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週兩天

《四月三週兩天》:生活在貓鼠遊戲中

四月三週兩天

四月三週兩天

克里斯蒂安·蒙吉

《四月三週兩天》(4 Months, 3 Weeks and 2 Days ,Romanian: 4 luni, 3 săptămâni și 2 zile)的核心情節和拍攝手法都很簡單,但真正理解編導所要表達的主題其實卻並不容易。羅馬尼亞導演蒙吉(Cristian Mungiu)在片中記錄下了兩個女大學生艱難的一天。在不動聲色的敘述背後,埋藏著他對一種生活狀態的揭示和同情。

影片從凌亂的學生宿舍開始,兩位女主人公奧蒂利婭(Otilia)和加比塔(Gabriela 'Gabita' Dragut)正在為出行做準備。女孩間瑣碎的談話掩蓋了觀眾應該注意到的一些細節。在這個段落中,導演有意採用中景,很少使用特寫來提示觀眾埋藏在其中的重要線索。隨著影片的推進,我們才逐漸意識到它們對於後面的情節是很重要的。比如加比塔撤下的桌布,後來又被放了回去。

如果導演用一些特寫來表現這個段落,影片的風格就會完全不同。那樣的話,觀眾會更專注於情節。但是蒙吉不想這樣,他要呈現的是主人公的生活狀態。中景和近景畫面呈現的事物比特寫多,因為沒有特別強調什麼,會顯得更為客觀。

兩個女孩子雖然在準備一件大事,但是她們並不是很焦慮。尤其是奧蒂利婭,她要操心的事很多:湊錢、按照加比塔指定的牌子買香菸和香皂、沒有按時上課被老師發現,以及即將到來的考試。但是奧蒂利婭顯得很放鬆,好像應對這些事她都能遊刃有餘,所以還能有心情為其他宿舍收留的小貓找奶粉。

鏡頭跟著奧蒂利婭不停地穿梭,也帶著觀眾走進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羅馬尼亞。女生宿舍簡陋而雜亂,但是學生們安之若怡。無論是生活用品還是實用信息,她們互通有無,互相幫助,還專門有學生在宿舍裡倒賣化妝品。對於生活在這裡的社會規則,她們都顯得無師自通、運用自如。

四月三週兩天

奧蒂利婭跑出學校,追上了公交車,正遇到有人查票。從乘客的表情就可以看出,大家對於逃票和檢查的貓鼠遊戲見怪不怪。很快便有人主動伸出援手,遞給奧蒂利婭一張票。她立刻把票放進打票機。檢查人員顯然知道她想逃票,因為乘客應當在一上車時主動在機器裡打票。但是檢查人員什麼也沒說。規定是規定,現實是現實,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在接下來訂旅館房間時,我們更清楚地看到這一點。負責訂房間的工作人員和顧客之間不像是服務和被服務的關係。奧蒂利婭知道,她要想把房間訂到手必須要尊重工作人員手中的權力。在買了黑市香菸賄賂給工作人員後,她才得到房間。對此,她沒有流露任何不快,好像一切都理所當然,沒必要較真。

這種態度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接下來發生的事。她將貝貝先生(Viarel 'Domnu' Bebe)接到旅館才發現事情完全不是她想的那樣。她費勁湊起來的錢滿足不了這位大夫的胃口。而且加比塔跟她和貝貝先生都撒了謊。加比塔在電話裡告訴貝貝先生自己懷孕兩個月,但是他當面檢查時,加比塔被迫承認已經懷孕四個多月。準確地說是四個月三週兩天,影片的片名由此而來。

貝貝先生髮現她隱瞞天數非常惱火。按照當時的羅馬尼亞法律,為患者實行墮胎的醫生是要判刑的,但在胎兒發育三個月之內和三個月之後判處的刑罰有很大不同。三個月之後胎兒成型,被認為具有了生命。墮胎的性質就更像是謀殺。

但貝貝先生還有另一層意思,奧蒂利婭直到後來才明白。他要求先佔有女病人。懷孕初期和時間更長的女性,在身體上是有變化的。加比塔在給貝貝先生打電話預約時就知道他的意圖,還是見面後才明白的?加比塔對貝貝先生謊稱奧蒂利婭是她姐姐,她從一開始就沒有如實告訴奧蒂利婭原因,真的是像她自己解釋的,只是因為忘了?

對奧蒂利婭來說,這些問題已經不重要的了。貝貝先生要求的是佔有兩個女孩,否則就不實施手術。如果加比塔現在不墮胎,腹中孩子越來越大,她的麻煩也會更大。而且她們已經預訂了三天的房間,房費是不小的一筆錢。為了留住貝貝先生,奧蒂利婭同意了。在後面的片子裡,她告訴男友的家人,她和同宿舍的女孩是很好的朋友。加比塔是不是也這麼認為?她對奧蒂利婭是非常瞭解的,她是不是知道奧蒂利婭會同意,所以事前沒有告訴奧蒂利婭?如果那樣的話,意味著奧蒂利婭其實進入了好友設置的圈套……

奧蒂莉亞沒工夫考慮這些。在為同宿舍好友被迫貢獻了身體之後,她又出發了。這次是為男友阿迪(Adi Radu,Alex Potocean)。她答應去參加阿迪母親的生日晚宴。此前,她雖有點不情願,但還是同意買束花帶過去。但是發生這件事後,她已經完全沒有心情了。

奧蒂莉亞發現宴會請了不少客人,而且都是長輩。儘管心情糟透,坐到餐桌邊時,她必須換一副表情,乖乖聽著圍在桌邊的人們談論當下的社會和生活狀況。在這一段落中,鏡頭一直對著奧蒂莉亞,除了她旁邊的人,我們甚至不知道其他客人的相貌,以及到底有多少人一起聊天。這種手法在影片中多次被使用。按照常規拍攝方法,表現這樣一個場面,讓每個人都露面的話是需要很大空間來移動攝影機、燈光等設備的。因此可能需要在特意搭建的攝影棚中拍攝。但使用這部影片的拍法,就不需要那樣興師動眾了。這部投資60萬歐元的低成本影片,也確實沒有興師動眾的資本。

無論是否處於資金原因,單機拍攝對話場面為本片提供了獨特的影像風格。固定畫面使觀眾聚焦於人物的表情,而且具有連續效果,可以不被其他畫面中斷和干擾。當然這樣就要忽略其他對話者。

在貝貝先生為加比塔實施完手術離開後。奧蒂莉亞坐下來,面對躺在床上的加比塔,她還沒有從震驚中恢復過來——貝貝先生的無恥完全出乎她的想象。奧蒂莉亞開始回想這件事:她們當初為什麼選擇貝貝先生而不是別的醫生?鏡頭從側面拍攝奧蒂莉亞,和她一問一答的加比塔在畫面外,只能聽到她的聲音。假設是因為空間不夠,無法同時拍攝兩人而必須選擇其中一個的話,選擇拍攝奧蒂莉亞比選擇加比塔理由更充分。這件事對奧蒂莉亞的衝擊顯然更大,她完全是出於友情而做出犧牲的。這個時候,她會有怎麼樣的反應,正是本片要表現的。當然,本片第一女主角就是奧蒂莉亞。

阿迪家宴席的談話可以看作是對影片時代背景的介紹。奧蒂莉亞只是一個女學生,她的經歷和對社會的瞭解有限。而其他人基本都上了年紀,他們不僅有閱歷而且為了應對生活,必須關注是事情也多。另一方面,奧蒂莉亞也感到和這些長輩人的隔閡。每一代人都生活在自我中。奧蒂莉亞遇到的問題是很難被他們理解的。

即便是男友阿迪,其實和奧蒂莉亞面對同樣的困境,依然反對墮胎。令奧蒂莉亞憤怒的是,如果自己突然懷孕,阿迪完全不知如何面對,而且他只是和享受奧蒂莉亞恩愛,卻從沒有替奧蒂莉亞考慮過。當一個不合理的法律執行時,只要自己沒有因此受害,普通人是不會去考慮到,而且還會不假思索地為之辯護。阿迪提出,如果奧蒂莉懷孕,他們就結婚。奧蒂莉亞不想接受施捨。如果阿迪僅僅是因為她懷孕為了幫助她和她結婚,她還不想因此屈就嫁給他呢。奧蒂莉亞起身離開,沒有心思再應付阿迪。

她要應付的人太多了。回到旅館,面對看門人的詢問,她本能地說出一串假話。在奧蒂莉亞的生活中,似乎隨時要準備好謊言,因為無法對任何人說出真相,即便是生存所需的最正當的事,也是要用正當之外的手法解決。看門人對奧蒂莉亞的話也擺出一副並不相信的神情。但是詢問是他的職責。就像演戲一樣,他們每個人都知道對方是演員,是在說臺詞,不可能把真實情況暴露出來。但是戲需要演下去,所以沒有其他選擇,每人都只能充當一個角色。

影片中最讓人難以忍受的畫面是對墮胎後的胎兒的直接呈現。鏡頭俯視在它上方,足足有好幾秒鐘,顯然是執意要讓觀眾看清楚。對大多數觀眾來說,這可能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而且鏡頭很突然,完全是被迫地,大家就面對著一個血肉模糊的物體。而且,這不是一個主觀鏡頭。攝影機是在衛生間的裡面拍攝的,而主人公奧蒂利婭此前是站在衛生間門口向裡看。在她離開後,鏡頭突然轉向放在地上的物體。這個橫插進來的鏡頭有必要嗎?導演何以故意為之?

奧蒂利婭聽到加比塔說已經把胎兒排出體外後,她的責任是將之丟棄到人們無法發現的地方。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這個東西。攝影機從她的側面拍攝她看到胎兒時的表情。衛生間的燈光照亮了她的臉,在屋中的一片黑暗中非常醒目。通常的做法是,對女主人公的呈現到此為止,只要觀眾看到一個女人的震驚就足以代表這件事情的可怖。不過,奧蒂利婭應該是有心理準備的,而且她已經習慣於隱藏自己的感情。所以,她並沒有顯現出特別的驚恐或害怕,只是直愣愣地盯著它。隨後攝影機轉到她前面,從衛生間裡拍攝她的臉,再次強化奧蒂利婭的感受。如果這個段落在此時結束其實符合通常的做法,該表達的已經都呈現出來了。

但是導演覺得不夠,他一定要觀眾體驗一下奧蒂利婭的處境。她作為一個正值生育年齡的女性不僅要把這個血糊糊的東西裝到袋子裡,還要在黑夜裡街道里把它偷偷丟掉。這就是影片接下來要表現的。鏡頭再次對著胎兒:奧蒂利婭把她裹起來,塞進包裡。然後她衝下樓梯,再次來到黑暗中。

四月三週兩天

我們已經數不清這是她第幾次急匆匆地奔走,又是第幾次孤獨地走在黑暗的街道上。為了女友和男友,奧蒂利婭已經奔忙了一整天。早上,她還很有信心地以為自己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當她終於處理完胎兒,奧蒂利婭和加比塔相對而坐,她只希望她們永遠不要再提起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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