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冷靜的觀察者和他鏡頭內外的人生

原文@譫小語 載於中讀App

一個冷靜的觀察者和他鏡頭內外的人生

侯孝賢的《戀戀風塵》書名取自他的同名電影代表作,是應香港浸會大學電影電視系主任卓伯棠之邀,為該系學生們所作幾場講座的講演稿彙編,中間還穿插了卓先生的串講詞以及評論人、學生們和侯導的對談。這樣的文本好處是很有現場感,讀書就像是在聽侯導聊天,聊電影,也聊他自己這大半生的故事。當然,前提是向來重實踐的侯孝賢本就講得很隨性,不刻板,不念稿。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因為你會感到多重時空的疊映。侯導講座是一個時空,多年前的香港浸會大學報告廳;他每每提到的那些電影是另外的時空,作為電影人他的講述無論是理論還是案例都帶有強烈的畫面感;我們現在拿著書讀又是一個時空,在書房,在床頭,抑或在咖啡館;當然如果你讀到我的這篇文字,則還多了一重時空。

我之所以要描述一下讀書的感覺,是因為這種瞬時的飄忽不定的感覺始終都是侯孝賢在電影中尋找和捕捉的東西。

侯孝賢既重實踐,又重感覺。儘管畢業於藝專影劇科,但侯孝賢完全不屬於學院派,當時臺灣藝專的教學條件還十分落後,只到了畢業時才有機會和同學一起拍一個片子。而且畢業後,他也沒有機會從事影視行業的工作,他做了一名每天騎摩托車發名片的電子計算機推銷員。他的電影經驗絕大部分是來自後來踏入電影行業的實踐。用他自己的話說,電影是沒法講的,電影“是要去拍的,你一直拍、一直拍,你就會拍出電影來,而且會越拍越好”。

他“不理什麼敘事方式”,“從來不知道一定要遵循什麼”,他從不看影評人對他作品的分析評論,認為拍電影無關理論,“照理論拍就完蛋了”。那麼,不照理論拍照什麼拍呢?所說“一直拍、一直拍”總不能胡亂拍一氣吧?他的感覺又是從何而來?侯孝賢對於他為什麼能拍電影這一問題的回答是——成長過程中的積累。

沒錯,侯孝賢拍電影不是從專業理論出發,而是從他自己的人生體驗出發的。如《風櫃來的人》《鼕鼕的假期》《童年往事》《戀戀風塵》,都不同程度帶有導演的主觀經驗,要麼影片主體故事就是自己的經歷,要麼具體細節源自自己的記憶。如鼕鼕爬樹的情節是對他自己初中的時候爬樹偷芒果事件的還原,鈕承澤拿磚頭砸人也是侯孝賢自己年少輕狂的時候幹過的真事,所以他才能把時間凝結的微妙、青春無畏的張力通過鏡頭傳達給銀幕這一面的觀眾,哪怕拍攝方法是違背專業常理的。

編織一個故事,侯孝賢會從一個人開始。當他覺得這個人有意思、有故事,他會根據這個人設計他的背景、職業、活動範圍。對於角色,他不會讓多麼專業的演員去塑造角色,而是他認準哪個演員適合角色需要之後讓他自己去演,他甚至曾因此和投資方翻臉。拍攝的時候,他會用長鏡頭讓演員慢慢進入狀態,一直到對方忘記了攝像機的存在。甚至我們看到影片中的許多鏡頭是在演員們不知情的狀況下拍攝的,是導演創造的真實。所以侯孝賢拍的是人、人生,臺詞和情節都退居其次。這樣的效果是表面上很簡單,沒什麼戲劇衝突,不認真看還會覺得寡淡無味,但底層卻是驚濤駭浪,在某個節點你忽然被震驚到。

這種戲劇張力的製造絕非一日之功,侯孝賢是在用電影表達他對人生和世界的理解。侯孝賢的電影觀也是他的人生觀。

他絕不為了利己而使用別人,所以他沒有十足的把握不會輕易確定演員、配樂、編劇,“找錯了,你不用,那人家怎麼辦?”他始終在努力瞭解自己,“因為你瞭解自己,你才會發現別人的不同”,而認識自己其實並不容易 “可能你看一輩子,到最後還是沒認清你自己”,“因為你會掩蓋自己的弱點”。他不會輕率地接拍他不熟悉的題材,他常常把他見到的真實發生的景象拍進電影;年少時曾經帶著一幫兄弟揣著刀“巡街”,如今他總是那個最後離開酒局檢查大家是否遺落東西並安排好所有人回家的人;早早失去父母的十七歲少年帶著兩個弟弟給奶奶收屍的情景永遠印象深刻,現實生活的邏輯始終是他影片遵循的依據。

“所以你說我其實在現實生活裡面,還是在拍戲?這兩個事情其實是一起的。”侯孝賢如是說。

但他也並非一位絕對個人化導演,他的鏡頭會漸漸從個體那個焦點拉出來,浮現出人的活動背景——時代、社會和世界的宏大畫面。於是有了《悲情城市》《海上花》這樣的大手筆。他對時代、社會的關注又遠非限於角色的活動背景,他其實是在做一種藝術家的反思。這種反思體現在影片中,也體現在電影之外。他思考自己十幾年前的作品還在大陸受歡迎的原因,看到這些現象背後社會環境的異同和時代變遷;也琢磨在影片中如何反映女性華人越來越強於男性的現實,如《聶隱娘》則既是歷史的又是現實的。

侯孝賢是一個冷靜的電影人。他當然知道拍文藝片賺不到錢什麼錢,早年也曾拍過賣座的電影,但他最終選擇繼續走自己的路;他始終和媒體、影評界保持著距離,因為他覺得當“所有的眼睛都看著你,你自己就沉不住氣了”,“眼睛、眼光是有重量的,會把人殺死”。侯孝賢的冷靜來自他的人生經歷。經過,所以淡定。這是學不來的。他跟學生們分享的電影經驗可以總結為三條:多拍,增加實踐;多看,提高眼界;多經歷,真誠生活,豐富體驗。

侯孝賢,是導演、編劇,也是差點拿金馬獎的演員,他自言應該最勝任監製,而更多時候他是一個冷靜的觀察者,觀察周遭,也反觀自身。

一個冷靜的觀察者和他鏡頭內外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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