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明的優雅是怎樣練成的

前幾日,陳道明上了熱搜,因為馮小剛的酒局上,一群男人七嘴八舌讓《芳華》女主角苗苗跳舞。陳道明多次解圍,最後忍不住以開玩笑的姿態懟了句:“你他媽沒見過人跳舞啊?”,雖然最後苗苗還是在陳道明的鋼琴曲伴奏下,完成了這個節目。

短短一段視頻,有人看出階層,有人看出勢位,有人看出男權,有人看出修養。一生沒緋聞,冷傲的陳道明是怎麼練成的呢?為什麼有的人只能說是戲子,有的人你必須尊敬的說一聲藝術家。

01

1989年春晚,牛群和馮鞏在臺上說相聲《生日祝辭》時,一個鏡頭掃過臺下,停留短短几秒。鏡頭定格的一瞬間,人們看到陳道明坐在雷恪生和朱旭兩位老戲骨身邊,笑得一臉燦爛。

88年,他憑電視劇《末代皇帝》紅透半邊天。歲月的鏡頭落在眉宇間,年輕氣盛的他還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將迎來一個分水嶺。後來我們看到的那個愛懟人的陳道明,是從那一年走出來的。

《末代皇帝》劇組找到陳道明時,他尚且默默無聞。其身份稍引人注意一點的,恐怕就是“杜憲的丈夫”。兩人相識之時,陳道明還在話劇團演配角,據他自己評價:各方面都很一般。

1955年4月26日,陳道明出生。父親陳宗寬畢業於燕京大學,後在天津醫科大學執教。由於解放前在天津救濟警署當過翻譯,文革中被推進牛棚,身心俱受摧殘。按家庭成分算,陳道明應該成為萬千知青中的一個。偏巧學生時代,學校什麼表演節目他都愛插一腿。這引起了老師陳鑑銅的注意。

臨近畢業,戲曲、曲藝兩大學院到校招人。陳鑑銅每一次都安排陳道明去。陳道明點點頭:“我去。”答應得挺痛快,結果一次都沒去。

陳道明的優雅是怎樣練成的

最後,天津人藝話劇團來了。陳鑑銅叫上兩個同學,押著陳道明去。若沒有這次“苦苦相逼”,陳道明的人生必定是另一番模樣。當時他在志願單上填了最想去的兩個地方:郵局和化工廠。

一天下午,陳道明在操場打球。同學告之傳達室有信。他很納悶兒,“誰能給我寫信?”打完球一看,一個粉紅色信封。居然是天津人藝的錄取通知書。他順手把信揣兜裡,洗衣服時差點毀了。

一點一點烤乾,拿給父親一看。陳宗寬不以為然。在老輩人心裡,當個演員算不得體面職業。但也無可奈何,總比上山下鄉要好吧。

大時代的車輪轟轟碾過,千千萬萬的人都掌握不了人生去向,他卻幸運地留了下來。

02

在某衛視節目裡,給一幫生瓜蛋子講表演課時。陳道明問大家:“你們想好了,這輩子到底是想當演員,還是要當明星?”看到一幫孩子舉手想當演員,陳道明欣然道:

“那你們就要明白,這個行業裡,能出頭的人永遠是少數,站在光圈兒中央的,更是極少數。想當演員,就要耐得住寂寞。”

寂寞論,是他自己悟出來的。

說起龍套生涯,眾人皆知周星馳。其實跑龍套的大有人在,不信去看看劉德華《十七歲》的MV,嫖客、憤青都演過。即便是葛大爺,出演《頑主》前也跑得家裡人涼了心:“要不你轉去學攝影?”

當年在話劇團,陳道明跑了7年龍套。匪兵、特務、八路、群眾,來來回回在這幾個角色中間打轉。他為此也鬧情緒。一次演匪兵,要從左邊慕條跑到右邊慕條,一邊跑一邊喊“衝啊!”。陳道明心說,反正只有半拉臉衝觀眾,就只給半張臉化妝得了。

一落幕,領導把他叫到後臺,一通猛批。

陳道明的優雅是怎樣練成的

<70年代的陳道明>

慢慢演配角了,陳道明的心才算定下來。與此同時,他意識到一個很關鍵的問題:人生其實和舞臺一樣,不是誰都有機會站在中央起舞、接受歡呼,大多數沒那麼幸運的人只是平平淡淡地過一生。但你不能說,這一幕戲,他活得沒有價值。

以心待事,這是原則。

有了原則,才講高度。

所以,跟杜憲戀愛後,陳道明還是希望身上煥發的光彩更耀眼一些。彼時,杜憲在北京廣播學院讀大學,不但人長得漂亮,個人能力更是突出,追求者甚多。她那位畢業於斯坦福大學的科學家父親杜慶華,身為中國工程院的院士,聽說女兒找了一個很普通的話劇演員,很是替女兒的幸福擔憂。

陳道明多少有點壓力。

1978年,他報考了中戲。

03

《末代皇帝》拍了4年。4年裡,陳道明天一亮就騎自行車去劇組。片酬低,剛夠餬口。每天他都惦記著劇組的夜宵補助。八十年代,拍一部電視劇,劇組上下是奔著打造藝術品去的,事事講職業良心。

《圍城》短短10集,拍了100天。面對錢老這本傳世之作,導演黃蜀芹充滿敬畏。劇中72個人物,全部精心挑選。畢竟《圍城》是群戲,除了方鴻漸貫穿始終,其他人有來有去,不出挑可不行。

第一次演戲的英達,為演趙辛楣特意寫了人物分析。父親英若誠在清華讀書時,錢鍾書教過英文。英若誠非要客串,向老師致敬。英達跟黃蜀芹翻了一通《圍城》,最後讓他演了個三閭大學的校長,高松年。

陳道明的優雅是怎樣練成的

人家都託關係。陳道明,黃蜀芹求著讓他演,還是主角。陳道明早就讀過《圍城》,知道故事散,風格化太強,加之是錢老的作品,不敢褻瀆,婉拒了黃蜀芹數次。黃蜀芹不依不饒,甚至採景期間把腿都摔斷了,還坐著輪椅追到北京,對陳道明說:“不行不行,誰都不合適,這戲必須你來!”

很難說陳道明是阿爾·帕西諾和馬龍·白蘭度那一樣的方法派演員,但每次演戲,為了揣摩角色,他都做足了功夫。拍《末代皇帝》時,跑去故宮背臺詞,給遊客嚇一大跳。拍《圍城》時,大夏天穿著褂子在家唸白。杜憲下班回家一看,整個人前胸後背都汗溼了,陳道明愣是沒有知覺。

黃蜀芹沒看走眼,陳道明完全可以勝任方鴻漸這一角色。那種不中不洋、裝腔作勢的無毛兩足滑稽性,他演繹得惟妙惟肖。身為天津人,能尖聲尖氣地說一口上海普通話,亦見其話劇功底。

那一年憑藉《圍城》,他又升了一個臺階。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見到了影響他一生的人。

那就是錢鍾書。

04

跟楊瀾對話時,陳道明說:“我拍《末代皇帝》時,電視在全中國還是一個稀罕物呢,一個電視劇,爛得不能再爛的,也能把一個人全國共曉之。所以說,那時我得到的名氣,完全是得來全不費工夫的。”

當初他可未必意識到這一點。

就像30歲不到的高曉松,開了自己第一場萬人音樂會時。下臺後,那英對他說:“曉松,你真幸運,這麼年輕就開了第一場音樂會,你知道我有多想開自己的音樂會都沒開成嗎?不得不說,老天爺真眷顧你。”高曉松心裡想的是:怎麼是老天爺眷顧我呢?這不是老子我自己牛逼嗎?

確實,多少人牛逼,多半是老天爺眷顧。

只是他們身處風口浪尖,對此渾然無知。

《末代皇帝》火了後,陳道明也曾迷失。“萬人偶像”標籤高懸頭頂,大小活動不斷,到哪兒都有粉絲。娛樂抬頭、藝術讓位,八十年代轉瞬落幕。拿陳道明自己的話說:“九十年代名利的出現,教會了我輕狂,狂到什麼程度?不自重、自不量力、自以為是。完全無視比你能力更強的人。”

幸好見到了錢鍾書。

陳道明的優雅是怎樣練成的

因為《圍城》,陳道明跟錢老聊了三次天。每次向錢老討教,對方都樂呵呵的,讓他隨便弄。電視劇上映,錢老特意讓黃蜀芹代話,說自己看見了一個活的方鴻漸。當時風光無限的陳道明去拜訪錢老,發現老人家深居簡出,極其淡然。

錢老家裡竟沒有任何家電,唯一出聲的就是個藥鍋子。一到點兒,藥鍋就發出“噗”的一聲。在陳道明的記憶裡,每次對談,空氣書香瀰漫。錢老飽讀詩書後的恬然和從容,給他帶來極深的震撼。

一次登門前,陳道明留了個心眼,帶著錄影機去。問錢老能不能錄,錢老答應了。至今,那2個小時的私人談話影像,還被他珍藏著。

那天從錢老家出來,望著搖曳的天光,陳道明又興奮又沮喪。拿他的原話形容:“發現自己特別可憐,在學問面前,你的自信突然間顯得那麼無助。”

05

蝴蝶再美,與颶風起舞,都會迷失方向。

父親去世之時,陳道明受到極大的震動。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孩子,他心底的那些根,到底是浮華難以撼動的。93到99年間,本該趁著走紅大把撈錢的日子,他卻處於半隱退的狀態。接了戲,去劇組他渾身感覺不舒服。眼近40歲,他甚至想要離開這個圈子,又不知該去哪兒,去做什麼。

不舒服,只好靜下來讀書、寫字。

把心慢慢熨平順。

人這一生,要處理三件事,一是跟世界的關係,二是跟他人的關係,三是跟自己的關係。還記得竇文濤說過:“每個人,你得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精神世界,只有這樣,你才能抵擋這個世界的汙泥濁水,哪怕所有人都不待見你了,你依然可以找到人生的極樂。”那些年,陳道明從書中也參悟出同樣的答案:你只有擁有了一個潔淨、從容的精神世界,才能不被外界明明暗暗的光色干擾。

舉世譽,不加勸;舉世毀,不加沮。

到底快不快樂,跟多少人奉承沒關係,跟世上有多少讚譽沒關係,跟你頂著什麼光環沒關係。

吾日三省吾心,舒坦否?安順否?平整否?

從此,不說客套話,不怕得罪人,不跟圈子妥協,盡力把每一部作品演好。因為想清楚了,即便失去光環,人也可以活得很快樂。

這就有了我們熟悉的那個陳道明。

陳道明的優雅是怎樣練成的

06

在《我把青春獻給你》中,馮小剛講過這麼一件事:曾有位小有名氣的演員,聽說陳道明要赴外地演出,希望能帶上他掙點外快。陳道明很爽快地說:“行!我替舉辦方做主了,給你5000。”

演員連忙道謝。陳道明說:“可給你找個什麼事幹呢?這樣,你就負責在後臺催場吧。”演員忙說:“別啊,我能唱歌呀哥哥!”

陳道明說:“你唱歌,誰聽呀?”

馮在桌子下面踢了陳一腳,結果,陳道明當著人家面問馮小剛:“你踢我幹嘛?”

陳道明的優雅是怎樣練成的

陳道明就這個脾氣。多年來,一直有股清高勁兒。得理不饒人。出演《圍城》練透心經後,更是不畏首畏尾、患得患失,覺得沒必要使勁兒迎合誰。針對當下娛樂亂象,言語間時常透出“刻薄”:

《歸來》做宣傳時,主持人問:“您和鞏俐老師飆戲,是不是覺得特別過癮?”陳道明懟:“現在文學語言,都被娛樂節目用到極致了。我倆沒有飆,就是合作。你給我解釋一下飆是什麼意思?”

談及影視劇炒作風,陳道明又懟:“開拍前不問劇本內容、不要情懷內涵,想方設法找話題、炒緋聞,演員不會演戲沒事兒、劇本再爛無妨,只要有緋聞,肯定有收視,這樣的道德品位怎麼提升文化口味?”

懟完不敬業的演員,又懟抗日神劇:“無論是終端掌握者、編劇,還是演員,每個人都該有文化自覺,只有這樣,就不再有血腥暴力,更沒有‘褲襠裡掏手榴彈’、‘彈弓打飛機’的荒誕戲碼。”

至於演員自稱“壓力大,借毒減壓”,陳道明問:“誰沒壓力?你有老百姓壓力大嗎?你比老百姓掙得多、社會關注度高。用壓力解釋吸毒,純屬藉口,這就是沒教養的表現!”

說到底,他骨子裡還是老派。每一次出場,怒其不爭。他是從那樣一個理想時代過來的,知道精耕細作的美,希望每一部作品下面,襯著質樸的藝術底子。不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他不是想過度拔高藝術的審美影響,而是對今天缺失的那份真誠感到無奈。無奈到近乎憤怒。

還記得當年拍《一個和八個》的時候,為了曬黑皮膚,陳道明和一幫演員可以在廣西大龍山水庫什麼都不幹,光曬太陽曬一個月。一個小電影,可以拍四五個月的時間。把每一個細節做到盡善盡美。

所以他才怒啊:“那時叫拍電影,現在叫搶錢!過去的人,還有一點兒風骨,一點孤傲,一點竹節精神,現在全都讓錢給同化了!”

然而,城頭大旗早已變換。

連憤怒本身,也成了消費。

07

馮小剛說:“一個人最終能走多遠,往往取決於你取悅他人的程度。”這話放在陳道明的身上,也不盡然。主要還是看他有多硬的實力。

一個有硬實力、又不被慾望邊界所困的人,往往可以把取悅別人的程度降到最低。譬如王菲、竇唯。

為了演好康熙,他翻爛了《清史稿》。《建國大業》裡面,閻錦文只出現一分鐘,他可為此看完人物的全部背景。多年拍戲,他養成一個習慣,穿著戲袍就不脫了。離開片場,還在人物情緒裡。

《黑洞》裡,飾演企業家聶明宇。此人實則是黑社會老大,一個內心變態的社會畸形兒。看完劇本,為了讓人物更有歷史縱深感,陳道明給自己設計了一個口罩道具。每次出門行兇,都會戴著它。

為深化聶明宇內心,他又主動找到導演:“他內心這麼深暗,不如搭建一間密室,讓他在密室裡演奏浪漫手風琴曲,和殺人形成鮮明對照,藉此呈現出人物過去的痕跡,還將角色內心的陰暗給具化了。”

你看,咖位不一樣,後現代色彩666。

陳道明的優雅是怎樣練成的

2002年,高曉松拍《我心飛翔》。有一場戲,陳道明在河邊負傷,要躺在小船上,靠船槳晃晃悠悠上岸。為了畫面,得等夕陽把河面反得非常亮。當時,沒有條件給劇組等太陽落山,先在山上拍別的戲。夕陽來時,攝像師扛著機器撒腿就往橋上跑。陳道明一口氣跑到河邊,扭頭問:“多大的頭?”

攝像師扯著嗓子喊:“250!”

250焦距景深,稍微把控不好,畫面就虛了。只聽陳道明回一聲“明白!”躺船上把槳一斜就開演。畫面定在波光粼粼的河上,如此美的鏡頭轉瞬即逝,肢體動作一旦太大,演員就會出畫。劇組預算有限,根本沒機會試錯,高曉松在監視器前一直流汗。

結果,整個長鏡頭下來,陳道明讓人和槳一直沿著畫面走,不管怎麼爬、怎麼翻身,人都在畫裡。一整條下來,高曉松當時就跪了:“老陳,你這也太厲害了。”陳道明又笑了笑說:“你仔細看,我中間揮了一下手上的槳,我覺得你拍在這兒,差不多就該剪了,這是我給你留的剪輯點。”

這樣的實力和用心,沒人撼得動。

08

論生活,他也是個雜家。

陳道明彈得一手好鋼琴,看書看累了,就坐下來彈一曲,身心愜意。除了鋼琴,薩克斯、手風琴,都不是問題。甚至能自己組裝。除了是廣為人知的高爾夫球愛好者,沒事兒也抄抄《道德經》,讀讀雜文,一本《魯迅全集》翻得稀爛。

據說家裡有個大房間,專門用來放糖人、麵人、木工。糖人、麵人是女兒幼時的最愛。經常做一兩個,當作禮物。來了興致,甚至裁一身衣裳。有一年,女兒打電話說想要個LV的包,陳道明問:“你到底想要包,還是想要包上的名牌標籤?如果你只是想要一個包,爸爸可以親手給你做一個。”

以他的實力,接戲自然易如反掌。但市場越繁榮,他越是保持距離。每次拍完一部戲,就歇上一段時間。拍完《英雄》,歇了一年,馮小剛請他演《夜宴》裡的厲帝,他覺得和康熙重複,不接;陳凱歌找他演《梅蘭芳》,不接;胡玫的《孔子》,同樣拒絕。

老樹講話,眼前兩碗米飯,心中一粒飛鴻。

解決了兩碗米飯的問題,就該坐下來,尋尋心裡那一粒飛鴻的蹤跡。這不是什麼不得了的大智慧,是生而為人都該具備的常識。

衣食是本,但囿於其中,究竟不像個人。

陳道明的優雅是怎樣練成的

09

記不清是哪個節目,採訪結束,屏幕上亮出陳道明的一段話:我無奈於這個世界,我可能沒有能力去改變世界,哪怕很小的一個世界。我只能很努力地去做到世界無奈於我,儘量不被世界的事物所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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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沉渣在心底,有些悲鳴在胸中。

多年來,他沒有選擇跟新風攜手並肩,依然故我。浪潮之下,還能立住一個獨立的人格,這顯得不識時務、不夠圓潤、太過古板,但不失為一種美。

固然無奈,若能堅守,也是幸運。葉京在《與青春有關的日子》前面放了一句話,我很喜歡:

今天之所以區別於昨天,恰恰是因為昨天的的感受依然在我們心中。

日子消逝了,我們該留下一些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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