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或許是史上最浪漫的一道詔書。
公元前74年秋天，西漢第七位皇帝漢宣帝剛剛即位，就發出詔令，要尋找自己寒微時所擁有的一把舊劍。
為一把劍發出詔書，是極其罕有的事。那把劍最後是否找到了，史書並無記載，其實也沒有人關心，包括漢宣帝自己。
宣帝並不是真的要找劍。他只是通過這種方式，委婉地表示自己的願望——想立貧賤時所娶的結髮妻子許平君為皇后。
在“由來只有新人笑，有誰聽到舊人哭”的宮廷中，這真是一個讓人溫暖的故事。宣帝終於也實現了這個願望。
是時，霍將軍有小女，與皇太后有親。公卿議更立皇后，皆心儀霍將軍女，亦未有言。上乃詔求微時故劍，大臣知指，白立許婕妤為皇后。——《漢書·宣帝紀》
一
即使貴為皇帝，在立後的大事上，也並非有著“說誰就是誰”的自由。時年十八歲、全無權力基礎的漢宣帝，更是如此。
十八歲前的宣帝，人生猶如過山車。在登上帝位的三個月前，他還只是長安街巷中一個名叫“劉病已”的平民。雖是漢室宗親，但這個宗親的含金量，比起兩百多年後賣草鞋為生的皇叔劉備，也好不到哪裡去。因為劉病已的祖父，就是漢武帝末年含冤自殺的太子劉據。
武帝之後，昭帝繼位，大將軍霍光輔政。昭帝二十多歲去世，沒有子嗣，霍光等人找來昌邑王劉賀入嗣。劉賀繼位不過二十多天，所作所為招致霍光不滿，旋即被廢。
曾經的落難王孫、如今的一介平民劉病已，迎來了人生中最大轉機。因為霍光在武帝的子孫中挑來挑去，最後選中他來繼承帝位。
兩千多年後，有一位長者不勝感慨：“一個人的命運啊,當然要靠自我奮鬥,但是也要考慮到歷史的進程。”
歷史的進程將劉病已拋向命運的谷底，又推上人生巔峰。
接下來的劇情就是套路了。
朝廷派人到劉病已家中，讓他洗澡換衣，安排車輛接他到專門負責宗親事務的宗正府。然後拜見太后，封侯，即帝位。
這個套路繼續走下去，劉病已就該娶霍光的小女兒霍成君當皇后了。“出任CE0，迎娶白富美”，是屌絲逆襲的標準劇情嘛。
就現實需要而言，娶霍成君為後，也能幫劉病已穩固帝位。畢竟，霍光大權在握、廢立由己，朝野唯其馬首是瞻。
問題是，劉病已已經有老婆了。一年多前，還是一介平民的他，與一位小吏的女兒許平君喜結連理。就在數月前，兩個人的大頭兒子剛剛出生。
當然，在達官貴人三妻四妾的時代，皇帝再娶一個豪門女兒當皇后，再正常不過。許平君不是已經被封為“婕妤”了嗎？繼續當婕妤好了。所以，公卿大臣討論立皇后，“皆心儀霍將軍女”。
人的可貴之處，就在於能向俗世的勢利說“不”。於是，就有了宣帝求故劍的那道詔書。
二
對劉病已而言，許平君真的很重要。那是這個落難王孫，在十八年唏噓輾轉的人生中，最大的亮光、最溫暖的寄託。
劉據因巫蠱之禍自殺時，妻妾子女俱死，劉病已的父母當然也在遇害之列。一門之中，獨留出生不過數月、尚在襁褓的嬰兒劉病已，也仍然被收繫獄中。嬰兒入獄，豈有活理？幸虧專案組負責人邴吉為人厚道，心知太子無罪，哀憐嬰兒無辜，私自掏錢供給衣食，又找了兩個女勞改犯當乳母。
九死一生的劉病已，在獄中長到五歲，方才遭遇大赦。犯人的帽子雖然摘掉，宗室的身份並未恢復。父母、祖父母都是已離世的罪人，舉目無親的劉病已，被邴吉送往祖母史良娣的母親貞君處。
為什麼沒有送到外婆家？因為劉病已的亡母王翁須，是一個偶入太子府的天涯歌女，家人早已杳無音信。
在太婆婆貞君的照料下，劉病已慢慢長大。後來，漢室終於想起這個無辜的王孫，重新將其登記在宗譜中。然而，也只是登記一下而已，平民依然是平民。
再後來，劉病已長到了十六歲，到了該成親的年紀。祖父劉據曾經的屬下，心念舊恩，為劉病已張羅了一門婚事，對象就是許平君。一年後，這對年輕的夫婦有了自己的兒子。
獄中苟活的餘孽，流離輾轉的孤兒，對人生還能有什麼奢望？然而，終於也娶妻生子，過上平凡夫婦的生活。曾經舉目無親的世間，忽然有了至親之人。在長安的陋巷民房裡，看著許平君和大頭兒子，劉病已或許會感慨如在夢中吧。這樣的幸福，當然要穩穩握住，用盡全力去守護。
三
美好的故事，並不總是有著圓滿的結局。不離不棄，未必就能生死相依。
許平君終於被立為皇后。然而，有人極其不快。這個人就是霍光的妻子、霍成君的母親顯。
在那些狗血的宮鬥劇中，總會有一個膽大狠毒、不知死活的惡婦。霍顯就是這樣一個角色。她一心要讓自己的女兒當皇后。許平君封后，霍成君怎麼辦？很快，霍顯就找到機會。
兩年後，許平君再次懷孕生產。坐月子的時候，霍顯唆使女醫暗中下藥，致使許平君中毒身亡。毒殺許平君後，霍顯迫不及待做嫁衣，勸丈夫霍光將女兒嫁入宮中。終於，霍成君被立為皇后，霍顯如願當上了皇帝的丈母孃。
那又怎樣？
懾於霍家威勢，宣帝對霍成君十分寵幸。但是幾年後霍光去世，宣帝隨即立許平君的兒子劉奭為太子。霍顯大為惱怒，“這是在民間時生的兒子，怎麼可以立為太子？如果成君有了孩子，反而只能封王嗎？”又讓女兒伺機毒殺劉奭。
多行不義必自斃。霍成君並沒有得逞。霍家的種種惡行，沒多久便暴露，霍顯等人俱伏誅。霍後被廢，幽居冷宮，十多年後自殺身亡。
劉病已終於為許平君報了仇。只是斯人已去，那份平凡夫妻的相濡以沫、尋常人家的真摯親情，真的成為了一場夢。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所幸，還有孩子劉奭。劉奭長大後，宣帝對他的政治才幹多有不滿，以至嘆息“亂我家者，太子也”。然而，劉奭的太子之位，始終穩固。這多少也是因為許平君的緣故吧。
故事就說到這裡了。最後，所長想說，史書中當然充斥著冰冷的算計、無恥的背叛，但在那些不經意的地方，也總會有一些微光，透出人性的可貴與美好，讓我們依然可以相信愛情與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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