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淳|懷揣祕密走出大門

方 淳|怀揣秘密走出大门

方 淳|怀揣秘密走出大门

懷揣秘密走出大門

| 方 淳

陸齊四十多歲,是單位裡的怪人。大家一致覺得他怪,是因為這都什麼年代了,他還堅持不用手機。不用手機,就找不到他的人。

“成。您別難過。陸齊這人腦子有病,我拾掇拾掇他去!”在領導面前,我把胸脯拍得砰砰響。

這樣,星期六的早晨,我就沿著群眾路出發了。我們這個小城的路名特別奇怪,許多城市都有人民路,而我們城市叫“群眾路”。群眾路是我們這個城市最主要的幹道,是一條大路,穿過十字路中心,向東西兩邊綿延。群眾路也因此分為東群眾路,西群眾路。素日裡,開會的時候,遇到陸齊,陸齊總是溫文爾雅地跟我們打招呼:“空了到我家坐哈,群眾路盡頭。”陸齊家就在西群眾路。

我穿過十字街心,慢慢向前走。雖然是城市,規模小,人口少,四周被青山綠水環繞,倒見得空氣清新,陽光明媚。抬頭,能瞅見頭頂上幾朵藍幽幽的白雲徜徉其間。我在小城長大,生活四十多年了,平鋪直敘的生活,讓我感到異常滿足。

陸齊讓人感到奇怪的另一點,是他始終單身。大夥兒說起陸齊,都不知道怎麼說好。只能說,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路徑,就像陽光下必然有陰影,那陰影的層面蘊藏了豐富的內容,不是周圍的人能夠參悟的。陸齊是人民大學歷史系畢業的高材生,進的研究機構名稱聽起來冠冕堂皇。好單位,好學歷,好相貌,這三張陽光下金閃閃的金字招牌,預示著陸齊本該有美女妻子與智商聰慧的孩子。可是,陸齊的好人生似乎到了一定年紀就戛然而止。妻子、孩子成了永遠的未知,不見下文。

但如今社會開放,不娶妻不生子也正常,丁克,我們也漸漸接受了他的丁克。只是身在單位不用手機這一點,給工作帶來許多不便,確實是我們要予以整肅的內容。

我現在站在群眾西路盡頭了。奇怪的是,印象中如此闊達豪氣的群眾路,到了盡頭原來如此綿延悠長, 到了無可去處,朝右延伸出一段幽僻的小路出來,大約五十米長,通向一幢八十年代的老混磚樓建築。

陸齊既然沒老婆,沒孩子,一個男人總不太會照顧自己的身體和飲食起居,大概生活只能是馬馬虎虎對付著吧!一看那幢衰敗的老樓,就產生胡亂應對生活的感覺。這與陸齊學歷史不知道有沒有一點關係, 俄國作家契訶夫筆下“裝在套子裡的人”也是學古代文學、歷史一類專業的人。陸齊大概還沉浸在八十年代沒有手機的歲月裡,他在那個時代的睡袋裡昏睡, 那麼多人都叫不醒,今天,我這個敲鐘人又一次站在了他身邊,他家門口。

奇怪的是,過了五十米的幽僻小徑到達陸齊一樓的家門口,我倒是倒抽了一口氣。原來,家門外有個老舊的院子,院門口裝著黑漆大門,門口裝著電子門鈴。手機不用,電子門鈴倒是裝了,真是奇怪。我以為陸齊是要拒絕一切新生的時代事物呢!我原本想, 陸齊這種人也許潦倒,別人的話,他是一句都聽不進的,越潦倒的人越執拗,那麼,我將手機放下喝一杯茶就走人。可眼下看起來,陸齊似乎並不是這樣的人。

我摁下了門鈴,是一段柴可夫斯基的音樂。我這才想起,陸齊人民大學高材生的出身和修養,他的生活一定不是狼狽和侷促的。說不定正是容不下庸俗的世俗生活,所以選擇單身呢!

有人咳嗽著來開門。門打開,陸齊一頭半灰色的頭髮出現在縫隙。他穿一件棕色的棉質家居服,看上去頗有風度。房屋的門開著,傳出如水一般流淌的音樂。雖然是秋天,凌霄花已經凋零,然而依然能感受出花朵爬滿院牆的詩意。房屋門口右側的院牆腳下有一個水潭,種著三兩枝蓮花,幾尾紅色錦鯉游來游去。

走進陸齊的家,客廳正中擺著一張檀木椅榻,兩邊各一張檀木矮椅,可見素常該有人走動。陸齊為我泡茶。我心想,該怎麼開口,才能不讓他反感呢。已經十點多了,我得速戰速決。於是掏出手機,裝模作樣給老婆打了個電話。

“哎,中午不回家吃飯啦,你隨便燒一點和孩子先吃了吧!”

陸齊朝我看了一眼,心知肚明。直截了當說道:“甭在我面前裝,有話直說吧!”

“什麼裝?真是癩頭怕人說燈泡。”我假裝嘟嘟囔囔的,受了冤屈。

“多少人跟我說過了,做我的思想工作,我是不會用的……你也不用再說。”陸齊直接就把談話的門給關緊了。

這下可怎麼辦呢?他把話說得這樣死。我回去該怎麼交代啊?人家說起來,我老甘這點事都辦不成, 真是個窩囊廢。不管怎麼著,我至少得知道他不用手機的原因吧。人家問起來,也有個退一步的說法。

“哎,我說,手機帶在身邊,是吵,我也不喜歡手機,可沒辦法。你能夠擺脫這些困難,堅持不用手機, 我真佩服呢!”只好給他把一頂高帽戴上。

“你也不用來套我的話。反正好歹你把手機仍舊拿回去。”他一眼覷著茶几上的新手機說道。

“老陸啊,你也知道的,我就這麼回去,難以交差。我也是為了你好。本來嘛,用不用手機,是一個人的人權和自由。”我喝了一口茶,吧嗒了一下嘴唇, 儘可能使自己的話聽起來能讓他接受。讓對方接受, 這是談判的第一步。但對於陸齊這種硬骨頭來說,誰都知道工作難做。找到我,估計以前已經有過幾個說客了,那麼,我這個說客就更難當。

對我的生活有影響。這是什麼話。我在小城生活四十多年了,生活一直平淡無奇。我想,我的生活怎麼就這麼平淡呢,怎麼從不像電影電視有些波瀾甚至有些曲折呢?這麼說起來,陸齊將會改變我的生活。而我對這一點根本不信。

“對我的生活有影響?甭吹牛吧!”我朗聲哈哈笑了出來,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使用激將法,將他不使用手機的秘密給說說清楚。

“那麼,你試試看。我只說一點蛛絲馬跡。你把耳朵湊過來……”

我的笑容漸漸僵硬,身體僵直,呆坐片刻,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陸齊家的。陸齊有沒有將我送到門口,我也忘了。出大門的時候,我回望了那扇黑漆大門,心想,陸齊活得真是太沉重了。回到單位,我將替陸齊辯護,使不使用手機,只是一個人的人身權益, 身為公民,既有使用的自由,也有不使用的自由。

出得門來,我才發現幽僻道路的一邊是廣袤的田野,田野的遠處就是低矮的居民樓,田野的上空,雲朵什麼時候消逝了,天空有些濛濛的灰意。

走了幾步,我發現腳步有些沉重,呼哧呼哧地有些氣喘。路邊有塊大石頭,我立即將屁股放上去坐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剛才來的時候還談笑風生,步履輕捷的,這時候,不知道是怎麼了。

我站起身來,又走了幾步,朝前一看,發現一個男人站在一大叢木芙蓉邊抽菸。那麼一大簇木芙蓉,開得姿色妍麗,我來的時候,怎麼沒發現。那個瘦高個的男人是誰?他為什麼站在那裡?他也來看陸齊嗎?陸齊家的庭院,似乎平素也是有人走動的。陸齊和他到底是什麼關係?看他的模樣,和陸齊會是一類人嗎?他為什麼不直接去陸齊家門口而要站在這裡賞花抽菸呢?他是在賞花嗎?賞花的時候為什麼要抽菸,他不知道噴出的煙霧對花有傷害嗎?這個沒有教養的人,我得去提醒他。

“喂,你在看花嗎?這個花開得真好!”我向他招呼道。

“是啊,花開得好,畢竟是秋天了!”他淡淡地說道,輕輕地朝我瞥了一眼。那一眼裡,似乎有著無盡的深意。花開得好,畢竟是秋天。這是什麼意思? 他是在告訴我什麼嗎?現在是秋天了,花依然開得好, 這有什麼不好呢?

“秋天仍然有花看,這是好事啊!”我糾正道。

“觀花的人未必懂花的心思,他懂的是自己的心。”觀花男人又說了一句。這句我聽懂了,是啊, 就像《莊子》中的寓言故事一樣,看魚的人怎麼知魚之樂與不樂呢?

“你住在這一帶?”自從知道了陸齊的秘密,雖然只是蛛絲馬跡,我的世界觀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似乎陸齊身邊充斥著一些不同的人。而這個人與陸齊有關嗎?既然我已經知道了陸齊的秘密,那麼我的生活就像陸齊所說的,將會發生一些變化。而這個人是我遭遇變化的開始嗎?

“是的。我是陸齊的鄰居。你剛從他家出來吧?” 他淡淡地說。

哦,是鄰居,這也沒什麼。鄰居有很多,未必所有的鄰居都知道陸齊不用手機。他到底與陸齊有沒有關係呢。我得仔細看看他的眼神才行。於是,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是呀,我剛從陸齊家出來。”

“我看你有些喘氣,你不要走得太急,要走好, 走好!”他掐滅了香菸,我看到他用的香菸牌子是牡丹牌,而我在陸齊家也發現了牡丹牌的香菸,那麼, 他也曾到陸齊家做過客,現在,他知道我跟陸齊有些關係,所以,他也與我有些關係,那麼到底是什麼關係呢?

他回過身,扭頭看了看我,眼神清朗,不帶任何渣滓,就像陸齊一樣。可是,不管他有無關係也好, 我確乎是要走了,往前走了。

“再見!”我向他道別,喘著氣往前走去。

走完五十米的幽僻小徑,剛來到大路,我喘得更加厲害了。天濛濛的,雲氣早已吹走,似乎烏雲一朵朵的升起在天空了。我正急著找一塊石頭好坐下歇一會兒,一輛電瓶車烏拉烏拉騎了過來,在我身邊停下。

他是誰?怎麼正好我想歇口氣的時候騎到我身邊。

“兄弟,累了吧,我馱你一程。我正好去入城口, 你也去城裡吧,到那裡我就把你放下。”他眼睛朝前, 也不看我,爽朗地招呼我。

兄弟?誰是他的兄弟?他和陸齊是什麼關係呢? 難道陸齊說的,我走出門生活就會起變化,說的就是他嗎?我的生活是起變化了,就是我不停地喘氣,那麼,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變化呢?這個人路過,真奇怪。如今是什麼世道了,將人撞了還會逃逸,而我居然碰到了這樣樂於助人的人,這不是很奇怪嗎?

“好,謝謝大哥!我是有點累了,能把我捎去城裡自然最好。”我猶猶豫豫地跨上了車。

“抱緊了!”那人發動車輪,車輪轟地一聲作響, 我們倆衝了出去。

“大哥,謝謝你。要不,我付你一點車錢吧!” 我想,也許是遇到了摩的,捎完你得付費。

“不用。兄弟,你小瞧我了。你是從陸齊家出來的吧?”天啊,問題的關鍵終於來了。“陸齊喜歡喝天然泉水,我平時給他送水。”

“哦,是這樣啊!”為了不再跟陸齊有什麼瓜葛, 我還是堅持掏出了一點費用。他很推脫,“四海之內皆兄弟!不要客氣!”

四海之內皆兄弟,他對誰都這樣客氣嗎?還只是因為我從陸齊家出來。他是來套我話的人嗎?像我當初一樣,想知道陸齊的秘密嗎?我將錢重新放回了口袋。真奇怪,我之前從來沒有碰到需要幫助的時候, 有人自動幫忙的時候,而現在居然碰上了。這就是陸齊所說的出門生活就會變化嗎?

沿著群眾路,我一直朝前走。群眾路西段都是些洗腳、剪頭、飲食、娛樂店面,全城人民生活中一應的享受都可以在這條道路上得到滿足。還是大中午, 廣場上已經有上百號的大媽在排練,以便於年末的時候能夠上舞臺表演。各種飲料小店、茶館鱗次櫛比, 生意興隆。

我走得有點累了,花了幾個硬幣找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這時,我才想起,我為什麼就這麼氣喘吁吁的呢?難道是被陸齊下了藥?陸齊像是會給人下藥的人嗎?我不敢往深裡想。這年頭,怪事很多,一樁接一樁,有些是你可以深究的,有些是無能為力的。我只能過好自己四十年來順風順水的生活。我希望它一直延伸下去。不要發生任何波折。是的,現在陸齊所說的生活發生的變化,我已經不再期待了。我已經過了不惑之年了,懂得自己要什麼,一帆風順的,朝九晚五的,沒有一絲風浪與波瀾的人生,即是我所向往的人生。

就在我快要將飲料喝完的當口,街面上突然人潮湧動。發生什麼事了?我趕緊走出店外。人潮從十字街心奔湧而出,四散逃逸。十字街心的天空已經煙霧瀰漫,原來是哪裡著火了。要在以前,此刻,我立即刷一輛停在路邊的自行車衝了上去,看看救火現場有什麼可以幫忙的。但此刻,不知為什麼,我的雙腳站立不動。知道了陸齊之所以不使用手機的原因後,我知道某些事件的背後都深藏著非偶然的原因,那麼冒然衝上前去,等待著我的就不知是什麼結果。是的,人到中年,我期望不再遭遇什麼事情。

這時候,烏拉烏拉的聲音傳來,原來是救火車衝過來了。我趕緊對著救火車拍下圖片,再發朋友圈, 寫上一行字:救火車來了!以緩解微圈朋友對我的質問。人們奔逸地更加匆忙,我打算逆流而上,可是走了幾步,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別提多難受了!

十字街心起火災,似乎從不曾有過這種的事吧? 到底是哪個促狹鬼犯的事情呢?沒有抓到疑犯,就說不出原因。即使抓到疑犯,恐怕仍然未能說明原因。就像陸齊為什麼不使用手機,除了他自己也未必清楚的原因,所有的人都不是太清楚。世界上許多事情是究不清原因的,你自以為抓住一個兇手,也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但是,既然著火了,撲滅大火,就是艱鉅而必然的任務。那麼,我就不用管陸齊的什麼話,直接衝到火災現場,能幫什麼忙就幫什麼忙。我於是跑了起來, 剛跑了幾步,就氣喘吁吁了。看來,這個仗義行俠的英雄,我是不能再做下去了。

歇一會兒再去吧。這時候,我看到路邊有個消防栓墩子,我於是靠在墩子上休息了一會兒。濃煙滾滾, 已經越來越使呼吸緊張。我看到墩子邊的泥土裡突然長出了兩枝藤蔓,它們妖嬈地往上長,越長越鮮豔碧綠。我低頭看時,看到迅速長出的葉片上寫著一行行的綠色的字體,不怎麼能辨認,但對於我,是那樣的熟悉而堅定,那是陸齊跟我說的不能使用手機的原因, 那是一個秘密。

在這個節骨眼上,從地底下生長出翠綠的藤蔓, 寫著陸齊的話,這對我到底意味著什麼?它是在警告我,這一場火災背後有著如同不能使用手機的原因那樣的原因嗎?陸齊說,當我步出他家家門之後,我的生活就會發生變化。看到地面上長出的藤蔓,就是我所遭遇的變化嗎?那麼,什麼情況下,我會看到地面上長出藤蔓,他們在提醒我什麼信息。這些藤蔓是隻有我看得到,還是大家都能看到?以後,我在什麼情況下,能再次看到這樣的藤蔓?

陸齊是在告訴我,不要輕易去救火?

陸齊真是個奇怪的人。這是他的特異功能嗎?他能變幻魔術,使地面長出藤蔓嗎?

藤蔓在我面前越長越高,緊緊地依附向高樓和大廈。哦,這些藤蔓能夠救火嗎?又或者它們象徵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能夠解決生活中的一切危難。

我抓住藤蔓的一片葉子,仔細看,沒看到葉子上的文字。陸齊的話只是在葉子上飄過了一會兒,就消逝了。關於葉子生長的感覺,如同電影《妖貓傳》中賣瓜的畫面一樣,妖冶而神秘。但它確實一會兒就消逝了。我回到生活原來的狀態,恍若夢境,唯有越來越粗的喘氣是真實的。

看來,我是不能去救火了。假使有人讓我去救火, 我這喘氣就不會越來越重,現在我自身難保,還怎樣去救火呢?好在救火車已經來臨,那些人都應該是去救火的吧!那麼,我該回家去休息了。

可是,往天空中望去,屋宇外面,漸漸躥起了火苗。

“趕緊救火啊!大家都去救火!”有人喊了起來。我心有餘而力不足,站到了消防栓上,向遠處觀望。就在我踮起腳向遠處望的時候,我瞧見一個從火災現場跑出來的人。我一把扯住他:“到底怎樣了?火災!”

“已經有人在救了,你不用操心!”

“好,那就好。我現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就在我感到心有餘而力不足的當口,濃煙瀰漫之下,一輛電瓶車扒拉扒拉騎到了我的身邊。

“兄弟,我看你身體不行,要不,我帶你回家吧?” 我搭眼一看,原來就是剛才將我帶到城裡的送水工。他怎麼就出現得這麼及時呢?難道陸齊預測到我的身體不足以走到家,特意派遣他跟隨著我?

“你是怎麼發現我在這兒的?”我一驚一乍地問。“難道陸齊怕我把他的秘密說出去,特意派你盯梢我。”

“你這同志奇怪了,我剛好路過這裡唄!我一週給陸家送一次水,陸家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快上!” 他身體還在車上,將空出來的車屁股留給我。我跨上了車。

一溜煙的時間,沿著群眾路東路,我們呼啦呼啦地跑。群眾東路都是一些嚴肅的有著教育意義的店面。譬如新華書店,畫院,學校,講讀書院之類,是滿足城市群眾精神文化食糧的地方。我家就在群眾東路365 號,也稍稍有些僻靜的地方。送水工噼裡啪啦地騎著車,就將我馱到了家。

妻子和孩子正在吃中飯,筷子敲著盆缽畢波畢波地響。

“怎麼回來了,不是說不吃中飯的嗎?下來吃一口吧!”妻子站了起來,迎到門外。我的妻子相貌平常, 然而四十年來,我倆感情甚篤。我認為感情好的夫妻, 就是平平淡淡。沒什麼你恩我怨,沒什麼海誓山盟。夫妻就是簡簡單單地過日子。自從結婚以來,我是家裡的主心骨,妻子都是聽我的,我說東,她不敢西。我比較享受在這種小城市做大丈夫的姿態。

然而,此刻,我看到妻子的身體上彷彿纏上了樹葉,那些樹葉上面寫著什麼,我仔細辨認,仍然未能看清楚什麼。我想,陸齊是什麼意思呢?難道他要告訴我,即使是妻子這樣親密的人,也是不能將秘密告訴她的。這時候,妻子看上去就像街上遇到的一個尋常的婦女,突然之間有了距離和陌生感。

“吃一口?我不吃了!我氣喘得厲害,先躺一會兒。”我從電瓶車上下來,朝臥室走去。留下妻子跟送水工對話。我知道妻子關心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好端端鮮蹦活跳地出門去,竟然要人家病蔫蔫地馱回來。

我聽到他們對話的聲音。

“怎麼回事啊?是不是你載他的時候摔著他了?”妻子埋怨送水工。我想解釋幾句,氣喘得厲害, 心煩意亂,沒有精力顧及這些了,由送水工跟她解釋吧。

“怎麼是我摔他呢?他身體不好,一路總是喘氣,是我把他捎回來的,不要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啊!”送水工很鎮定地和妻子對話。妻子不再說什麼,只是自言自語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送水工的電瓶車就走了。妻子還是拉著他說了一番感謝之類的話, 並像我一樣掏出一點錢送給他。送水工沒有收。

“喂,我看看你有沒發燒。”妻子進門來了,她衣服上鮮豔翠綠的葉子一閃一閃的,提醒我與她保持距離感。她走到客廳,翻著箱子,找藥,找溫度計。

“我沒發燒,我就是氣喘。”在床上躺了一會兒, 我稍稍好受了一些。我剛想跟她說說我在陸齊家的事, 也不知道是我的眼睛花了還是怎樣,妻子身上的綠色葉子迅速蔓延,就像動畫片裡的藤蔓,要將她纏住了。這是不是在提醒我,即使是妻子,也不能告訴她關於陸齊不能使用手機的秘密。

我這麼想的時候,妻子身上的綠葉消失了。我不由喘了一口氣,我想,這是對了。

“那我找找氣喘的藥,興許是天氣變了,著了涼吧!你這真是急驚風!”對,妻子說得對,也許並不是陸齊的原因,而是在外面感受了風寒。我這麼想的時候,氣喘似乎稍稍好了一些。

但如果我跟妻子說,我是陸齊家喝了什麼導致的氣喘,會怎樣呢?

“其實,不是著涼。我穿得夠厚,進陸齊家都好好的,出來就不行了。”我平淡地說。

“出來就不行了?你是說,他給你的茶裡下了什麼藥?”妻子好奇地問,“老甘,這種事情一般人是做不出來的,你可不能誣賴人家啊!”妻子跟我一樣, 都是厚道人。

“我也不是陸齊給我下藥的意思。”我依然平淡地說,“其實,為什麼出了陸齊家門我就變得氣喘, 我自己也不知道。你說陸齊給我下藥,我也覺得這是不可能的。”

“那麼,你是說,你一出陸齊家的門就氣喘了?” 妻子關心地問。

“這只是其中的變化之一。陸齊說,我走出家門生活就會發生變化。”在妻子面前,我向來實事求是。

“為什麼?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奇事?這到底是為什麼?他為什麼要跟你說這樣的話?他對你做了什麼?”妻子是關心我的。

這時候,我看到妻子的衣服上重又長出一片片鮮妍的綠色葉子。

“他沒說什麼。我只是覺得巧合。也許天底下許多事情都充滿巧合。”妻子身上的葉子看來是一種提醒,提醒我不能將陸齊的秘密說出去。我這樣想著, 果然妻子身上綠色的葉子退了下去。

“那麼,我給你去配點藥,抽屜裡我都翻過了, 只有咳嗽藥,咳嗽藥不是那麼對口吧?”妻子說。

妻子的話,我沒能聽進去,妻子身上長出葉子對我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它是指,我既然知道了這個秘密,那麼妻子也在所難免。我為牽連到妻子而深感內疚。

配點藥。妻子配來的藥確定有用嗎?我現在很是懷疑。我知道了這個秘密,假如有人通過妻子的手害我,那怎麼辦呢?譬如妻子去配藥,遇到了一個特定的醫生,怎麼辦呢?

“哈哈哈哈!看你,陸齊現在成了你的領導了是吧?他讓你向東就向東,向西就向西,是吧?你去陸齊家喝了一杯茶,你現在就不聽我的,聽陸齊的了! 真是太奇怪了!這陸齊,天大的本事啊!”妻子不知道是開心還是笑話,她感到驚奇而不平。

“自從什麼?”妻子立即抓住話題問。

“陸齊是對我說了一點事情。但我不能說。以後, 你只要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了。”我坦然地說,我以為話說到這一步,與妻子的溝通就會自然明白起來。妻子會一如既往地尊重我的意見。

“他對你說了什麼事?”妻子問。

“他說了不能使用手機的事。”我說。

“這有什麼奇怪的。不使用手機的人很多,窮山溝的人買不起手機的太多了。”妻子呵呵地笑起來。

“對的,你說得太對了。陸齊也是因為窮,陸齊看起來很闊綽,其實很窮,因為他把錢都花在其他方面,傢俱啊,字畫啊,所以沒錢買手機了!”妻子的回答啟發了我。

“那麼,那部手機他要了吧!你送給他,他應該很高興吧!”沒想到妻子會這樣說話,妻子的話像一記響錘,狠狠地擊打著我。我望了一眼口袋。妻子順著我的眼神,馬上從口袋裡摸出了手機,驚愕地問:“他居然沒要?”

“他不喜歡無緣無故接受別人的恩惠。”我儘量使自己變得淡定。說真的,這還是我第一次對著妻子撒謊,而我撒謊的原因,當然也是希望妻子一如既往地快樂,不要像我一樣,成為一個懷揣秘密的人。

“哦,是這樣。那麼,吃點飯,一會兒我去配點藥吧!”妻子說。

“不礙事,真的,弄點枇杷樹葉就好了。喝下去,一會兒就好了。”我忐忑不安,堅持說。

“你真是糊塗了。我現在懷疑陸齊到底有沒給你下藥,怎麼你的思維變得這麼滑稽可笑?他是不是給你放了什麼迷魂藥之類的東西?”妻子關心地問。

迷魂藥,是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自己也不甚清楚,又是喘氣,又是出現綠色樹葉之類的。

我的氣喘似乎好了一些。妻子找了一些藥將水端過來。

“不,我不能吃這些藥。藥有毒。”我拒絕吃藥。

“藥當然有毒啦,這是以毒攻毒。”妻子耐心地說道。

“我不能吃。我要吃枇杷樹葉。”我堅持說。

“怎麼辦呢?思維不對勁啊!”妻子說。

我變得非常焦急。假如我將陸齊不能使用手機的原因告訴她,妻子就能明白我此刻為什麼堅持不能服藥,但告訴妻子後,妻子必然會遭遇像我一樣的麻煩,這是兩難命題,我該怎麼辦好呢?

我想起了我的醫生同學,要不請他來幫我解脫這個尷尬。

“我到人家家裡去了一趟,回來有些氣喘,我認為不是太厲害,吃點枇杷樹葉就可以對付了,可是妻子一定要配藥給我吃。你說說她吧!”這個同學,我相處有二十多年了,是青年時候一起玩到大的朋友。現在,我有事,第一時間想到他。我拎起電話跟同學說。

“那麼,你配點藥給我送過來吧!”雖然這樣說,我的心裡還是沒有把握,要知道,如今,我知道了這個秘密,不知結局如何,妻子配來的藥可能不安全,那麼同學配來的藥就安全嗎?

“你把手機交給你妻子,我跟她說。”同學跟我說,我將手機交給了妻子。

就在被塞進車裡的那一刻,我又看到同學身上長出了綠色的樹葉。同時,陸齊的話浮蕩在腦際,他說:“你一出我家大門,生活就會發生變化。”他說這話的時候,腰身坐正了,雙手扶在膝蓋上。

(刊於《青春》2018年第5期)

方淳

永恆的青春,引領我們上升

《青春》文學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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