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子和堡子里的大爷

马进思

堡子和堡子里的大爷

从福成记事起,离村子不远就有一座土城堡,村里人都叫堡子。据说有巍峨的外堡墙,但他没有看到,他看到的只是残留的内堡子,还算完整地挺在那里。黄士夯筑的墙上,还能清晰看到一层一层夹板的痕迹。堡子的东边,紧依着水沟。没雨的季节,沟里边流淌的是一绺平缓的清水;有暴雨时,流的则是像黄浆似的泥汤。顺着堡子外的一条斜路,一直伸向沟底,再经过沟底的一座石桥,顺着一条歪歪扭扭的土路,就能到沟的东岸,那里有平整的田地和一条通向县城的沙石路。

残存的堡墙大概近十米高,北边东西方向的两个堡垛已经坍塌,南边东西方向的两个堡垛保存的还算完好。连接四个堡垛之间的墙壕,仅剩下南墙东西堡垛之间还有部分残余,其余的,没有影踪。堡子的墙头上长的最密的是一种杆白叶绿,杆顶长穗的名叫席秸的草,一丛丛的,长长的。前些年快到秋天的时候,福成还会通过堡子南墙上斜挂的两条砖铺的小道,爬到堡子上,把席秸的杆儿一根一根抽出来,堆起来晒干,拿回家扎成一把一把扫帚,扫院子或是拿到集市上去卖。因为扎得结实又好看,往往还没有到集市,在半路上就被人购买一空,这是福成最得意的事。

堡子据说是福成的大爷夯的。其实大爷长的什么样子,福成不要说没见着人,就是连像片也都没见过。只是从娘那里隐约知道一些情况。而爹,在他不到六岁的时,因为跟堡子有什么牵连,被抓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娘很少说堡子和福成大爷一家的事。只是到了爹的祭日,她让福成上香时,给大爷和大妈他们,也点上一炷,其余什么话都不说。福成知道堡子和大爷的一些事,还是村里上了年龄的一些老人讲的。

福成的大爷不是本地人,是河州人,逃荒来到这里的。那些年也是兵荒马乱,正好遇上国民党抓壮丁,就去了兵营,吃起了军粮。据说大爷不仅作战勇敢,枪法也准。在一次围剿土匪的战役中,救了营长的命。从那以后,他得到营长的喜爱而升官,职位也越来越高,后来一直升到团长,成了这一带的传奇。老年人说福成大爷除去脸止有几颗麻痘外,长得也是一表人才。骑大马,挎手枪,还披着一黑色斗篷,带着两个护兵,常常奔跑在县城通往堡子之间的路上,很是威风。

至于说为什么福成大爷在这里修堡子,谁也不知道。不过有次福成站在堡墙上,发现堡子上视野很是开阔,北边和南边都是平整的田地,只有西边,紧挨着山。而北边延伸着一条沙石公路,一直会通向北边的大山里,据说那里原来不仅有狼群野兽,还藏着土匪。堡子正位于这一要道上,还靠山依沟,所以他才会雇人在这里修建堡子吧。

堡子和堡子里的大爷

福成听老年人说,他大爷修堡子大概用了两年的时间。内堡有十几丈高,只有南门,堡门一般得两个人推。在内堡的四个垛口,还盖有炮楼。在外堡和内堡之间,有一条三四十米宽的堡壕。人若想进入堡壕,也只能从外堡的南门进。南门的外边,有一木栅栏拦着,时常有个兵背着一支长枪,站在那里。更多的时间,这个兵无所事事地坐在门前的一大青石头上,不是拄着枪睡觉,就是坐在那里卷着抽旱烟,或是无聊地哼着小曲。只有在远远听到马蹄声时,他才立刻精神起来,整理好衣服和帽子,提枪笔直地站着。等到福成大爷策马扬鞭而来,先是敬礼,然后急忙上前,牵住缰绳,开始喊长工黑子。长得憨厚老实的黑子,总是慌乱地过来,接过哨兵递过的缰绳,把马牵往堡壕西边的马厩,去给添草拌料。后边护卫的马,则顺从地跟了过来。两个护卫则去堡壕南边的房子,休息去了。

内堡子的里边修建的到底怎么样,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的说全是灰砖灰瓦的房子,有的说红柱绿檐的房子。福成也没见过,等他见到时,堡子里是生产队里存放农具的地方,房子没有一间,靠内堡西墙下边,有几个很大的洞,据说那里曾经是藏粮食的地方。而在内堡的北墙,除去有些凿的洞外,什么没有。而那些洞,也已经成了野鸽子的窝,有的洞里边甚至藏着叽叽喳喳的麻雀或是蛇。但从墙上的痕迹来看,北边应该至少有十多间房子。而在内堡的南墙上,有几道熏黑的烟道,想必那里应该是厨房之类的。

福成听老年人说:他大爷有三个媳妇。大媳妇说是甘肃人,是个大眼睛高个儿的女人,干活利落,为人稳重,是堡子里的当家人,很讨大爷喜欢。唯一的缺憾是,半辈子了,没有给大爷留下一男半女。解放的那一年,大爷曾逼着她去台湾或别的地儿,但她说啥也不去。在得到大爷在冬夜里一次战斗中被炮火击中,连尸体都没找到的消息后,她什么话都没说,就在一个夜晚,没有一点留恋的,用一把剪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大爷的二媳妇据说是会识几个字的女人,人长得小巧玲珑,也很贤惠,给大爷生了一个女儿。在那个冬夜打仗的前几天,她收拾了一个小包,领着女儿回娘家去了。从那以后,杳无音信,谁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但在几十年后一个秋天的下午,一个男人开车拉着一中年女人,来到堡子跟前,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了一场。据看见的人说,他们没进堡子,只是从堡墙上小心翼翼的用刀子刮了点黄土,装进一小包里。

堡子和堡子里的大爷

那天正好福成不在家,当他闻讯赶回来时,两个人已走了。福成想:她应该是大爷的女儿,可她为啥不打听打听福成他们家呢?虽然这个女人不知道他,但应该知道福成娘啊!虽然多少年了谁没见过谁,但毕竟是亲戚啊!砸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这一点儿,到现在福成都没有想通。后来给娘说时,娘只说了句:她有她的难处吧!就转身走了。

大爷的三媳妇是县城里人,一直很少在堡子里住,但堡子里有她的房。人长得不胖不瘦,但性格泼辣。除去福成大爷在堡子里时,她住几天,大爷走时,她也走。据说常跟二媳妇吵架,没少挨福成大爷的揍,但她给却给福成大爷生了一男两女。福成大爷死了以后,她再也没有回过堡子。后来听说她领着孩子跟福成大爷在县城开的布店里一个掌柜的走了,至于走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在那个冬夜之后,没有几天,就来了工作队的人,把堡子上上下下翻了个遍。整个堡子里只有长工黑子没有离开。没几天时间,堡子成了大队部。堡子里的一切东西都归公,至于家里的牛羊什么的,都被附近的人分了。长工黑子也分到了那头被别人挑剩下的牛,并被赶出了堡子,分到了附近的一间窑洞里。后来跟在堡子里做饭的一女人结了婚 。

谁都没有想到,在这一带曾声名显赫的福成大爷,竟在几天之内,什么都没有了。只成了人们饭后聊天的话题和一种关于命运的感慨。

好在那时福成的爹和大爷的关系不好,据说主要原因大爷常来看福成的娘,哥俩不知怎的就翻脸了,后来福成的爹就搬到离堡子很远的半山腰 的一平台上,再也没有来往。刚解放时,工作队去过福成爹家几回,看到了家里的一无所有,也就没有深究什么,自然也就没受到什么冲击,过了几年还算安稳的日子。可谁知道“文革”以后,福成的爹也被打成了地主,并发配到了劳改农场。几年以后,福成娘得到的信息是福成爹死了。但怎么死的,埋在那里,都不知道。直到后来政策允许的时侯,福成去找了,可那里什么都没有找见。因为他看到了除去沙丘,就是没有任何标记的坟地,还有沙丘上那一丛丛的荆棘,福成只好跪在那里磕了几个头,包里装了些沙土,回来埋在了坟地里,算是爹的坟了。自那以后,娘更少说话,不久得了一场大病就走了。临走时,给福成说:“你大爷和你爹,都是好人,都是犟人。只是都没落个好下场。”

堡子和堡子里的大爷

“文革”时的堡子不再是大队部了,里边的房子全拆了。拆得一个彻底,连片瓦都没有留下,就连堡门和门墩,也都让村里的一干部卸走了。他一直保存到生产责任承包后,叫来村里的木匠,把门锯了,给他家打了套家具。还活的着长工黑子,逢人就骂那村干部良心叫狗吃去了,把人都做绝了。因为过去有年发生灾荒,村干部的爹和一家人快要饿死了,还是福成大爷给掏的钱,借的粮。后来福成还发现了个秘密:长工黑子耳朵聋了十多年,特别是说到堡子里的事时,他什么都听不见;如果说别的事时,却还能听得见。生产责任制承包后, 可他竟不聋了,开始给人讲很多关于堡子里的事。

一年,有十多个土匪趁福成大爷不在家来抢粮,是大媳妇指挥着几个长工和两个护院的兵,在土匪进了堡壕以后,先让两个兵开枪,又让几个长工把点了煤油的火把向土匪堆里扔,逼的几个土匪没办法,只好撤了。从那以后,大媳妇的名声传了出去了,都说这女人了不得,附近的土匪再也不敢来堡子了。

他说到福成大爷的时,他总是先停很长的时间,像是再想什么。然后总是慢声感慨地说:那人是个有本事的人,是个好人。从来没欺负过穷人家。周围谁家有个事了去找他,他都是去帮着人家,该借钱的借钱,该借粮的借粮。而且给人借粮时,都必须让粮斗装的满着,高尖高尖的。还的时侯,却不看满不满,只要够数就行,甚至差些他也不要了。

他说堡子里也没有藏银财宝,堡子里最好看的就是一张八仙桌和一些柜子,可惜这些好东西不是被人分了,就是被砸了。堡子里最值钱是几个取暖的铜炭盆,也不知道被谁拿去了。最主要的可惜那几间大瓦房了,还有堡垛上的几间房,留着多好,竟都拆了,可惜那堡子了。

至于说为什么堡子全拆了,主要是公社里一领导听一造反派说:福成大爷肯定在堡子里藏了银元黄金,那么大的堡子,那么大的官,怎么会没藏下好东西呢?宁肯掘地三尺,也得找出来。结果房拆了,地挖了,甚至连堡墙他们认为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挖了,结果一无所得。其实,即使有那些东西,可能也让福成二媳妇或三媳妇拿走了。要不,大媳妇死的时侯,除去手上的一副银镯子外,再什么都没有。

生产责任制后,堡子里存放的生产队里的农具啥的也就分到各家去了。村主任的二叔赶着牛把堡子里的地翻耕了,种上了洋芋。那一年干旱,别的地方都欠收,唯有堡子和堡壕里的洋芋丰收,有的土豆大得吓人,足有一二斤重。可那年村主任的二叔在挖外堡墙残存的一截墙时,累了,坐着想歇一会儿,谁知累得竟睡着了,这时不远外放牛的长工黑子眼看着堡墙倒了,但没听到村主任二叔的叫声。等村里人都赶过来手忙脚乱地挖出来时,人已经没气了。从那以后,堡壕和堡子里再没人去种地了。只有小孩放牛放羊时,会把它们赶进去,然后几个人偷偷地爬到堡墙上去玩。

堡子里除去长蒿野草外,光顾更多的只有野狗野猫之类的。甚至有人看见有一条两米多长的黑蛇,垂挂在墙垛上。堡子的墙上最多也是一滩一滩的鸟粪,白花花的。堡子,荒了……

一个多雨的秋季,堡壕里流满了水,在一个炸雷连响的夜晚,人们听到轰然倒塌声,都以为地震了,跑出去一看,发现堡子仅剩的外墙倒塌了。第二天,长工黑子逢人就说,他晚上看见福成大爷穿着一身军衣站在城墙上,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没过几天,他就病倒了,也没检查出啥病,临死之前,他还给老婆子说,他看见掌柜的骑着大红马回来了,由三媳妇陪着,还是年青时模样。

堡子和堡子里的大爷

长工黑子去世的第二年,在外边闯荡了几年的福成的大侄子回家结婚了。没有宅基地,就提出要住到堡子里。这时外堡墙都没了,内堡里只有杂草,那年冬天,大侄子放了一把火,把枯死的野草都点着了,熊熊大火,连内堡墙顶的野草也着了。一天过后,除去熏黑的土墙,还烧死了藏在堡子里的两只野鸡和几只野兔,着实改善了一次家人的生活。接下来大侄子雇了村里的几个年青人开始整饬堡子,院里重新翻土。用石夯把地砸实了,填平了。并找了一个建筑队,开基地,在内堡的北边,盖起了五间砖木结构的大瓦房。垄起房脊上还放了几只瓷烧的白鸽子。内堡的西墙,原来有洞的地方,都用土填实了。从迎着内堡的门洞直到房的台阶前,分成两部分,用篱笆围成两个园子。西边的园子栽下了杏树和梨树,并搭建了一个棚子,养着几头牛和一条狗;东边园子开辟出一块菜地,种上了一些家常菜。靠近东墙根的下边,盖了一间鸡窝,养了十多只鸡。堡门是没了,大侄子重新订做了一副绿铁门。原来插门栓的洞还在,用一根三尺长的木椽在里边一横,正好。

当第一缕炊烟从堡墙内飘出时,年青人都没有在意什么,只有村子里一些上了年龄的人都在打听,是不是福成大爷家的后人来了。

大侄子一家人不断的修补着内堡墙,并在堡子的外围,栽了一片的杏树,榆树和杨树。不到两年的时间,春天到来时,堡子又处在一片杏花和绿树的包围中。听着牛声,狗吠,鸡叫,听着堡子内传出的笑声,看着进出堡子的人,谁都没有想到,堡子在荒芜了多年以后,又恢复了生机。

福成有时捋着自己几根稀疏的胡子,看着堡子,不知道为啥,他又想起了从未见面的大爷。

堡子和堡子里的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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