臆想裡的陝北有兩個特徵:紮了白羊肚毛巾的農民在黃土坡上高歌;紅色革命聖地。11月初終於跟老師來寫生,親自把綏德、米脂、佳縣、神木、榆林、麻黃梁、靖邊、安邊、定邊、延安等地一一走過,發現兩個特徵都依稀帶著點,但又都不太像了。
這已不是老師30年前來時看到的陝北,城市化已滲透了縣城,發展出一種蹩腳的"洋氣"。生長在山村裡的青年被縣城甚至更大的城市吸引,紛紛出走,捨棄了祖輩留下的土窯洞。於是大山裡慢了下來,似乎停格在某個時空中,沒有了發展,也停止了破壞。而這恰是畫畫人的福音。
腳力
我們想看的景色幾乎都在這大山荒漠間,錯落在山脊的窯洞和樹坑、殘長城、破廟、古城遺址、黃河……有土路走算好的,在荒草蓖麻間穿行也是常事,老師愛爬高,總好奇翻到山頭頂上的景色,他體力又好,走得奇快,我只好奮力地跟著。平地尚能應付,遇上老師在陡坡上即興開路,縱使再積極也每每落後,在定邊手腳並用爬南山時,直接掛在半山腰上不去也下不來了。一個月跟下來,深感腳力的重要性。當然這種強度的行走也還是帶來了變化的,那就是——飯量更大了。
大肉
老師以前也畫過大肉,我只當是他刻意把肉誇大了。到了陝北才發現,他不僅沒誇張,甚至畫得還不夠大。這裡賣肉跟城市完全不是一個概念,一片肉幾乎就是大半個豬,由鐵鉤吊著,一字排開,看中哪片便直接稱了抱走,不存在切小塊賣這件事。另外我發現"大肉"的叫法也不全然是因為肉大,而是綏德、米脂等地為了尊重回族的民族習慣而給豬肉的特定稱謂。
不過對我來說,大肉就是大的肉,光是這尺寸就足夠震撼了。這裡似乎沒有小肉,整片的羊、羊腿、羊頭、兔子,都是囫圇個賣,生猛得絕不含糊。
一時間大肉打開了我的感官之門,成了我屢畫不厭的素材。這個興奮點還傳續進了生活:逢大肉必拍照,甚至餐桌上一有切塊稍大的肉同學們必定招呼我吃,嘴裡還得唸叨著:"來來來,你愛的大肉!"
那日老師興起依次應允大家的求字,同學們要的大多是"天道酬勤"、"走陝北"之類好意義的詞句。而我,腦子裡只蹦出"大肉"二字,不假思索地求了,遂願望達成。老師不僅寫了,還是倆肥厚油大的五花大肉。
再後來,我招羊逗驢的時候越來越多,喜歡跟豬羊驢馬狗貓混在一起,也愛畫它們。這還不止,我愛破廟裡荒誕的人物造像遠勝過自然景觀,最愛充滿人味兒的生活場景。一日某好友突然頓悟道:"我算看明白了,你愛大肉,死的活的都愛!"
吃才
去沒去過的地方若不吃,樂趣當即少了一半。同屋的一婷是我的好吃伴,我倆這一路基本沒停嘴,大巴車上讓隔壁座的王鵬羨慕得不行,說看我倆吃本來胃口不好也想吃了。後來他座前也總掛一袋零食了。
然而我跟一婷的口味略有不同,幾天麵食吃下來,她的胃有點要罷工了,我卻如魚得水,而且對肉和甜食的需求遠大於她。一婷戲稱我為"純陽體質"和"鐵皮胃",似乎在吃的方面永遠不會水土不服。
陝北是麵食的天堂這點自不必說,光是名字就叫你目不暇接:抿節兒、擀麵皮、餄餎、攪團兒、黑楞楞、洋芋擦擦……還有早已聲名遠揚的肉夾饃、羊雜碎、羊肉面也是至為正宗。這的羊肉麵霸道,20多塊一碗,一隻海碗盛了七兩面片,再鋪滿大塊羊肉,沒有半份賣。在外邊凍了一天累了一天,這一碗熱食下肚,登時整個人又活過來了。
這的地瓜,也就兩指粗,瓤略微發青,看著並不十分喜人。然而蒸熟了咬上一口,我只能說這輩子頭一次吃到比蜜還甜的地瓜!還有"蹦地"(本地)菠菜,那種蔬菜本身的津甜居然可以如此沁人心脾。在佳縣為了這口菜,一連三晚都乖乖坐到路邊的麻辣燙攤等著。還有這的牛奶、蘋果、小米、棗子,讓我兒時那些對於味道快要消亡的美好記憶又重新強烈了起來。
罵人
某日一早在靖邊,老師突然發火了。
這個平時話不多、笑起來五官明豔的男人此刻拿著話筒,坐在大巴車的第一排,誰也看不見他的表情。頭一次如此密集地聽到髒話從他嘴裡湧出,詞彙量倒不豐富,反覆那幾個詞兒,還夾雜著喘氣兒和哆嗦,斷斷續續,極其不熟練。事後大波師兄說,認識老師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見他發這麼大火。
老師是真急了。盲眼藝人的辛苦暫且不說,老師憤怒於同學們只關注畫幾張好畫而不懂體悟人生的狹隘眼界,為了點醒這種愚笨的治學態度他只能撂狠話了。
這次罵完之後,好像有什麼東西一下子全通開了。
跳神
和民間曲藝一樣,看跳大神也是我們感悟當地文化的一節。全班把不大的神堂塞得滿滿當當,我背後還有個滾燙嗆人的爐子。熱得暈暈乎乎之際看靈媒被神附體,給披著紅布的少女醫病,儀式感和畫面感更強烈了。
拍戲
班裡要拍個意識流的微電影,拍了幾天了,不少同學都露了臉,在田地裡戀個愛啥的。那天到赫連勃勃的大夏國遺址統萬城寫生,王卉臨陣通知我,我的角色是個鬼。戲份倒不多,主要就是亮個相,嚇嚇人。於是我跟雁華、大波、丁哥還有導演組別了大部隊,留下拍夜戲。偉華把蘸了汽油的拖把點燃,這就算做成了火把。還有小鹿和思錦的車燈和幾個手電筒,是我們全部的光源。
就算是個鬼也得演好。我套上紅襖,散開頭髮,把臉杵進盛麵粉的袋子,再塗上口紅,翻了白眼,手電自下巴往上一打,王卉說我要紅了。
還有個遠景,需要我站在高聳的城垛子上。在雁華和偉華的拽扯下我硬著頭皮爬了上去。他倆在我腳下打著手電,晃得恐高的我啥也看不見,站在幾米高的石牆上瑟瑟發抖。我心一橫:這樣的經歷,一輩子也就一次。
後來戲拍完了,大家把手電熄了,走城牆。沒人說話,黑夜的寂靜能吞噬一切。我抬頭看見了獵戶座,還有其他無數的星座,這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看見銀河。這座白城子1600多年間的寵辱興衰和金戈廝殺彷彿都浮現出來了。
統萬城裡的星空,這輩子怕是忘不了了。
—— 張子軒,2016年12月12日。
注:文中所說的"老師"為段正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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