張宗濤:二 娘

二孃顛著一對尖尖小腳,像學步不穩的娃娃要用快走平衡身體,在堂屋和廚窯一回回穿梭,臉紅堂堂的,表情緊張、神秘,又透著一股子興奮和喜悅。

“誰要生娃娃了?”我扭頭問媽。

二孃是村上頂有名的接生婆,誰家要生娃兒,十有八九請她。妹妹就是二孃接生的,她這種特殊表情刻在了我的心底,抺都抹不掉。那表情相當有震懾力,讓人大氣兒不敢出。

張宗濤:二 娘

媽咯咯笑了:“要炸油餅哩,瞅她慌的!小心衝了鍋驚著油,找打!”

我幾近奪門而出,把這個振奮涎水的消息唱揚得滿窯院嘰嘰嘎嘎笑。嗯,彬縣人把到處宣揚不宜傳播的小道消息叫“唱揚”,高唱著宣揚,既繪其形又傳其神,又充分顯示出方言鮮活生動的魅力。大小二十眼窯洞的大窯院住了七八戶堂親,光娃娃夥就好十幾個,一個個小饞蟲興奮得眼濺著火星子,亮晶晶燃燒,誰能按捺住嗓子眼裡的喳喳亂叫?全都往二孃廚窯包圍。

二孃廚窯的煙囪在冒煙了,窯院裡飄蕩的草木煙火味忽然不嗆人了,變得油乎乎香。可我們卻遭遇到了阻截!二孃家幾個上學沒上學的堂哥堂妹堂弟,槍一樣杵在廚窯外,臉冰冰冷,眼光像尖尖的釘子,撲閃撲閃朝我們戳。

日子窮困到朝不保夕,二孃不再刻意節省。二伯的突然離世成了她心頭最大的後悔和疼痛——常年清湯寡水地吊命,半口香沒給吃人便沒了,命咋這麼賤?你知道一覺睡去,轉天誰會醒不過來?豁出去了,吃,死也不做餓死鬼!從那時起,再苦再窮,二孃也一定要讓她可憐的兒孫一年到頭享一兩次口福!

可一年畢竟三百六十五天,漫長得要死。肚子頓頓得要楦頭,泥囤瓦甕的米麵卻少得可憐。二伯生前是勤苦人,曾掏盡力氣賺到過好日子,最見不得田裡怠慢,唾沫四濺罵:“不窮你跳到我墳頭罵沒眼光!”可誰聽呢?還嘲諷:“你勤能上天?到頭不跟我一樣餓肚子!”二孃最能體諒二伯的火爆脾氣。然而二孃想不透世道人心,抹著淚偷偷問媽:“他五娘,是不是咱以前吃太飽太好遭了罪?咱還能熬到頭嗎?”

熬到熬不到都得熬,求生是人的第一本能。二孃顛著一對小腳春偷苜蓿、夏秋清野、冬挖藥材貼短補缺,實在揭不開鍋了,就打發娃們出門乞討,可只要熬到新麥後,二孃必定要炸一頓肥嘟嘟的油餅給娃們解饞。

你說,這頓油餅能不金貴?

難怪堂哥堂妹堂弟們要全力打贏這場保衛戰!

二孃把柴門哐的閉嚴,連矮窗都關上了。我知道,門窗一關,二孃要先燃一炷香敬給灶神,又端一碗水放在鍋臺,然後借天窗那點光亮往鍋裡倒菜籽油,神情既堅決、又遲疑,滿臉的惶惶惴惴。油剛一熱,說悄悄話般指揮三姐趕緊將擀好的生面坯子往油鍋下,嘩嘩譁!風搖楊樹葉的聲音就由廚窯傳出……整個情形活像巫師作法,透著瘮人的神秘。

這份瘮人的神秘不但不會令我們膽怯,反倒攛掇出興奮,就像去偷人家門前紅了臉歪著嘴嘲笑的水蜜桃,緊張得想尿。我們在關緊的門外,排列成了對峙,一方是嚴陣以待的阻擊,一方是被那譁一聲又譁一聲油餅入鍋的歡唱激出來的口水,自然了,還有二孃平素疼愛我們的記憶。

我們知道怎麼突圍了!

壓根兒沒有商量,我們不約而同弓下小身子,雙手卷成喇叭可勁兒喊:“油溢了!油溢了!”兩聲還沒落地,二孃果然提著擀麵杖追出來,堂哥堂妹堂妹們臉上笑開了花,眼睛裡跳蕩著幸災樂禍,幾個滴溜著鼻涕的小不點慌不擇路地潰退了。二孃衝了來,背後那隻手一伸,是幾個熱乎乎的大油餅:“皮鬆了,想緊呀?”——這是彬縣俚語,頑皮找打的意思。我們嘿嘿嘿笑,抓過油餅一溜煙跑遠,一人分一小塊塞進嘴裡,邊嚼邊向那幾個灰頭土臉的“衛士”擠眉弄臉。小堂弟頭一揚,張大嘴朝天哭。

那個年月,像彬縣這樣地薄活粗肥不足得靠天吃飯的地方,菜油金貴得緊,摳摳掐掐一年咋也混不到頭。生辣角切碎鹽醋一拌,便是下飯的菜;冬裡醃兩甕白菜蘿蔔(那還得有),黑麵紅饃就不至太過糙口、難於下嚥,媽媽們誰不想變著法兒調口換味?日子的樂趣一半也源於口舌之福啊!媽媽們雖不懂這是人性,但能自覺到這是天職。她們天生就有用美味表達母愛的本能!於是,炸油餅這種極耗油的烹飪,就變得像走晃晃悠悠的獨木橋,必須過。

二孃的油餅炸著炸著,先是鍋裡的油像麵湯一樣泛著泡沫溢出來,要不是她眼尖手快往裡撒了把筷子,能撲一鍋臺;接著便滋啦啦響著,油麵眼睜睜下沉了兩指多高。二孃事後給媽說:“他五娘,嚇人哩!滿打滿算就這麼幾斤油,撞了鬼了!八成是那個餓死鬼跑回來討債了!”二孃眼淚斷了線淌。

媽撈起笤帚掄向我,我冷不防被打得跳起來,我不疼,我被驚著了,張大嘴嚎!二孃一把奪過媽手裡的笤帚呵斥:“打娃做啥?他懂啥?”媽倒立兩眼罵:“都是他闖的禍,帶頭吼,衝了鍋驚了油!”二孃身子一擰溜下炕,牽上我就走。帶我去廚窯,屋樑上摘下饃籠,塞給我又圓又大一個油餅:“悄悄吃,別讓人看見!”

隔天,二孃揣了幾個肥肥的油餅,偷偷去二伯的墳上。二伯的墳臥在我們學校屁股後頭,和伯的墳遙遙相望。我們堂兄弟姊妹每天上下學,都要從那又瘦又小的墳旁路過。那是一片平坦肥沃的土地,麥茬里長著一篷一篷野刺莧,綠汪汪頂著些紫色的絮狀花蕾。我曾經很奇怪,問媽:“伯和二伯為啥埋在人家一隊地裡?”媽說:“那過去是咱家地,你兩個伯年年耕種收割!”二孃在二伯墳上哭完,坐在高高的麥茬地裡,一眼一眼看圍牆很高的學校,聽著越牆而過的讀書聲,爬起來,一邊搜尋能吃的野菜一邊往回走,那雙尖尖的小腳,把整整端端的一幀地走得七扭八歪、顛三倒四。

後來二孃給媽說:“我聽到了咱娃唸書,心裡才有了些勁!”

媽說:“那麼多娃,你能聽出誰是誰?”

二孃肯定地說:“我能!”

……

二孃頑強地活到我們一個個長大,頑強地活到土地責任承包。二孃包攬了所有哄孫子的雜務,一門心思讓兒子們放開手大奔前程。有了土地後,二孃再沒為缺吃少穿煎熬過,炸油餅也成了家常便飯。一年我回鄉省親,吃著二孃炸的油餅,自然想起了小時候的那些頑皮荒唐,問:“現在炸油餅,還有那麼講究嗎?”二孃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窮講究窮講究,窮才講究!現在麥囤飽飽的,油甕滿滿的,成十年都吃不空,咱怕啥?”

我這才敢說,小時候只要提炸油餅,我的頭髮就會豎起來,渾身的汗毛扎得肉疼。二孃和媽一聽,笑得哈哈的。我又問:“哪油鍋溢了是咋回事?”二孃和媽說:“不是有水分,就是摻了渣!”我疑疑惑惑不信,媽說:“不信你試一下就知道了!”二孃接話道:“這都是你媽試出來的。”

二孃晚年時,門上來了一個銀元販子,人親嘴甜,價錢公道,天花亂墜說得二孃動了心,把兒女平時給她的零用錢全拿出來,買了百十個。兒女知道後一驗,全是假的。二孃不管,就當真的藏著。我聽後搖頭直嘆,媽卻說:“你二孃過去手上就有百十個銀元,年饉裡零零都哄了嘴了!她想收就收著,全當了心事!”二孃病重後,鄭重地把那些銀元給幾個兒子分了,數得哐啷哐啷響。

二孃活了八十五歲。

憨厚、善良、勤勞的二孃是村上有名的接生婆,誰家要生娃兒,十有八九請她。二孃頑強地活到我們一個個長大,頑強地活到土地責任承包,二孃包攬了所有哄孫子的雜務,一門心思讓兒子們放開手大奔前程。有了土地後,二孃再沒為缺吃少穿煎熬過,炸油餅也成了家常便飯。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