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淑怡我努力了所有卻未能成為我自己

多年以前/你忘了說再見/獨自遠走天邊留下我一個人/慢慢熬煎/經過多年/一切都已經改變/(《亂了》)

零度。布宜諾斯艾利斯。

夜。空寂蕭冷的街頭。

兩部出租車以擦身而過的名義,留給彼此驚鴻一瞥的印象。

他和她都只是乘客。她從車窗探出頭來,頭髮被夜風吹散成午夜又瘦又小的麥苗。眼神空洞。他看她,如同看一出多年後解禁的情色電影,而她的影像從此根植於他的印象裡,與時間相融相生。

這是他在這座城市的第一夜。與揹包一起流浪,從臺北遠道而來。

這也許也是她到來的第一夜,只是,她身份未明,不知從哪兒來,然後抵達何處。

關淑怡我努力了所有卻未能成為我自己

他拿著簡便錄音機,人群內外,四處遊走。然後閉起眼睛,回放過去一幕又一幕的雜亂煩囂。他在尋找,卻又一直一無所獲。

然後,他和她再遇。

還是深夜,一列車廂內。

他將離開。而她還沒抵達。

他把錄音機遞向她。

“給我唱首歌吧。那夜,聽你唱了,你的聲音很好聽。”

她不為所動,繼續操控著手中的遊戲機,專注得如同操控自己的命運。

“我就要走了,只想聽聽你聲音……”

後來。情節斷裂成回憶的碎片。

她拿過他的錄音機。自顧自地唱起來。轉身。裙襬旋搖。世界閉合成她一個人的天地。

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風很大,總是把她的頭髮吹亂。依然亂得像麥苗。

她唱。那支歌叫“Cucurrucucu Paloma”。歌中,高低盤旋的鴿子,憂傷地俯視著藍色的瀑布。各自散去。從此淪落天涯。

唱罷。把錄音機還他。之間,沒有任何語言的交流。今夜之後,他們不再相遇。

他帶著他在這個城市錄下的所有聲響,包括一個失愛男人的嗚咽與一個女子渺茫而絕望的歌唱。繼續流浪,至世界的盡頭,然後,把所有的聲響掩埋於冰封的一角。

悲傷不再那麼明顯,記憶中她的臉,慢慢的變淺。

世界倏忽寂靜無聲……

這是一部電影剪掉了的片段。導演把有關她的情節很徹底地排斥於兩個男人曖昧的感情之外。而有關她在街頭唱歌的片段,卻似乎可以在我記憶中接近天荒地老。

這部電影叫《春光乍洩》。她是關淑怡,像謎一樣在我們眼前消失了的女子。有人依舊對她戀戀不捨,有人卻已經前塵盡忘,徹底丟失了關於她的印記。

她的歌聲,更早之前,還出現在《墮落天使》裡其中的一幕:一個殺手遞給服務生一枚硬幣,說,如果有個女人來找他,就把這枚硬幣給她。並且告訴她,他的幸運號碼是1818。

女人真的來了,幽靈一樣飄搖而來。她把那枚硬幣投進那臺點歌機,聽序號是1818的歌。

“忘記他,等於忘掉了一切,等於將方和向拋掉,遺失了自己。”

一段生活的陰影,在她反反覆覆吟唱的“忘記他”之中,喪失了最初的面目。

而她的面孔,她的聲音,就這樣,在一個叫王家衛的導演的影畫中,活來,隱去。

黯然。無可奈何。

有許多年,她只是一個會唱歌的木偶,唱片公司牽著絲線,一鬆一緊,制約著她向左走,向右走。並不美麗的面孔,聲音也顯得單薄,擴張著一個歌唱時代的蒼白,許多這樣的歌手,等待著遺忘。

出版於1995年的唱片《“EX”All time favourites》,讓我重新認識了她。封面,是她的臉部特寫。青色背景,映襯著一張蒼白的臉,讓人可以如此清晰明瞭她落寞的輪廓。藍色的隱形眼鏡製造出幽藍的夢囈,倒影著孤芳自賞的年華。這張唱片,共收錄了十首她翻唱別人的歌。鄧麗君的《忘記他》、梅豔芳的《夢伴》、張學友的《李香蘭》、張國榮的《拒絕再玩》、許冠傑《印象》、甄楚倩的《深夜港灣》等,一眾聲名顯赫的歌手的代表作,在她的聲音中脫胎換骨。渺遠、無力,一點一點地往內裡滲透,直到令人產生出微微的痛感。

我最喜歡的,是那首《深夜港灣》。

關淑怡我努力了所有卻未能成為我自己

“長裙隨北風飛舞似浪漫,卻在別時人漸散。黑色絲巾風中飄滿寂寞,蕩入這港灣。隨霓虹燈千盞我獨站,遠望渡輪隨浪去,身邊呼呼北風,已經不感覺冷,今晚最冷,已是我心間……”模模糊糊,腦海裡總會突然湧起這首歌的歌詞,這樣的詞境,惻然、黯淡、絕望。鏡花水月般美不勝收。尤其是起風的日子,一個人漫步城市,哼著這首歌的旋律,虛空得象快要失去軀殼,化成塵粒,消失不見。

冷。於是聳了聳肩。明白一切不可挽回,已是終局。

沉沉浮浮,指點淡雲數片。領獎臺上,失去了她的影蹤。她回覆到一個純粹的歌者。熱愛歌唱的女子,一直唱到最後一盞照耀她的燈熄滅,而聲音仍舊環繞不散。

有陣子,曾經有過一種說法,她一個人跑到蘭桂坊酒吧,喝到半醉,然後,素面朝天地走上舞臺,過把歌癮,把一大堆酒客聽得如痴似醉,可是,也許只有少數人能認出她就是關淑怡,沒有人忍心把這道破。也只能這樣了,唱片滯銷,唱片公司不輕易與之簽約,到最後,只剩下音樂頻道里一閃而過的身影,豔裝之下,舉手投足,有著說不出的單薄與孤寂。

等了幾年,於2001年年底等來了她的國語專輯《冷火》。曇花激烈地綻放,花瓣爆裂的聲音疼痛異常。屬於她的年代,早已被她自己所遺棄。無法捲土重來。她又轉身離去。這個帶著宿命感的女子,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在南美洲的一片土地上,邊走邊唱。

關淑怡我努力了所有卻未能成為我自己

她還會出唱片嗎?還是隻能在唱片店一大堆的折價碟裡,如獲珍寶地挑出幾張她的舊唱片,在以後的年月裡,把唱片放進唱機,與她一起感懷身世,任年華老去?

有人說過,記住一個人,只需要一瞬間,忘記一個人,卻需要一輩子。忘記她,或者記住她,也許只是轉念一瞬間。誰也無法改變什麼。

空嘆息。心仿似天邊孤鳥。影孤只單,悲世事變換轉眼一空。雲霧散開。只剩世界盡頭的一抹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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