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鳳雅悲劇始末:兩敗俱傷,"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視頻:《王鳳雅之死後續》

*孩子家人指責大城市來的愛心人士,不顧孩子的死活“炒作”、“欺騙”。

*愛心人士懷疑身處底層的孩子家人,藉助孩子的死活“詐騙”、“表演”。

*原本就薄弱的陌生人之間的信任,在分歧和爭執中,一步步升級成是非難辨恩怨難解的矛盾,彼此的善意消耗殆盡。

*網絡世界裡的各色人等,隨著事實的反轉推波助瀾,接連的道歉仍難阻輿論風暴蔓延。

*反思的聲音依舊微弱,只剩下兩敗俱傷的人們,都在一頭霧水地問同一個問題,“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撰文 / 盧伊 王彥入

出品 / 穀雨 × 鳳凰WEEKLY

憤怒和歉疚之間的轉換,只用了幾天時間。

5月27日上午,微博大V“作家陳嵐”髮長文道歉,“向所有在這場風波中受到傷害的人們”“向鳳雅的家人”“以及曾為孩子一起傷心難過的人們”。

此前,因她言論而起的輿論風暴,已在網絡上延續多日。陳嵐刪除了自己所有與王鳳雅事件有關的微博,希望事態平息。

這一天,恰好是王鳳雅3歲陽曆生日。她已無法聽到這句道歉,也沒有機會感知身後成人世界裡的悲痛、憤怒與愧疚。

5月4日,飽受病痛折磨的雅雅小朋友走了。按照當地習俗,小孩不起墳頭,不進祖墳。但王家仍希望,盡力讓孩子能體面地走。殯葬用品是提前準備的,遺體用“三合板釘的棺木”安放,添置了新衣、新玩具。當天下午4點左右,雅雅在河南太康的自家責任田裡入土為安。姥姥、幾位姑姑、前來幫忙的鄉鄰,圍站在一起,泣不成聲。

為避免兒媳楊美芹睹物思人,雅雅爺爺燒掉了孫女的照片,僅留下兩張,鑲嵌在粉色的相框裡,這是鳳雅給王家留下的最後痕跡。這個多年負重前行的家庭,在現實世界裡的生活,還要和風細雨地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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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網絡世界裡,迎接他們的,更多的,是暴風驟雨。

“你們家這事情!真是給太康給河南丟人!”雅雅爺爺與媽媽楊美芹,連日頻繁收到陌生人的侮辱短信,每天都有幾十條。儘管事實正逐漸釐清、始作俑者已道歉,這場風波仍沒有偃旗息鼓的趨勢。

一邊是被指責重男輕女、罔顧人命的孩子家人;一邊是被指責愛心氾濫、炒作、詐騙的志願者;再加上沒有核實事實就發起指責的網絡大V和一大波借題發揮的自媒體推波助瀾,王鳳雅事件過去一個多月經歷了一再反轉。

唯一沒有轉變的是雅雅家人的生活。“真是敗類啊……你們家都是吃人血的殺人犯。”時至今日,他們仍然被無數人聲討和辱罵。

為此,楊美芹換了電話號碼,儘量避免上網,她知道,還有更惡毒的人身攻擊在等待她。雅雅奶奶告訴媒體,兒媳最近精神特別緊張,“神志也不太清晰”。

“每天不停地罵我,早起到現在,又接到三十多個謾罵我的電話。”雅雅爺爺激動地說,“我現在,忍受能力差一點的話,早就不在人世了。”

陳嵐的道歉,老人並不滿意。“要真心道歉,我可以考慮與他們商談。前提就是,賠償我們精神損失費、名譽費,並在全國網友前向我們道歉。”他說。已有三四位律師與他聯繫。老人將視陳嵐道歉情況,決定是否起訴。

置身風暴中心的公益組織和志願者,也未得安寧。

幾位牽涉其中的愛心媽媽飽受攻擊。有人整日被媒體圍堵,不勝其擾;有人則躲起來不見人,或被要求封口。

相關公益平臺的其他受助者甚至也受牽連。5月25日,大樹公益發布情況說明,稱因為王鳳雅事件,機構名字反覆出現在新聞報道里,大樹公益數十個危重小朋友的捐款項目被叫停。

一位受此影響的孩子母親在朋友圈發文:“謝謝你們一直以來對語涵的支持,語涵當前處在生死存亡的關頭,正準備籌款到上海到最後的手術嘗試,不料,受王鳳雅事件影響,(捐款項目)被迫關停。這也許是天意嗎?路都走絕了……”

絕望的背後,是強烈的猜忌在病兒家屬與公益志願者間的不停蔓延。同是為了孩子,雙方卻各執己見,最後演變成現實生活裡的針鋒相對和虛擬世界裡的輿論討伐。

最終承受最不幸的後果的,只能是孩子。正是在雙方爭執期間,雅雅病情迅速惡化,病痛先奪去了她的雙眼,接著帶走她的生命。

為何雙方當初帶著善意相向而行,結果卻兩敗俱傷背道而歸?這可能是王鳳雅事件目前最值得進行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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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心初起

雅雅去世的消息傳來時,志願者馬嬋娟心裡咯噔了一下。

她最後一次見到的雅雅,頭髮被剃掉,多數時間虛弱地緊閉雙眼,一隻紫紅色的眼球突兀地擠出右眼眶,腫脹得如她小小的拳頭,硬把淡淡的平眉撐成一道弧線。孩子被裹進一條紅色卡通絨毯,躺在母親小心翼翼的懷抱中,爺爺陪伴在側,始終面色凝重。

故事的另一版本由家屬講述。愛心人士馬嬋娟等人被指責“炒作”“欺騙”,救援王鳳雅的公益之舉,淪為家屬眼中涉嫌詐騙的害命圖謀。

雙方為何反目成仇?故事要從7個月前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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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雅發作的時候,據雅雅爺爺的說法,已是中晚期。

“這個病,已經晚了,是中晚期的,已轉移到顱內”,雅雅家屬轉述醫生的診斷。

因小鳳雅未做病理檢查,僅憑目前的診斷書,很難判斷其病情的具體分期情況。但是祖祖輩輩生活在農村的雅雅一家,並不瞭解“母細胞瘤”為何物。他們對“腫瘤”“癌症”的認識,僅停留於“村裡很多(類似案例)”“沒有一個人活下來”等模糊印象中。

“如果沒有轉移,單側一眼,我們會立馬做手術。現已轉移到雙眼,況且顱內也有,做手術,反而,會導致她的死亡,更快。”老人記得,醫生當場這樣回覆。

楊美芹感覺彷彿天塌了,泣不成聲。他們跪在醫生面前,期待奇蹟從天而降。

醫生提議專家會診。會診結果,建議雅雅住院接受化療。

“手術或者化療,能不能痊癒?”老人和兒媳僅僅關心這個。

答案是“誰都不能保證孩子能活命,化療也不能”。雅雅爺爺形容,自己當時“更痛不欲生了”。

而化療費用十餘萬元,也遠遠超出這個農村家庭的承受能力。“救孩子,第一位,多活一天也是活。”楊美芹說。她生於“雜技之鄉”溫良村,八歲起便隨團外出表演補貼家用。同齡人被朗朗讀書聲包裹時,她在用功練習走鋼絲。

為了籌集每月一次、一次兩萬的化療費,楊美芹想到了呼籲社會捐款,來幫家庭和孩子擺脫窘境。

在雅雅小姑的建議下,她開始嘗試水滴籌。雖識得幾個大字,連篇成文於楊美芹仍是不可及之事。第一次的籌款信息,由雅雅小姑以楊美芹名義代筆而成。善款多來自周遭親朋,二十天,籌得12373元。

不久,同樣以楊美芹口述、網友代筆的方式,王家第二次籌得善款23116元。

楊美芹沒想到,伴隨善款而來的,是她難以招架的一場潛在的輿論風暴。

楊美芹四處籌款期間,多位愛心媽媽留意到網絡平臺上有關雅雅的信息。她們在網上檢索病例,認為雅雅仍有救治希望,決定介入,並委託馬嬋娟到河南太康,勸說家屬到大城市醫治。

“一開始我根本不知道有這麼一個孩子,也沒有決定要去。”馬嬋娟得知雅雅病況時,已是2018年3月,雅雅右眼凸出,左眼視物模糊,病情不容樂觀。看到雅雅照片時,馬嬋娟覺得有些嚇人,猶豫了好幾天,起初甚至“沒打算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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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愛心人士苗媽的想法也類似,這源於她同楊美芹在善款使用方式上的嚴重分歧。“她始終覺得,錢給公益組織支配沒用,還是想自己提現。”楊美芹的想法,令她不解而憤怒。

她擔心雅雅老家地遠偏僻、經濟落後、民風剽悍,出於安全考慮,不願馬嬋娟隻身前往。

但總要有人承擔這份工作。4月5日中午,馬嬋娟還是出發了,在一名廣州男志願者陪同下抵達太康。

32歲的楊美芹育有子女五人,雅雅上有三位姐姐,下有年齡僅差一歲的弟弟。楊從不避諱周遭環境對生兒子的強烈渴求,“有兒子,在我們這裡,出門更有面子。”

上一代,楊美芹公公膝下有六個女兒,兩個兒子。楊美芹丈夫排行第五,抱養的,智力有一些障礙,另一子為親生,排行老八。

雅雅爺爺不否認對“子嗣”的重視,但這並不妨礙一家人對雅雅的愛。尤其媽媽楊美芹,2015年雅雅出生後,她便辭去當地雜技團走鋼絲的工作,做起全職母親。一家七口的花銷,仰仗丈夫的薪水和三畝多地的收成。因智力障礙,丈夫能從事的職業少之又少,目前在一工地“看門”,月收入兩千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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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完一天的採訪,楊美芹抱著兒子疲憊地站在院落一角。

楊美芹和丈夫經父母撮合,匆匆幾面,便定下了婚事。知道實情時,她已有身孕,為了孩子,接受了現實。

倆人甚少交流,常常吵架,她時不時提出離婚。丈夫要看場,很少回家,家裡的樓房常年只有楊美芹與子女五人。這是一個普通的鄉村院落,兩層,年久未修,外部的白瓷磚蒙上了一層灰土。楊美芹每日的生活,幾乎都在院裡完成:做飯、洗衣、挨個照顧孩子。

在志願者眼中,雅雅家有樓房、有院子,並不算貧窮。爺爺家的房子稍顯破舊,也不是印象中貧困戶的模樣。

“瞭解到她(楊美芹)沒花一分錢後,我就開始起了疑心,去那邊(家裡)後感覺她媽媽看我的眼神都不對,我趕緊給她一個擁抱,想打消疑心,拉近距離。”見兩個女人抱在一起,雅雅奶奶哭出了聲,楊美芹和馬嬋娟也哭了。

很快,兩名志願者見到病榻上的雅雅,她一動不動地躺著,似在昏睡,年幼的弟弟在一旁笨拙地爬動、玩耍,看不出唇顎裂手術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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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升級

北京就診的經過,志願者還原的版本是:雅雅爺爺聽說眼科醫生建議化療,立刻鬧著要走。時值清明假期,腫瘤科專家多已放假,醫生建議家屬先去急診檢查,等節後專家會診,再作決定。一行人又到急診,開出不少檢查和用藥單據,還未來得及繳費,孩子爺爺仍堅決要走。

在場志願者公開的拍攝視頻,記錄了現場的過程。

“如果現在回去,就等於是放棄了孩子。”一名志願者說。

“我跟你說,萬一孩子在這邊真的能治好了……”

“真能治好了,俺全家都跪著不起來!”爺爺情緒激動,咬字極重。

未等志願者多做解釋,一直沉默著的楊美芹連說三遍“已經沒有希望了”,聲音一次比一次篤定。

後來,雙方你一言我一句的勸說,幾乎變成了激烈的爭執。即便有其他家長加入,均以失敗告終。爭著吵著,一些女志願者哭了,楊美芹也哭了,爺爺索性提起地上的包裹,招呼楊美芹離開。

“我也想著不管了,太難受了,如果再去管心裡面跟針扎一樣的疼。”她想起醫生電話裡勸她,要尊重家屬的選擇,不管能不能治好,承受結果的永遠都是家長,而非志願者。

但雅雅爺爺覺得,這些愛心人士根本就是騙子。

而嫌隙,早在抵達北京前已埋下伏筆。

雅雅家人講述的版本里,這位穿著黃色馬甲、自稱是北京公益平臺9958派來的志願者(馬嬋娟),一進院門,便開始拍視頻、拍照片,隨後,又將視頻、照片上傳至微博。

楊美芹隱隱覺得不對,但沒多想,對這位遠道而來的志願者,她信任高於質疑。

之後,用楊美芹的話說,馬嬋娟“裝得很可憐,抱著我們抱頭痛哭”,稍有一絲作秀的痕跡。而馬嬋娟在北上途中繼續的“表演”,逐漸放大了王家心中的疑竇。

雅雅爺爺說,出發去鄭州,剛上高速,“馬嬋娟發出一聲狂笑,彷彿如釋重負。她說,我總算把鳳雅媽媽,勸上去北京的車了。”當時,馬嬋娟坐在副駕駛,王家三人分列於後座。

上高速不久,楊美芹瞥見馬嬋娟更新了一條朋友圈,內容是:“發起緊急用款,王鳳雅需要兩萬塊基金……”而後,她就看到馬嬋娟手機上,“別人發的紅包,一百的,兩百的,發了不少。”

這個細節楊美芹至今印象深刻,但她說自己當時並未在意,“讓她籌唄,為了孩子,我對她是信任的。”

這句話戳痛了楊美芹,她抬起頭,目光堅毅,向志願者發出抵抗,“我不哭了,我的眼淚,孩子生病已經哭幹。”

她想用行動來抵制這一她認為“道德不好”的做法,她有一種感覺,“這不是志願,是詐騙”。

但王家的質疑,被馬嬋娟一一推翻。她既生氣又委屈,堅稱“問心無愧,都是憑著良心做事”。她想不通,她們也是為孩子好,雅雅家人非但不理解,反而潑髒水百般指責,並遭到輿論反撲,“也許人家一開始就覺得孩子治不好,就想弄點錢花花。”

她想起曾有志願者打聽出楊美芹原先在雜技團工作,“可能(她)是出於表演的本能吧,騙過了所有人。”

雅雅家人的突然離去,也傷害了一些參與救助的愛心媽媽。她們先後退出公益圈,除了捐款,不願參與任何活動。

“愛心媽媽付出的太多了,她們是在社會最底層的一線愛心媽媽,她們幫助別人受到太多太多的非議,她們不但出錢出力,還要求人家捐款,還要勸孩子父母,這些都是別人不能理解的做法,甚至家人都不理解。”但這次,她們徹底寒了心。

馬嬋娟也動過退出的念頭,但想到很多孩子確實需要救助,雅雅家或為極端個例,又堅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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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盡信任

雙方更為激烈而直接的衝突,發生在專業公益機構介入後。

4月8日,雅雅一家同愛心媽媽失聯的第三天,馬嬋娟找到上海大樹公益服務支持中心工作人員白夢雪求助。他們決定在網上發起尋人啟事。

在文中,除描述雙方就醫時的齟齬,還提到在北京打工的幕後人士“鳳雅姑姑”一直在操縱此事,“所以我們有理由懷疑這是一起團伙詐騙”,但當時,這樣的表述並未牽扯出巨大的風波。

當天下午,他們才聽說,雅雅一行已回太康。

大樹公益是一家登記於2012年的民辦非企業單位。官方網站顯示,其兒童保護項目包括大病兒童醫療救助項目、困境兒童救助項目、緊急救命卡項目和受虐兒童救助項目,目前涵蓋384名困境兒童的定期走訪、撥款與援助。

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在微博上發佈的那則標題為“尋找被媽媽棄療的患有眼母細胞瘤的2歲女童王鳳雅”的尋人啟事,已將他們想要幫扶的對象推到了自己的對立面。

行文裡,“家屬不顧小孩生死,強行抱著小孩跑了”“有理由懷疑這是一起團伙詐騙”等詞句,刺激了楊美芹本就不忿的神經。她感覺自己成了被追蹤討打的逃犯,而主使者竟是自己曾經信任甚至嘗試依靠的志願者群體。

就在楊美芹心灰意冷的同時,志願者的第二次“勸服”開始了。

最先抵達太康的志願者獵鷹來自民間組織“小希望之家”。4月8日下午,他到雅雅家中時,家屬已不相信任何愛心人士,只同正規註冊的公益機構工作人員商談救助事宜。獵鷹只好向大樹公益申請,為雅雅一家提供公益支持服務。

當天,大樹公益志願者宇琪,也到達了雅雅家。楊美芹說,這位志願者聽聞雅雅狀態不佳,轉身取走正在充電的手機,拽著包,準備逃離。

王家人當然沒放他走,他們默認宇琪與獵鷹為一夥,獵鷹帶著自家小兒子去了鄭州,他們害怕,這是一場騙局,於是攔下宇琪,“你可以走,但是得等弟弟回來,你們再走。”

她撥通了雅雅爺爺的電話,“你趕快進來,孩子不行了,趕緊讓家裡開車來,把我們帶回去。”

雅雅爺爺此刻正與幾位志願者一起,他打開免提,共享了這一信息。之後,志願者與王家分開,各自離去。

回家路上,楊美芹發現雅雅手指恢復知覺,立刻趕回村鎮所輸液,孩子就這麼活過來了。當地官方調查組對此予以證實。

“我懷疑,這三天裡,其父母極有可能希望擺脫麻煩(因為公眾質疑越來越多),而已斷絕孩子飲食,最終導致孩子衰竭,請警方積極介入,立刻封存孩子屍體!請查明死因,查清以肆涉嫌詐捐的款項!”雅雅的死訊“激怒”了“小希望之家”創始人,網絡大V“作家陳嵐”。她公開發表的“爆料”長文,終於將雅雅事件從公益圈推向全社會。“詐捐”“虐待”“謀殺”,這些鋒利的關鍵詞,挑戰著人們對人性和善意的想象,輿論譴責開始幾乎一邊倒地壓向雅雅一家。

互聯網上,陳嵐一直是富有爭議的人物。

此後,陳嵐在網絡平臺為兒童事件頻繁發聲。作為微博大V,她言辭犀利,“南京猥褻女童案”等事件經她之手,很快便演變成一場輿論風波。質疑其炒作的聲音亦如影隨形。

直到5月24日,陳嵐仍無法相信雅雅死訊的真實性,甚至認為假死是“家屬在眾目睽睽之下騙的”。

她在公開表態中,為假死謎團提供了另一版敘述。

“我孩子死了!”雅雅病危當天,志願者宇琪被家屬團團圍住,要求對孩子的死負責,他們激動地責怪“你們的到來,驚嚇了她,所以死了!”“你們發出聲音、陌生人說話,嚇到她了!你們賠!別走!你走不了了!”

宇琪報警後,孩子又“悠悠醒了”,“還有微弱呼吸”。

“一番訛詐後,志願者掏出幾百元買平安,最後喪膽逃回。”她不忘特別強調,“這倆義工都是男的。”

但雅雅還活著的消息,仍於4月12日中午傳來,宇琪難以接受。

次日,“雅雅家屬涉嫌詐捐並謊稱孩子去世”的消息被多家媒體跟進,宇琪心有餘悸地在微博留言稱,“被騙的感覺很不好,因此都給自己留下了心病,至今未能痊癒。”

白夢雪也倍感憤怒。在姚華並不同意繼續介入的情況下,她隻身趕赴太康,在兩名當地政府人員陪伴下前往雅雅家,希望藉以往經驗,挽回家長的心。

13日中午,白夢雪等待家屬商量結果時,雅雅奶奶突然從樓上衝出,喊著“讓你網上亂說”,搶走她的手機,還打了她,接著奶奶倒在地上,現場一片混亂。“我是被搶手機被欺負的那個,然後孩子奶奶倒地上了,孩子媽媽爺爺好幾個人在叫。”她頗為不解地描述了當時的混亂。

除了當時頭疼,白夢雪更多感到驚嚇,這也是姚華最初不同意她隻身前往的原因之一。

在陳嵐的描述中,過程變成了“被父母毆打,暴打,搶奪手機,現在失聯!她就一個女孩子在現場!!”

至此,愛心人士與家屬爭奪雅雅,終以關係徹底破裂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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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發酵後,大批媒體趕往鳳雅家,鳳雅爺爺端坐在院子裡,等待接受採訪。

按大樹公益的工作流程,同家屬確定救助關係,需簽訂協議,立項後再籌款撥款,其間不可拍攝孩子照片視頻,也不能錄音錄像。協商破裂後,志願者此前墊付的2600元,只能以機構領導和愛心人士共同捐贈的形式解決。

一大波自媒體蜂擁而上,紛紛站在道德制高點,未做事實核實,便批判王家重男輕女的罪惡。“兔唇和惡性腫瘤孰輕孰重,唯一的兒子和快死的女兒孰重孰輕,楊美芹輕易做出了選擇。”侮辱和咒罵洶洶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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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敗俱傷

事實逐漸釐清,網絡上的反思和道歉之聲開始出現。

“雅雅事件,是聖母與底層社會的一次遭遇戰”“是城市強勢愛心人士對一個貧困農村家庭的碾壓”。有評論認為:一個生活在農村最底層的貧困家庭,和大城市中正義感爆棚的志願者之間,天然存在一條經濟鴻溝、認知鴻溝。即使巧舌如簧,一個農村婦女,在充滿道德優越感的大城市愛心人士面前,也註定是失語的。

在志願者眼中,選擇哪種方案,意味著證明誰更有權力和能力決定孩子的生死去留。美國一組數據顯示,眼癌早期治癒率高達94%,但這依然可衍生出兩種解讀:志願者看重極大的成功率,他們無法理解,治癒率如此之高的病症,雅雅家人為何不帶孩子診治,一拖再拖的過程中,孩子不幸離世;家屬卻認準極小的失敗率,不想耗費大量金錢和時間,依然得到孩子救不過來的結果。

對善款應該花在何處,雙方看法也截然相反:志願者認為,收到捐款卻不盡全力救治孩子,動機不純,即涉嫌騙捐;家屬則覺得,善款大都給孩子治病,未有挪用,怎麼就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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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孩子命不長了,就想盡量讓她開心,減少她的痛苦,滿足她的要求。她要啥,給她買啥,改善她的生活,零食、奶粉、衣服,都要買最好的。”雅雅爺爺說。剩下的1301元善款,已於5月25日下午,全數捐贈予太康縣慈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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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5日,雅雅爺爺將剩餘的1301元,捐贈與太康縣慈善會。

自雅雅發病以來,村支書張安會“跑了不下20次他們家”。其間,與先後到來的志願者也有接觸。對網絡上指責“楊美芹虐待女兒”等言論,張安會很氣憤,“這是造謠”。據他與雙方的接觸,“志願者心是好的”,“鳳雅媽媽也真心想治好鳳雅”,可能由於雙方信息不暢,缺乏溝通,一件好事最後淪為各執一詞。

5月4日,發燒二十餘天的雅雅走了,徹底擺脫病痛。在家屬和愛心人士幾輪充滿情緒的激烈交鋒中,無情的病魔先搶走了她。走時,她紅腫的右眼依然突兀地停在眼眶外,眼皮緊裹著腫脹的眼球,再也無法閉合。

一場始於互助的生命接力,以兩敗俱傷的局面,按下中止鍵。受此影響同時中止的,還有大樹公益數十個危重患兒的捐款項目,目前正等待合作基金會和相關部門審核。

“我都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坐在昏暗的客廳裡,楊美芹喃喃自問。

身在上海的白夢雪也同樣一頭霧水:“我至今沒弄懂,我究竟做錯了什麼。”她倍感困惑,“或許不做就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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