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透宋詞的愁,繞不開朱淑真


讀透宋詞的愁,繞不開朱淑真

圖片發自簡書App

朱淑真何許人也?翻翻她的簡歷,一眼就會看透這是個由江南山水滋養大的女孩。有小道消息說,她是大學問家朱熹的侄女,可能屬於八卦。可她是個白富美,官二代,絕對沒有水分。所以自幼泡在琴棋書畫之中,才藝和智慧節節拔高,比個頭長的快多了,一點沒輸在起跑線上。

朱大小姐或許讀多了《異夢錄》,《鶯鶯傳》這類香豔四溢的唐傳奇,給鼓動得春心蕩漾,情竇早開,剛過了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時段,就相中了一塊小鮮肉,揹著老爹老 媽和老師,玩起了早戀。

“初合雙鬟學畫眉,謂之心史書她誰?待將滿抱中秋月,分付蕭郎萬首詩。”“門前春水碧如天,座上詩人逸似仙。白璧一雙無玷缺,吹簫歸去又無緣。”

這兩首絕句,與她年紀一樣,沒發育到位。其中的“誰”,“蕭郎”,“詩人”,應該是掠走了她芳心的那個小帥哥的標籤吧。詩中磨不開明挑,但她一準是心裡長了草,茶不飲飯不吃,整個魂兒被勾引得離了心窩。

固守官宦門第榮耀的老爹老媽,發覺了險情,擔憂千金小姐做出被八卦的緋聞,趕緊塞紅包拜託媒婆給女兒尋妥了一門親事。19歲那年,朱淑真就蒙上紅蓋頭,嫁作他人婦。嫁的人是政府部門的小公務員,比嫁個雞嫁個狗強不了多少,朱淑真心裡還揣著小帥哥,但是無可奈何,只能聽天由命。

沒想到,那個人肚皮頗大,裡面沒裝幾本書,不懂什麼舉案齊眉,紅袖添香,還敢違紀貪汙腐化,搞婚外情偷著劈腿,一個模範渣男。跟著這麼個人,“從宦東西不自由,親幃千里淚長流。”一個飽讀詩書的大家閨秀,給扔在了不見天日的火坑之中,哪裡經受得了這樣的煎熬?乾脆一甩袖子,回到孃家,與公務員來個一刀兩斷。

大概就在這個時候,朱淑真給自己取了個別號,幽棲居士。說白了,她成了一個不剃青絲不穿袈裟的佛門弟子。沒見過檔案,只能瞎猜,估計這一年,不會超過二十五歲。開得正豔的一樹花,葉敗枝殘,落紅滿地,心裡跟著埋進了一顆“愁”的種子。

“幽棲”是什麼意思?不論解讀為“憂戚”,或者是“憂悽”,反正都不離一個“憂”,也就是愁。這樣的精神摧殘,作為單著的女子,一副肩膀,一根脊樑,怎能扛得了?

究竟“幽棲”了幾載春秋,查不出。回家寡居,最長二十年,也就四十五歲左右,沒到知天命的年齡段,就鬱悶得喘不過氣,心枯血盡,早早地香銷玉隕,離開人間。

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老爹老媽,好像並不怎麼悲痛,反倒有去掉一塊心病的輕鬆。不顧入土為安的古訓,連個黃土堆成的墳冢也不給,火化了女兒遺體。在飄飄忽忽的火光中,同時一張接一張地把他們看成淫詞豔曲的遺作,焚燒得寸紙不留。

有文為證:“其死也,不能葬骨於地下,如青冢之可吊,並其詩為父母一火焚之。今所傳者,百不一存,是重不幸也,嗚呼哀哉。”

這話是個叫魏仲恭的人說的,他是朱淑真的鐵桿大粉絲。由春到秋,他走遍錢塘的大街小巷,花了大價錢買單,收集一些刻有朱淑真詩詞作品的殘篇斷簡,親自動手編了兩本書,其中一本《斷腸集》,總共收詞作31首。

魯迅筆下的狂人,在中國歷史書的字句間,看出了“吃人”兩個字。千百年來許多讀者,在朱淑真詞作的字句間,看出的是一個大大的“愁”字。

宋詞中,李清照,蘇軾,還有不少推手,都寫過愁,可同時也寫了許多的喜和樂。唯獨在朱淑真的詞中,找來找去,怎麼也找不到喜與樂的蹤影,入眼的只是愁,她是個生產愁的專業戶。

“春已半,觸目此情無限。十二欄杆閒倚遍,愁來天不管。/好是風和日暖,輸與鶯鶯燕燕。滿院落花簾不卷,斷腸芳草遠。(《謁金門·春半)

“昨宵結得夢因緣,水雲間,悄無言。爭奈醒來,愁恨又依然。輾轉衾綢空懊惱,天易見,見伊難。”(《江城子·賞春》下半闕)

“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佇立傷神 ,無奈春寒著摸人。/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減字木蘭花·春怨)

“遲遲春日弄輕柔,花徑暗香流。清明過了,不堪回首,雲鎖朱樓。/午窗睡起鶯聲巧,何處喚春愁?綠楊影裡,海棠亭畔,紅杏梢頭。”《眼兒媚》)

“樓外垂楊千萬縷,欲系青春,少住春還去。猶自風前飄柳絮,隨春且看歸何處?/綠滿山川聞杜宇,便作無情,莫也愁人苦。把酒問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蝶戀花·送春》)

我隨手抄錄的五首詞,每首都能找到一個“愁”。從題目看,四首與“春”有關,一年起始的季節,草長鶯飛,柳綠花紅, 生機勃勃,心中本該裝滿激動喜悅,流瀉出歡欣輕快亮麗的文字才是。

可是沒有。有的是“斷腸“,是“懊惱”,是“淚洗殘妝”,是“不堪回首”,是“聞杜宇”,沉痛,哀婉,是由她代筆的李清照悽悽慘慘慼戚的翻新版本。

那首“春怨”,開篇的兩個短句,更是悲催地要吐血:“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一連串蹦出五個“獨”,“獨”得不能再“獨”,覆蓋了所有的動作。其實,覆蓋的是整個心,整個人,整個日子。把抽象的看不見摸不著的“愁”,轉換為具體的有圖有景的畫面,活靈活現地浮現在眼前。

這麼些“愁”,為什麼濃得化都化不開,重得怎麼使勁兒也甩不掉,歸根結底,全是那六個字招惹來的——“天易見,見伊難。”

“天易見,見伊難”,沒修飾,沒形容,大白話一樣樸實,卻讓我們耳邊響起絕望的呼喊,如黃鐘大呂那樣高亢洪亮,震撼山河。又尖銳得像利刃,直刺人們的五臟六腑。仔細聽,在一個女子柔弱無助的聲音中,有淚水,有血絲,有破碎了的靈魂。

朱淑真,幽棲居士,一個由愁打造成的代碼,一個由愁複製出的拷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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