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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彷彿已經失去思維,眼神茫然地盯著遠方,一動不動地坐在輪椅上,一耗就是一個下午。

2014年,方強突然聯繫我,要我幫他一個忙。

我們約在一家火鍋店,講了些在北京和上海工作的趣聞後,方強突然向我宣佈,他辭職了,以後在老家發展。

誰也沒有想到方強會突然辭職回老家,讀大學的時候,他就是我們那群人中最優秀的,回這個小城市實在有些可惜。可他看起來並不沮喪,“我就想從小地方突破,走‘農村包圍城市’路線。”方強終於說到了找我的原因,“我聽說你在報社工作,比較瞭解農村的情況。週末開車帶我去村上拍遺照嗎,賺的錢我們五五開。”

我有些不敢相信,拍遺照賺錢,這麼不吉利的事,老人怎麼可能來參與?

雖然充滿擔憂,但在方強的勸說下,我還是加入了他的計劃。後來的每個週末,我開著車帶方強去城邊的農村擺攤拍遺照,他拍照修圖,我打雜推銷。

我們市位於四川東北,附近有很多村鎮由於山高地險,經濟發展相當落後。青壯年勞動力幾乎都去到外地打工,留在家裡的老人全靠種點薄田餬口。我曾去其中一個村子拍紀錄片,那個村因為年輕人太少,兒童也不多,村裡唯一的學校都停辦了,剩在村裡的幾乎都是老人。

我們每次的套路是打著“免費拍照”的旗號,先為老人熱情地拍照和修片,再洗出一張6寸的彩色照片給他拿在手裡看效果,如果他對照片滿意,我們再適時推出銷售套餐:現在只要洗一張12寸黑白照片,我們就額外贈送相框和這張6寸彩色照片,套餐一共30塊錢,不單獨售賣。

對常年孤身在家、年齡偏大的留守老人,我們的親熱話常常比較管用,只需要跟老人說把他拍得特別精神,平時可以自己收藏這個彩色的,也可以給外地的兒女收著,“兒女呀,一看見這個照片就知道要常回家看看”。思念兒女的老人聽到這裡,基本都願意掏錢。

而有些六十來歲、家中還有兒女伴著的老人,我們的推銷策略就要變上一變,從過去老人們提前備棺材的典故說起,鼓勵他要在最精神的年齡把自己的形象留存住,“百年後擺放在家中,後人看見您的形象也是春光滿面,既旺子孫又旺家宅!”

越是這樣凋敝落後的地方,村民的思想也就越傳統,有村民會提前準備自己的棺材,所以他們對於活著的時候就要備遺照這種事也能接受。

我們也常遇見看照片時還樂樂呵呵的,但一聽到要收錢就耍橫要掀桌子的老人,還有些村鎮的老人不多,我們跑一趟下來,還掙不夠油錢。更多的時候,我們會遇到根本拿不出錢來買照片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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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圖 | 村民的家門口

有一次,我們趁趕集到鎮上擺攤拍照,下午的時候,幾個中年男女推著一位坐在輪椅上的老爺爺來拍遺像。據他們講,這位老爺爺患有很嚴重的支氣管炎,一年到頭咳個不停,已經昏厥了多次。他自感時日無多,看到鄰居拍的照片,就想也給自己拍上一張。

老人住的地方還沒有修路,他的幾位鄰居要從菜縫中穿過,再踏上一大截泥梯坎,才能到達村道,找到有摩托的鄉親,大夥才把老人送到鎮上,為了這一次拍照,村民們齊心完成了一場接力。

方強給他拍完照後,老爺爺拿著照片愛不釋手,他顫巍著從衣服裡掏出些碎票子,加幹加淨才10元7角,可憐極了。

老人的鄰居都在勸我們這次就少收點,當做好事。老人是個孤寡老人,兒女均已過世,他買遺照其實意義不大,根本沒地方放,鄰居們也都是想了卻他一個簡單的心願。

我早在心裡認同了鄰居的提議,一臉期待地望向方強,他卻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表示已經是最低價了,一分錢不能少。幾經交涉,最終還是鄰居們湊了30塊錢,從方強手中換來了套餐,看著老人坐在輪椅上滿足地抱著自己的照片,我心裡很不是滋味。

回去的路上我一路都在對他發火,但他什麼話也沒說。臨下車前他突然告訴我,其實不止今天拍照的老爺爺很可憐,許多老年人都很可憐,如果今天我們因為同情開了先例,那之後我們這個生意就沒法做了,只能改做慈善,“世間的悲慘實在是太多了,我們是同情不過來的”。

我們接待過年齡最小的客人才9歲。當時他一過來,圍在我們攤上的老人們像是躲瘟疫一樣迅速散開了。我以為他是小孩子不懂事,看見大人拍照湊過來想拍著玩,正準備勸他離開,他爺爺從後面走了過來,開門見山地問我們是不是拍遺照的,小孩拍遺照能不能少點錢。

文化不多的爺爺害怕被傳染,多次把圓圓送到鄉政府門口,叫政府找機構收治圓圓。後來,圓圓患有艾滋病的消息傳出去後,他們村裡家家避而遠之,再沒有小夥伴和圓圓一起玩了,也沒有學校敢接收他,在家中,爺爺和奶奶不敢和圓圓有任何肢體接觸,也不再和他同桌吃飯。

即使後來村裡進行了防艾科普,告訴大家正常的接觸並不會感染艾滋,還給圓圓安排了入學,從表面上來看事情得到了圓滿的解決,但爺爺和圓圓一起出門仍是隔著老遠,他既害怕孫子又擔心孫子,“說不定圓圓還要走到我前面,想給他拍張遺照備在這裡,今後想起了還可以看一看”。

我們給圓圓拍了標準的遺照套餐,方強也依然堅持原則沒有給爺爺少錢。

只抽週末去拍照的話,方強的掙錢計劃進行得很緩慢,我也始終無法消化這些負面情緒,選擇了退出,他重新物色了一個人專職給他開車,基本每兩天就下一次鄉鎮,周邊鄉鎮都跑遍後又去其他市的鄉鎮跑,後來方強告訴我,他又自己買了輛幾萬塊錢的二手車。

和方強再見已經是半年後,當時我的朋友魏東在一家民營養老院做財務,他看到過我們下鄉為老人拍遺照的事,覺得他們養老院裡生離死別太過頻繁,不少親屬前來收拾物品時都很遺憾沒早早帶老人去拍張遺像,就提議我們去養老院裡給老人拍照。

我約了一個週末,陪同方強一起去的養老院。據魏東介紹,他們院裡有近兩百位老人,位置處市郊的一座山上,風景秀麗,空氣清新,適合老年人靜養。等到了目的地,我才發現這個所謂的養老院不過是一棟7層高的破舊老樓房,樓前樓後各有一個空壩子,樓前的壩子上停了七八輛車便被擠得滿滿當當,樓後的壩子裡堆著一些雜物,狹小又擁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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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圖 | 村民的家門口

方強和我把樓後的小壩子簡易收拾後,便支起幕布,掛起攝影燈,叫魏東安排老人依次來拍照。魏東先把身體狀況較好、可以完全自主行走的老人安排過來排隊,大概有四五十位。他們的身體雖然並無大礙,但大部分的精神狀態並不是特別好,看起來有點死板,拍出來的目光都較為呆滯,拍攝過程中,方強和魏東得不停地跟老人說話,調動他們的情緒,但收效不大。

有一位老人聽說是給他拍遺照後,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怎麼也勸不住,我扶著他走到一邊去穩定情緒,他緊緊地拉住我的手,叫我把他兒子叫來,說他已經大半年沒看見他了,想見他一面。

我告訴他,一會就去給他兒子打電話,還問他兒子對他好嗎,他又不停地點頭說他兒子很孝順,以前在家還經常給他洗腳做按摩,實在是工作太忙才把他送來養老的,雖然沒有空過來,但常常給他打電話,過了一會兒,他又叫我不要叫他兒子來,別耽誤兒子工作,說完就坐電梯上樓了,留下我愣愣地站在原地。

給身體狀況好的老人拍照進度比較快,到了後來,來拍照的老人就得坐在輪椅上被護工一個個推出來了,這些老人的身體和精神狀況又更差了一些。有的喪失了語言機能,有的是身體偏癱,還有的患有老年痴呆,腦袋一直耷拉在肩膀上流著口水。

其中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半身不遂,左手掌萎縮得特別小。她又同時患有老年痴呆,大概是對自己小小的左手特別好奇,拍照過程中一直在低頭把玩左手,不肯看鏡頭。我走過去握住她的雙手,發現她的手特別的冰涼,便輕輕撩開她的袖子想看她是不是衣服穿少了。

一湊近她衣袖,一股難聞的黴酸味撲面而來,我看見她的手臂起了一層皮,上面還佈滿了泛白的抓痕,我捲起她的袖子,想給她抹一點潤手霜,但袖子捲了兩下之後便往上翻不動了,我稍一用力,只聽見輕輕的一聲“呲”,袖子上竟然出現了血跡。原來老太太不知道什麼時候把自己的手臂給抓破了,傷口因為出血黏在了衣服上,這會兒露出來的時候傷口已經化膿了。

我站在原地手足無措,魏東趕緊安排了一位護工推著老太太去處理傷口,又過來安慰我,讓我們先歇息一下,吃過午飯再繼續工作。

他們養老院的伙食還算不錯,可我一點也沒有胃口,忍不住質問魏東為什麼養老院的護工這麼疏忽,連老太太有傷都不知道,更何況這位老太太看起來至少有半年沒洗過澡了。

魏東的臉一下子脹得通紅,他並沒有急著反駁我,想了好一會,他還是決定對我坦白:“不是半年,已經兩年沒洗過澡了”。

魏東十分平靜,他告訴我們,作為一個年輕人,才來的時候也會因為許多事情不舒服,想能夠進行一些改革措施讓養老院的老人頤養天年。然而現實是很複雜的,他作為財務,清楚地明白如果要提供足夠的服務,養老院需要花費的運營成本是他們目前無法負擔的。

作為民營養老院,他們根據老人的身體狀況和所需要的護理情況,對所有入院的老人按2000-4500的區間進行收費,聽起來收費不低,但如果每年沒有招到足夠的老人,虧本都是可能的。

魏東告訴我們,在日常的一切支出中,最大的一筆開銷來是護工的工資。養老院的護工非常難招,表面的高薪對應的是24小時不間斷的服務,護工每天從一睜眼就要開始給老人換衣洗臉、餵飯喂藥、把屎把尿。面對一些不聽指揮、固執暴躁的老人,護工的處理也難免毛躁一些,由於護工實在太不好招了,養老院在堅持“零虐待”的原則下,對護工的粗心和拖沓行為都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放任態度,只是偶爾批評兩句。

“就拿你說的這位我們不給她洗澡的老太太來說吧,”魏東點起一支菸,“她年齡大了本來體弱,現在又得了老年痴呆不認識人,我們一怕給她洗澡的過程遇到她反抗導致各種問題,二怕她受涼感冒引發各種併發症,只能偶爾給她用清水簡易地擦擦。”

“那她的家屬呢,家屬就這樣遺棄她了嗎?”

“這談不上遺棄吧,畢竟這老太太一個月3000的護理費家屬可沒斷過呀,”魏東笑了起來,“家屬也有自己的事,誰能好好的年紀不上班專職在家伺候老人啊,不出門掙錢了拿什麼來維持老人的生活呢,問問方強,他見得多,那些真正被子女遺棄還一身病的老人活得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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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圖 | 村民殘破的家

我望向方強,他低著頭不說話。

我沒有心情再繼續接下來的拍攝,任性地把攤子丟給了方強一人來處理。我走上樓,去這些老人的房間,能活動的老人情況還好一些,有的坐在床上看電視,有的去別的老年人房裡串門聊天,還有的還能聚起來打打小牌。而全癱的老人只能在床上筆直地躺著,就眼睛還能四處轉轉,大多時間他們都選擇閉上雙眼。

為了防止更多的老人出現褥瘡,護工們會幫助能略微活動的老人坐上輪椅,他們彷彿已經失去思維,眼神茫然地盯著遠方,一動不動地坐在輪椅上,一耗就是一個下午。

魏東說這叫“放空”,是養老院裡最常見的生活。在這裡,活著真的只能是活著。

拍完最後一個老人,我們和方強開車返回市區。在夜色下告別的時候,方強突然告訴我,他不願再給人拍遺照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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