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彭浦新村。”
無論從上海哪個角落打車,上車這樣指一句,司機心裡立馬就明確方向了。這樣的地標,說少不少,說多也不多了。
這裡曾經是老閘北的最北面,如今成了新靜安的一部分。不過對於上海人來說,“彭浦新村”一直一個心理距離有點遠,又比較開闊的地名,你也總會認得幾個從彭浦出來的朋友。
實際上,行政區劃上的彭浦新村範圍倒並不是很大,橫豎都只是跨了三條馬路,場中路到臨汾路,嶺南路到共和新路。人們之所以對彭浦有“大”的感覺,是彭浦周邊的幾個新村及其北面的共康都被人叫成了“彭浦”。
臨汾路是彭浦的一個分界線,臨汾路以北逐漸展開是繁華的商業街區,而臨汾路以南的老彭浦,又是另一幅面貌了。
尤其是聞喜路南邊的彭浦第一里委,還有聞喜路北面的彭浦第三里委,那裡甚至還原封不動地保留著50年前的新村樣貌。但這裡畢竟是“新靜安”了,房價也隨著整個上海樓市水漲船高,即使是幾十年的老房子,單價也掛到了每平方米五萬左右。
彭浦新村名氣最盛的時候可能要數幾年前風頭強勁的“彭浦夜市”。這個夜市是從上世紀末逐漸演變而來。
20年前,下崗的工人們在這片當時算偏遠的土地上重頭開始奮鬥,來自江蘇、安徽等周邊省份的打工者也陸續湧入,憑著一股韌勁在此紮根。經過十幾年的發展,彭浦人曾一度將“彭浦夜市”發展為上海地攤夜市的“頭牌”。今天“彭浦第一炸”這樣的招牌依然被商販們視為小吃界“一代宗師”般的存在,在上海不同的馬路上依然能撞見。
如今,名噪一時的“彭浦夜市”已被徹底取締,馬路變得整潔乾淨。不過,當我們試著深入瞭解彭浦人時,發現那種堅韌不拔的生氣被傳承下來。每個人都在為更好的生活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著,如同愚公移山般,在漫長的時間裡打磨與改變著彭浦新村的樣貌。
走廊
白天的彭浦新村浸泡在一種略顯安靜的生活氣息裡,年輕人都出門上班去了,小區裡留下的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在家燒菜帶孩子的家庭主婦、在家門口靠椅上閒坐的爺叔。
聞喜路上的彭一小區,房子最早是1958年建起來的4層樓工房,其中還有兩棟長條形的工房,據說是兵營改建的,兩梯二十四戶,彭浦新村後來逐年也有擴建,基本到1980年代全部定型,此後便沒有大的改觀。
小區裡不少房子維持了這樣的格局——每層外露的一條長走廊,昭示了這裡的鄰里關係。
在今天的眼光看來,這些住宅都沒有照顧到隱私,沿著走廊走過去,每家每戶都把自己的生活有選擇地放到了公共場合。
廚房、衛生間多是幾家合用的,今天你家炒什麼蔬菜、他家煲什麼湯。如果願意的話,你還知道隔壁鄰居家的襯衣是什麼牌子的。
沙發
散落在空地的沙發、凳子在彭浦新村裡並不稀奇。
在彭浦新村那些老式小區裡,時常能見到空地上擺放著沙發、躺椅、摺疊桌。可能是室內空間過於侷促,這樣的一方小天地很受歡迎。
天氣晴好的日子,捧著報紙的爺叔、剝豆子的阿姨、懷抱嬰兒的女人就會三三兩兩地聚在這裡閒坐談天。
每天上午,彭一小區內一位紅衣爺叔會搬出一張摺疊小桌、一隻小矮凳,小桌上擺好一份大大的“彩票指南”、一個茶杯、一副眼鏡盒、一本厚厚的筆記本。
所有東西就位後,紅衣爺叔鄭重其事地取出眼鏡戴上,然後正襟危坐,開始這天的分析研究工作。
紅衣爺叔很細緻,在那本磚頭般厚的筆記本上,詳細記錄了他歷年所購買的彩票數據,這種嚴謹敬業的態度就秒殺掉不少彩票分析師了。“我研究彩票十三年唻,待了屋裡廂沒事體做呀,還好鍛鍊鍛鍊腦子。”
路過的鄰居們都會順口問一句,“這個月中了伐?”
理髮店、修理店、蔬菜攤散落在小區的居民樓中,最多的是那種開在居民樓內的理髮店,來理髮的多是附近的鄰居,做得也都是熟客生意。
“小程理髮店”就開在臨汾路的一個小區裡面,這個小程,就是理髮店的老闆娘程靈飛。說是小程,今年也已經快60歲了。她從23歲開始做剃頭的行當,到現在30多年了。
這間小小的理髮店實際上就是把家裡的小廳改造而成的,廳的一側擺了幾張椅子,供剪頭髮的客人坐,另一側就是燒菜的灶。
趙秀芳是小程理髮店的老客人,她穿著一身灰色碎花裙,頂著滿頭捲髮棒坐在一張方凳上。她今年82歲,1966年,工廠裡給她在彭浦新村分了一間房子,她一直住到現在。“我待了彭浦新村的年數嚇死人唻,給我的房子,是那種木頭結構的,倒馬桶的,後頭阿拉自己都重新弄過了,現在麼,聽講是要拆遷了。”
工作日的白天,理髮店裡只有老闆娘一個人在。小程的愛人老鍾在一家公司開班車,每天早上五點半準時出門,晚上到家總歸要超過八點半,回來後匆匆吃飯洗澡,睡不了幾個鐘頭。
老鍾生於1959年,他的父親在上海傢俱廠工作,因為父親單位分房,他在讀小學一年級時,全家就從大統路搬到了彭浦新村。
“阿拉在大統路是借房子住的,搬到彭浦新村後,雖然只有19.2個平方,家裡兄弟姐妹五個擠在一道,但畢竟是單位分的,總歸比借的好,覺得蠻開心的。”
老鍾從中學畢業後當了四年兵,後來分配到吳淞化工廠上班。90年代末,40歲的老鐘下崗了。
“格個辰光儂年紀上去了,出去尋工作不容易的。格個辰光這麼多上海人下崗了,哪能辦?去擺攤做生意的也有,只要儂吃得起苦呀。我有好幾個同學,後頭到彭浦夜市去擺攤賣衣裳,現在整頓後伊拉統一搬到寶山商場裡廂了。”
一到週末,老鐘不用早出晚歸了,大多時間他都待在家裡幫著洗菜燒飯。小程理髮的手藝好,店裡生意也忙。
這種生活,在程靈飛看起來已經很好了,“我是靠手藝吃飯,從來沒到單位裡廂去上過班。伊麼下崗也快要20年了,我大肚皮辰光,伊已經下崗了,現在女兒都讀大學了。比起雙職工家庭來講,阿拉屋裡廂屬於不是老窮呃,伊下崗了,我還好賺鈔票呀。”
唯一讓她後悔的事情就是“老早不曉得買房子呀”。
“老早一套小房子只要5萬塊就好買。十幾年前,臨汾路上的房子也只要三千多塊一個平方呀。我還跟人家菜場裡廂做生意的人講,儂不要去借房子了,去買呀。我自己不買房子,叫人家去買,自己的鈔票還借給人家。現在呢,聞喜路那面好一點的房子,六萬五一個平方,啥人想得到呀,格個辰光只想到自己有地方待就可以了。”
在過去的許多年裡,與市區的房價相比,彭浦新村都算得上是一片“價格窪地”。近幾年,隨著房價的快速上漲,加上閘北與靜安的合併,這裡的房價早已不“窪”了。錯過了房價相對便宜的時期,這樣的懊惱許多彭浦人都有。
今年70歲的徐德治對房價的感觸更深。“格個辰光房子多少便宜呀,一套一室戶的小房子,十萬塊就好買下來。老早我在中介公司做了七八年,勸過很多人買房子,沒買的都後悔死了。”
“還有種人呢,自己房子賣脫,拿個二十幾萬,十幾年前覺得這筆鈔票蠻多唻,伊拉講情願借房子住,後頭慢慢再買,現在好唻,二十幾萬,一個灶頭間都買不回來了。”
老徐小時候家住在天津路,18歲被分到了江西上饒的廠裡,90年代末,工廠的生產早已停滯,他便做好回上海的打算。
“格個辰光登了廠裡廂沒意思,乾脆跑跑路唻。上海屋裡廂房子要動遷,但自己的戶口又沒有回來,只好自己到外頭去買房子。”
1999年,老徐咬咬牙把上饒的房子賣了,湊了個首付,以1900元每平方米的價格在彭浦新村買下了一套兩室的房子。“彭浦新村,老早聽起來是老老遠的地方,落鄉呃,但價格總歸比市區實惠呀。”
回上海時,老徐不過50歲出頭。沒有了工資,總歸要想辦法生存,他在中介公司找了一份工作,一做就是七八年。
“格個辰光彭浦新村的中介門店沒啥外地小青年來做中介的,清一色上海阿姨爺叔,伊拉當中蠻多是下崗的,登了屋裡廂沒事體做,講言話比較老實點、親切點,格個辰光上海人去敲房東的門也更加便當,現在兩樣了,上海人倒不做了。”
變化的是空間,不變的是生活。行政區怎麼變,房價怎麼漲,飯還是要吃的。
傍晚時分,一天的日子在窗口飄出的油煙與肉香中收尾。
彭一小區一片老房子前,一位光頭爺叔靠在樹蔭下的躺椅上,長褲的褲管一直捲到了大腿根,在他的正前方,另一位戴眼鏡的爺叔赤腳拖鞋,坐在一張暗紅色木椅上,旁邊還有幾隻圓凳、舊轉椅。映著黃昏的紅光,兩個人一本正經地爭論著紅燒肉的正確做法。
“白砂糖不好吃,我現在燒紅燒肉,老早擺白砂糖,現在擺冰糖了。”光頭爺叔說。
“啥糖都不要擺,鮮醬油裡廂都有。先倒點紅醬油,最後收汁辰光擺點鮮醬油。”光腳爺叔提高了聲調,“儂鮮醬油多擺點,出來就跟糖的味道一樣,味精也不要擺。醬油麼一定要買好點的,李錦記、海天的。”
“儂做的事體老古怪唻!我只擺鮮醬油,老抽不擺,假使儂覺得紅燒肉顏色不夠紅,倒點紅茶好唻。冰糖麼是天然的呀,哪能好不擺啦?”光頭爺叔立起背,坐直在藤椅上反駁道,“按照儂的講法,水也不擺,全部擺醬油呀,這多少代價啦。”
“鮮醬油倒起來麼是要兩大勺唻,幫幫忙噢,糖?阿拉屋裡廂從來不用。”赤腳爺叔理直氣壯地回。
“阿拉就個人根據個人條件,儂自己不用不好講人家呀。”光頭一時有點氣短。
兩個人的爭論還在持續著。天色漸暗,距離開飯的時間越來越近,那些對話和油煙味一起飄遠,沒入夏日的悶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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