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某年，北宋東京府八十萬禁軍少校槍幫教頭林沖，因為得罪了（國防部長）殿帥府高俅太尉，被迫踏上刺配滄州之途，差一點被解押公差在野豬林幹掉…… 這一幕，揭開了“水滸傳”“逼上梁山”的序曲。
要幹掉林沖的，是兩個叫董超薛霸解押公差。他們幹掉林沖的企圖被魯達打破，後來又押送另一位天下英雄盧俊義，在北京大名府外三十華里地方欲殺死盧時，被盧的僕人燕青幹掉，結束了罪惡的人生。
水滸裡寫了一百單八英雄，真正的頂級英雄不過十一二個，林沖和盧俊義算得上是排在前三的“超霸”英雄，然而，他們的命運為什麼竟然一度被董超薛霸這樣出身低賤、人品低下、本事低劣、職位低小的解差玩於股掌之中？ 或者問，水滸為什麼寫這樣的橋段：號稱天下武功第一第二的豹子頭和玉麒麟，為什麼卻成為籍籍無名小輩的獵物？ 
【一】
因為娘子被高太尉的犬子調戲得罪了高太尉，又被好友兼太尉府虞侯陸謙陷害，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被刺配千里外之滄州，這飛來橫禍讓人生遭遇了低谷。
水滸第七回《林教頭刺配滄州道，魯智深大鬧野豬林》寫到，為了能不受防送差人的虐待，林沖的岳丈張教頭揮淚設下宴席，“酒至數杯，只見張教頭將出銀兩，齎發他兩個防送公人已了”。
我們都以為這一回拿了賄銀的董端公和薛端公會對林沖手下留情，不料，更大的金主陸虞侯出現了，他拿出的是十兩黃金，要求兩個端公儘早結束林沖性命——
其中一個防送公人董超有些猶豫，他說，這怕弄不成！開封府的公文，只叫解活的去，不曾教結果性命；弄不好，後患無窮。
然而另一位心更狠手更黑的解差薛霸卻說了一番道理，“老董，你聽我說：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這是第一層，你我皆小公差，命運在高太尉手裡，若不答應，即可有性命之虞。“避害”，這是從安全角度考慮做出的最本能選擇。
第二層意思，何況，這官人還送金子與俺們。這樣厚重的利誘，對於我們這樣的小民而言，如何能不動心？“趨利”，則是小人物生存的需要。
第三層，“……落得做人情，日後也有照顧俺處”。我們還有未來，攀上了陸虞侯，就攀上了高太尉，我們的未來就一片光燦了。
這三層意思，寫盡了人生，先避險，再貪利，最後再謀劃未來。想想看，多少人生不就是被這貪生貪利貪未來給左右著，從而走上不擇手段的不歸路？
【二】
水滸的高明之處，在於寫超、霸、衝、深的形象對比；水滸更高明的地方，是寫奸小不死，再用超、霸、義、青做對比，寫沒有被魯智深刈除的邪惡之草，最終在燕小乙手裡被箭殺。
惡，總歸於務盡。
【三】
收人錢財，替人辦事，這是江湖原則；如果僅僅如此，還不足以寫出董超薛霸們的深惡。還有後一句更叫人心寒：壯士一諾，價值千金，在流氓黑惡勢力裡，形成的“重然諾”關係，是社會更深的悲劇原因所在。
被魯智深攪黃了殺死林沖的計劃，如何回去交代？水滸傳這麼寫——
（超霸）二人暗商量：“我們被這和尚監押定了，明日回去，高太尉必然奈何俺。”——任務沒有完成，再一次面臨生死抉擇。
薛霸道，聽得大相國寺菜園廨宇裡新來了個僧人，喚做魯智深，想來必是他。回去咱就如實說：我們要在野豬林結果林沖，被這和尚救了，一路護到滄州無法下手。 這是先把責任釐清。接著——
把十兩金子還給陸謙，讓陸謙去尋這和尚算賬。事情沒辦，不能收人家錢財。 最關鍵的是， “我和你只要躲得身上乾淨”。即，咱們人身平安，最重要。
這就是最底層人的“保命哲學”，能撈就撈一把，不能撈則活命要緊。更深層的原因是，在邪惡的體制裡，在惡人當道的社會鏈條上，下層人最起碼的人性良知無法保持，卻保證了作惡之能夠屢屢實現。其實董超薛霸昧殺事件的背後還有一層邏輯關係，當除殺林沖或盧俊義實現後，超霸二公更可能被作為危險關係而被再殺（即滅口）。——董超薛霸們永遠看不到這一點，無論對林沖或盧俊義們的謀殺實現與否，即便為了當初付出的殺人銀子或者蒜頭金，高太尉陸虞侯這樣的金主們也敢出刀奪了這些押送公人的小命。
【四】
歷史往往重複著相同場景。
為什麼這一回押送公人還是董超薛霸？施耐庵老爹解釋說——“原來這董超、薛霸，自從開封府做公人，押解林沖去滄州，路上害不得林沖，回來被高太尉尋事刺配北京。梁中書因見他兩個能幹，就留在留守司勾當。今日又差他兩個監押盧俊義”。押送公人而被刺配流放，已經成了比普通人還不如的罪犯，然而依舊被新主子利用做殺人工具，而再度走上不歸路。各位看官，這端的叫“不死不死心”。
這一回來送賄銀的，是這個叫李固的主兒，他的終極目的是，佔有他的主人大名府第一財主兼天下第一好漢盧俊義的家產，嬌妻和生命。他找到了董超薛霸，承諾是，先送兩錠大銀，“權為壓手”。……結果了老盧性命，“揭取臉上金印回來表證，……每人再送五十兩蒜條金與你”。
錯誤犯一次還可能犯第二次，罪惡發生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有些罪惡的起點是貪念，而終點只有死亡。
水滸寫，“董超、薛霸兩兩相覷，沉吟了半晌，見了兩個大銀，如何不起貪心”。施耐庵老爹依舊寫——
還是董超猶豫了，道，“只怕行不得。”
但薛霸道：“哥哥，這李官人也是個好男子，我們也把這件事結識了他。若有急難之處，要他照管。”
全世界最可怕的陷阱，是“作奸犯科”的損友。只要周遭都是損友，墮落會變得越來越快，直到黑暗深淵阻止。
這時候李固又說道，“我不是忘恩失義的人，慢慢地報答你兩個。”靠！原來“互相利用”也可以被描述得如此光輝燦爛。
然而，貪得可憎必然死得難看。
董超薛霸押送著盧俊義，才出了大名府走了十幾華里，吃飯小憩，然後再走了十里左右，來到一處“大林”裡，重操舊業，重蹈覆轍，用“百沸”之水燙傷盧俊義的腳，然後也是綁在樹上，然後便是董超掩護，薛霸舉起水火棍，然後便是奇蹟——但這一次卻是，浪子燕青的奪命寸弩先射穿了薛霸，“口裡出血，心窩裡露出三四寸長一枝小小箭桿”，接著是董超，“脖項上早中了一箭，兩腳蹬空，撲地也倒了”。
【五】我用無限悲慼的眼光看著董超薛霸一步步走向深淵。為什麼？董端公和薛端公的人生悲劇，其實不僅僅屬於他們自己，而是屬於一種制度一種社會關係。
他們出身低微不是罪，沒有本事不是罪，有慾望不是罪，想進步不是罪，真正有罪的首先是社會秩序之惡，昏君當道，奸臣誤國，從蔡京高俅到梁中書高濂，從牢頭獄霸到公差押送，從曾頭市到祝家莊，從西門慶到蔣門神，連武松林沖魯智深柴進盧俊義們都無法生存，連金翠蓮武大郎們都無法活命，董超薛霸們的掙扎，就顯得合理多了。 我提醒各位看官注意下，水滸裡寫盧俊義被救下性命，除過監獄長蔡福蔡慶兄弟正義心幫忙外，除過盧俊義的義僕燕青外，還有一幫人，那就是梁山強盜。梁山花了多少錢財救盧俊義？一千兩黃金！他們派小旋風柴進見了蔡氏兄弟，軟硬兼施，這是當年為了招安大計賄賂李師師的價碼。區區奴才如李固，拿十兩黃金，還是作為“期望金”，如何要得了盧俊義的命？列位看官，這場對賭，梁中書董薛二公加上李固代表的邪惡勢力，如何鬥得過宋江柴進蔡福蔡慶燕青代表的正義力量？
但話必須說回來，人是有選擇權力的。所有的選擇都得承擔結果。當慾望變成貪念乃至貪婪，行動和選擇任由貪婪驅使那就是魔鬼附體，最終結果便只有一個“滅亡”在等待了。
【說明】題圖來自網絡，分別為董超薛霸，林沖，盧俊義？
丁酉夏月逍逍客於長安之雨夜
閱讀更多 逍逍客說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