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國前竹馬送我一手鐲,他母親看見嘴角含笑:那是我家給兒媳婦的

出國前竹馬送我一手鐲,他母親看見嘴角含笑:那是我家給兒媳婦的

1

飛機降落時,新西蘭小雨淋漓,空氣中瀰漫著溫暖的味道,我提著筆記本撐著把舊雨傘走在惠靈頓的街頭。街上行人稀少,身旁都是錯落有致的房子,這是我第一次到新西蘭,像個接觸新事物的孩子般感到欣喜,更讓我驚喜的是接下來對作家姜晏的專訪。

在她泡茶期間,我在客廳裡看了會兒。走到牆上掛的那幅字下時我停住了腳,心裡充滿疑惑。這時她端著茶杯向我走來,接過茶杯我問道:“這應該不是宋老師寫的吧?”我口中的宋老師是國內的書畫大師宋經年。

“小丫頭,你怎麼確定這不是宋老師的字?”她笑著問我。

“我見過宋老師的字,他運筆中的‘勾’有自己獨特的筆法,這幅字雖有他的私章但字的‘勾’是有區別的。”我肯定地答。

“這幅字掛到現在,騙過了許多人,你倒是頭一個說它是仿品,確實它不是出自宋經年之手。”

本想再次開口問這幅字的來頭,一想到是個時間有限的專訪,便打消了念頭。打開筆記本和她坐在陽臺上,開始了千篇一律的專訪。

窗外依舊下著小雨,潮溼的空氣裡混著院子裡的花香,她的聲音穿過我的耳蝸,我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遊走,生怕錯過什麼。

訪談進行到一半時,她停下來說:“這樣一問一答挺無聊的,我和你說說我小時候吧。多年不提,我覺得都快忘記了。”

她這麼說我自然樂見其成,對我來說算得上是個意外收穫。

2

姜晏第一次到故宮時五歲,姜奶奶帶著她去找爺爺。她的爺爺是故宮裡書畫修復組的老師傅。週一下午故宮閉館,她踩著四輪子的小腳踏車在太和殿前的廣場上慢慢挪向書畫組修復室。那時年歲小的她還不知道,很多年前一位叫溥儀的少年也如她這般騎著自行車在這片廣場上。

姜奶奶帶著小姜晏站在宮門外,正巧漆器組的同事到書畫組串門,給姜爺爺捎了口信。得到消息時,姜爺爺正在修復室裡給一張東漢時期的草書清洗。

歷史長河裡淘洗過的書畫,歲月的斑駁顯示了它的珍貴。姜爺爺一聽到小孫女來了,高興地一抖手,差點對文物造成了二次傷害。姜奶奶在外等了好大會兒姜爺爺才從裡面出來。什麼樣的工作磨什麼性子,姜爺爺入行久了自然不會做到一半停手。

“爺爺。”姜晏奶聲奶氣地喊了來,然後撲到姜爺爺的懷裡,她抱著爺爺的脖子眼裡是高牆上的瓦片。

“怎麼不帶晏晏進去?”爺爺問。

“孩子太小,萬一進去破壞了什麼不得了。”

說話期間,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拉著一個九歲大的孩子走到他們身邊。

“姜叔,小晏晏今天也來了。”男人說完後,男孩抬頭盯著姜爺爺懷裡的小孩。

這是宋經年第一次見姜晏。五歲的姜晏並不像同齡的孩子一樣生得好看,並且皮膚有些黑。宋經年見過不少的小孩,他打心裡覺得這個叫姜晏的小妹妹並不漂亮。

宋經年是姜爺爺的關門弟子,也像姜晏這麼大的時候,在漆器組工作的宋父帶他來玩。許是真的喜歡,在書畫組的院子裡拿起不用的廢筆在地上塗塗畫畫,這一畫便在姜爺爺身邊學了四年。

姜晏看到宋經年後從爺爺懷中滑下,跑到宋經年身邊拉住了他的手便喊:“哥哥,哥哥。”

宋經年想要抽開手,看著小女孩圓圓的小臉又莫名的捨不得。

這天下午他摹的字中便有一個“晏”字。後來他才知道姜晏的名字便是取自這句:“被荷裯之晏晏兮,然橫洋而不可帶。”

3

四季更迭,故宮裡的遊客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宋經年和姜晏便在這紅磚綠瓦,瓊樓斗拱的高牆裡長大。

宋經年與父母住在故宮西側的職工家屬樓,姜晏一開始是住在外頭,後來因為要修復的書畫逐漸增多,姜爺爺帶著小姜晏和姜奶奶也搬進了職工家屬樓。

耳濡目染,姜爺爺教宋經年習字期間,姜晏也會拿筆寫字。後來姜晏走了後門成為姜爺爺的“關門弟子”。宋經年習字一絲不苟,姜晏純屬抱著玩的心態。姜爺爺的重心放在宋經年身上,想把他畢生的絕學都教給宋經年,傳承匠人精神,對於姜晏他沒多少要求。

姜晏喜歡和宋經年一起習字。她不喜歡爺爺給她的帖本,她喜歡臨宋經年的字。宋經年本就起步比她早,自然寫得比她成熟好看。她寫字向來靜不下心,臨完一個字,便想找宋經年玩。

她喜歡在宋經年臨字時晃他的胳膊,這一晃宋經年一抖手字便會寫歪,他擱筆想責備,姜晏的一聲“師兄”讓他不忍。

姜晏不喜歡喊宋經年哥哥,喜歡喊他師兄。

大四歲的宋經年在大人們騎著自行車穿過一條條衚衕上班後,肩負起照看姜晏的責任。他有一輛小自行車,每週一下午閉館,他會騎著車子帶著姜晏在太和殿前玩耍,和姜晏說著他從書中看到,從大人們口中聽到的關於紫禁城的故事。

兩人坐在石階上,姜晏聽得有滋有味,後來姜晏想,她對這座城如此熟悉,大抵是因為宋經年。

那個時候北京雖發達,但還沒有很多的汽車,遊客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宋經年習字時姜晏總喜歡往外跑。

國外的遊客總能引起姜晏的好奇。她上幼兒園時,宋經年已是小學生,在同一學校。為了節省時間,姜爸爸和宋爸爸輪流接送孩子上學。

從新航路開闢以來西方人對東方充滿嚮往,這座巍峨的紫禁城更讓國外遊客絡繹不絕。對新事物充滿好奇心的姜晏每次放學經過這些遊客身邊,她都會拉著宋經年問:“為什麼他們和我們不一樣?”

宋經年不知該怎麼和她解釋便對她說:“你看黑皮膚的是非洲人,白皮膚的是俄國人。不是黑眼睛的都是外國人。”

姜晏對宋經年的話深信不疑,宋經年說完後她便號啕大哭:“師兄我是不是非洲人?”

宋經年聽後哭笑不得。姜晏從小皮膚黑,因為黑,看著比同齡的小白妞們都要難看一點。

姜晏開始變白是上小學以後,那時宋經年已經開始上初中,寄宿生活使他一個星期只能回來一次。他和姜晏由之前的每天見面變成了每週見面。

宋經年很爭氣,書法上他的覺悟很高,常年的練習,讓他有了一手好字,每次參加比賽總能拿獎。十幾歲的他在北京書法圈子裡嶄露頭角。

姜爺爺漸漸老了,書畫組的活他很少再接,若非是破損程度高難修復的書畫,他是不會親自動手的。閒下來後,宋經年不在時姜晏的習字時間爺爺看得緊緊的。

她向來不愛爺爺拿給她的什麼顏筋柳骨,顛張醉素,她總愛拿宋經年的字出來摹。

爺爺來檢查時說:“你這丫頭以後別喊經年師兄了,直接喊師傅吧。”

多年的臨摹,姜晏的字和宋經年的字有九成像,很多人都分不清他倆的字,唯獨爺爺說不像。

4

姜晏開始學習英語的那年,遊客開始變多特別是外國遊客。每次週末寫完作業臨好字的空閒時間她都會站在太和殿門前看著人來人往的熱鬧。偶爾她還會用生澀的英語和外國人交流。

那天她遇到一個藍眼睛的外國人,她主動上前打招呼:“Hello,Nice to meet you。”

外國遊客很高興地和她交談,姜晏在這些交流中才知道原來世界不僅僅只有中國,只有紫禁城,只有英法美意德,還有很多的國家。她的心裡第一次有了想出去的念頭。

宋經年進入宮門看見和外國人交流的姜晏時,從她的眉眼帶笑中他知道這座足夠大的城再裝不下小小的她。姜晏越來越期待外面的世界,她想快點長大。

宋經年一週回來一次,每次回來他都會和姜晏一起臨字。他的字早已到火候,姜爺爺很欣慰,他開始教宋經年畫畫,宋經年學得認真。姜晏依舊在臨字,臨宋經年的字。

書畫修復室的院子裡有一棵老棗樹,每年結棗姜晏總會和宋經年爬到樹上摘棗子。姜晏總喜歡往高的地方爬,爬得高看得遠,她的目光所到達的地方,比宋經年目光所到達的地方遠很多。

如果說宋經年的目光所到達的是太和殿,那麼姜晏目光所到達的便是紫禁城的高牆。

姜晏小學畢業這一年,她和宋經年的成長路線開始有了分岔,對未來有了完全不同的想法。

暑假期間爺爺將他倆帶進了書畫修復室,爺爺拿來一幅高仿品讓宋經年練習修護畫的過程,從拼接到清洗再到其他過程,每一步爺爺都手把手教他。姜晏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更別說去學習,十分鐘沒到便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姜爺爺對他說,每一張畫都有生命,它們經過歲月的河跨過時間的山,向人們講述著一段段故事。書畫也好其他文物也罷,他們都有生命,值得耐心地去對待,只有用真心去做一件事才會對得起花費的時間。

宋經年去汙期間木器組送來一扇屏風,屏風的畫面破損程度大難以修復如初,姜爺爺接下了這個活。宋經年看著破損的畫面,聽姜爺爺講著屏風的歷史。

作為名位和權力的象徵,經過後代傳承屏風開始用於實用,一張小小的屏風都可以反映出很多的東西,看出很多的門道。宋經年心生敬畏。

姜爺爺問他以後想走這條路嗎?他想也沒想回了一個“想”字。他從出生開始便在這種環境成長,他的父親他的師傅都在從事這樣的工作。許是熱愛許是習慣,除了這他再也想不出可以做什麼。

5

宋經年獲得全國書法一等獎的那年,他剛邁進高中的大門。姜晏是從同學們的口中聽到這個消息的,她突然覺得有些心酸。宋經年始終都沒有停下來等過她。

姜晏回家的那天宋經年也在,正在聽爺爺給他講畫。姜晏看後突然有些惱,沒和他們說一句話。

宋經年喊住了她:“晏晏,你……”

“別和我說話。”她打斷了他。

“你這孩子,經年又怎麼惹你了?”爺爺問她。

姜晏語氣有些衝:“你天天就知道經年經年,你這老頭可真偏心。”說完後她放下書包跑了出去。

宋經年找到她時她正在哭鼻子,看到他來抹了抹淚水。那天她和宋經年誰都沒說一句話,兩人坐在故宮最高的地方看染紅了天的夕陽。她從沒想過有天會和宋經年分開,至少有生之年不會,可是很不湊巧……

年紀大了身體就不如從前,為了補好那幅山水畫,姜爺爺一宿沒閤眼,最終他還是輸給了時間。

姜爺爺離世的消息一傳出,姜奶奶病倒了,姜晏的父母從工作地趕回來。

宋經年看著姜晏心疼得說不出話來,原本那個愛笑的女孩一時間沒了活力。姜晏是見到宋經年的時候才哭出來的,淚止不住地流。她說:“師兄,爺爺走了,沒有人再看我寫字了,師兄,爺爺不在了。”

宋經年將她抱在了懷裡拍著她的背安慰:“沒關係,你還有我,還有師兄。”

送走姜爺爺後姜晏一直沒去上課也不愛說話,總是一個人坐在紅磚綠瓦的高牆上,不知往哪裡望,爸爸喊她也不應。

宋經年來的那天姜晏正在鬧脾氣,她不說一句話進了習字的小書房後便開始扔東西,筆墨紙硯全被她扔了出來,地上一片狼藉。

她討厭這些東西,如果不是這些東西,她的爺爺也不會離開,到底她還是沒有膽量衝進書畫組去大鬧一場。扔完後,她蹲在書房的牆角開始哭了起來。

沒有敲門宋經年直接進去,他蹲在姜晏身邊,姜晏本就不胖如今更加消瘦。姜晏難受,他並不比姜晏少。姜爺爺是他的師傅,他更當爺爺是親人。

宋經年將姜晏帶出了書房,像小時候那樣騎著自行車帶她在衚衕裡穿梭,最後兩人坐在太和殿前的石階上他開口:“晏晏,爺爺老了,生老病死都是規律,或許早點或許晚點,時間是最留不住的東西。”

他對姜晏說了很多話,姜晏始終都沒開口。宋經年送她回去的路上她坐在後座,開口問了句:“師兄,那什麼東西是留得住的?”

姜晏沒得到宋經年的回答,也許他沒聽見,也許他也沒有答案。

姜晏恍惚了半個學期,奶奶的病一直沒好。宋經年假期一開始也沒再出去而是在家屬樓裡陪著姜晏。他沒敢提出讓姜晏和他一起練字的想法,他知道姜晏不喜歡。有時他會擠出點時間跑到書畫組去,在修復室裡幫幫忙打打下手。

姜爺爺補了一半的山水畫,始終沒人敢接手,他補東西的手法和別人不同。兩種不同的手法補不僅影響圖畫的美觀更是一種變相的傷害。

宋經年看過一眼那補了一半的山水畫,泛黃的紙上,潑墨的山水水天一色,說不出的柔情。他自小便跟著姜爺爺學書法,從來沒想過姜爺爺畫技同樣高超。

書畫組的師傅惋惜說:“可惜了可惜了,姜師傅這門手藝怕是沒人再有了,可惜了。”

人們向來只知姜師傅教宋經年的是書法,卻不知宋經年學的還有其他,包括這文物修補的技術。

6

得到姜晏要離開的消息已是八月末,那天宋經年正在書畫組的院子裡摘桂花,明明是九月才會開花的樹,八月末便早早開了花。姜晏來他吃了一驚。

姜爺爺離世後姜晏討厭起和書畫有關的一切。她不再提筆寫字,連書畫組這裡都不願看上一眼。

姜晏開口的第一句便是:“你也要在這裡補東西?”

宋經年不知該怎麼回答,從姜晏的眼中他看出了姜晏打心底裡對這裡的討厭。她接著說:“我要走了,和奶奶一起去爸爸媽媽工作那裡。”

姜晏的這句話倒像是解脫。她在等宋經年說話,只要宋經年開口說讓她留下,她就不走了。像很多年前初見的那般她抬頭看他,等他的回答。

“離開了也好,也好。”宋經年的兩個“也好”砸在她的心上,說不出的疼。

宋經年始終沒有開口讓她留下,在他看來,姜晏離開確實很好,至少可以換個地方可以散散心。

離開那天,宋經年去送她。姜晏忍住沒哭,扯著大大的笑。她昨晚去找宋經年時他不在。在他的書房裡她看到了那幅一等獎的作品僅僅只有七個字,她看了好久好久。

“好好照顧自己,要聽叔叔阿姨的話,聽見沒?”宋經年摸著她的頭說。

“知道了,你可真囉嗦,我都多大了。”

“再大你也是個孩子。”

長這麼大,兩人第一次分別。宋經年這個十九歲的少年,淚一下湧了出來,他也不想流淚,一想到姜晏離開他的胸口悶悶的,眼睛也澀澀的。

“真沒出息。”姜晏笑他,“你不許去像爺爺那樣修修補補,好不好?”她帶著央求的口吻,她的爺爺在那樣的工作裡離開,她不想宋經年也做相同的工作。

“好,我答應你。”

姜爸爸催她上車,她貼在宋經年耳邊說:“你拿一等獎的那幾個字寫得真醜。”末了還給宋經年做了個鬼臉。

車子正要走,她搖下車窗探出腦袋對宋經年揮手說:“經年哥哥,再見。”

這是這麼多年來姜晏第一次喊他經年哥哥,而非師兄。

時間走得很快,白駒過隙轉眼之間忽然而已。姜晏走後沒多久,故宮附近大面積的衚衕開始列入政府規劃進行拆遷。職工家屬樓也在其中,職工們開始搬進三環裡新的住宅區。宋經年保送美院,明明有機會簽約畫廊的他拒絕了拋來的橄欖枝,走進了書畫組文物修復的小院。

他的大學同學出去旅遊的旅遊,寫生的寫生,唯獨在這小院裡他拿著姜爺爺以前的畫反覆地看,小心翼翼地修補剩下的半幅山水圖。世事在變,唯獨他像個年邁的老者與世隔絕。

宋經年喜靜,修補時通訊工具一律不帶進修復室。一關門便是四五個小時,看見姜晏來的電話,他回過去總惹來姜晏的抱怨。他沒敢和姜晏說,他在補爺爺沒補完的那半幅畫。

院裡的棗樹一年一年地結棗,卻再也沒有人爬得高高的藉著吃棗的理由向外望。

宋經年會和她說北京城的變化,說太和殿前有很多外國人拍照,紫禁城裡的夕陽,說太和殿的廣場前每週一閉館後也有小孩在上面騎自行車。他唯獨不提書畫組的工作不提和筆墨有關的任何事。

姜晏和他說著在小城裡的生活,交到的新朋友,聽到的老故事,抱怨課本作業繁多。

她再沒拿過筆寫書法。走前她把當初扔掉又撿回來的毛筆全都放在了宋經年那裡。還有曾經爺爺託玉器組的伯伯買的一塊玉石切成兩半,刻著她名字的私章全都放在了宋經年那裡。

姜晏和宋經年的私章都是爺爺刻的。本來那塊玉石是為宋經年準備的,姜晏知道後鬧著要,爺爺沒辦法只好將石頭切成兩半,刻了兩個章,一人一個。

姜晏的私章在宋經年那裡一放便放了很多年。

7

再次回到故宮姜晏已是大四。高考結束她繞開了北京的學校去了上海。期間她回來過一次,只是沒有回到故宮。

姜奶奶自爺爺走後一病不起,強撐了三年最後還是隨爺爺去了。出殯的地點仍是八寶山,親戚朋友們趕來弔唁。姜晏想原來真的沒有東西是留得住的。

她從宋叔叔那裡得知宋經年去了外地,得知宋經年最終還是選擇站在房子裡修修補補。宋經年還是騙了她。

走到天安門前,踏著晨光姜晏看了升旗儀式。這座城依舊是那麼偉岸莊嚴。宋經年匆匆趕回來時,姜晏已離開了北京。他趕到機場買了去上海的票,最後還是放棄了。他又走進了小院開始修修補補,剩下的半幅畫他不敢輕易下手。前前後後研究姜爺爺補過的畫幾年他才稍得其法。

姜父的工作被調回北京同樣住在三環裡。放寒假姜晏回來,這幾年變化太大,時隔多年她再回到這裡熱鬧非凡。

騎著自行車她繞著皇城四門轉了一圈。年的氣息在皇城腳下尤為濃重。

到書畫組來找宋經年已是傍晚,殘陽與紅磚綠瓦交相呼應。她已有多年沒有見過紫禁城的夕陽落日。

推開修復室的門看著埋頭補畫的宋經年:“師兄。”

一抖手宋經年差點揭破紙,他抬頭鬍子未刮頭發也亂糟糟的,二十多歲的小夥子看著像是中年大叔。

“晏晏。”他喊,聲音有些抖。闊別多年的小師妹已經長成了大姑娘,再不像小時候那般,反而越發好看,哪裡還能和記憶裡黑皮膚的小姑娘重疊。

“你等我會兒,我把剩下的揭完。”宋經年埋頭揭畫。姜晏倚在門邊看,她的師兄還是和從前一樣好看。

回去的路上,宋經年騎著自行車帶她特意從太和殿的廣場前走過。童年的記憶猛地鑽入腦海,紅磚綠瓦,高牆古樹,車鈴的響聲,紫禁城上空的天。

宋經年問她:“北平。”

姜晏答:“北京。”

“卞京。”

“開封。”

“奉天。”

“瀋陽。”

“姑蘇。”

“蘇州。”

這個地名的舊稱提問是兩人小時候愛玩的遊戲。也是這樣的黃昏兩人坐在各自父親的自行車後,宋經年開口問姜晏開口答。那時姜晏不甘示弱,衚衕裡迴盪著她蓋過宋經年聲音的回答。

除夕那天兩家人在一起吃飯,吃完年夜飯,宋經年像小時候一樣牽著她出門玩。兩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混在小孩堆裡放鞭炮和煙花。他倆坐在廣場上,背後是北京上空燦爛的煙火,奼紫嫣紅好不熱鬧。

看著廣場上的孩子宋經年對她說:“你還記得小時候嗎?你玩煙花燒破了新衣服,怕回家捱罵哭了好久。”

“我記得你為哄我回家拿了針線幫我縫了衣服,可是縫得太醜還是被我媽發現了。”

“那可是我第一次縫衣服。”

說好一起守歲的兩個人坐在沙發上,宋經年看著春晚,姜晏靠在他肩膀上睡著了。新年的鐘聲敲響,他沒忍心喊醒姜晏。起身將她抱回了房間,在她額前留下一個吻。

他的小師妹長大了。

8

宋經年開始進修復室補畫的那天姜晏也跟了去。她不喜歡這文物修復的工作,但有宋經年她願意來。

卷軸鋪開依舊是那幅山水畫,這算得上是宋經年的處女作,他補得很認真。姜晏看畫問他:“這幅畫你也補了這麼多年,師兄你居然還沒補完。”

宋經年對她說:“修復和創作不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補法。花時間是正常事,你這性子哪能幹這種活。”

“嘁,我才不要花上一天的時間在這小院子裡對著一張紙一句話不說。”

“它們雖然不說話但都有生命,你要用心去呵護。山水畫不同人物畫,它比人物畫更難補。”

“我才不喜歡。”她說得斬釘截鐵。

他們都沒有提姜爺爺,宋經年繞過,姜晏也同樣。

宋經年埋頭間,姜晏在修復室裡瞎轉,案前的毛筆出現在她眼前想伸手去拿,最後還是收回了手。

如果說宋經年的天地屬於這小院,那姜晏的天地是小院外更廣闊的世界。

白露後幾天,深秋的北京已有涼意。宋經年接到姜晏的電話。兩人身處兩地,宋經年在北京的皇城腳下,姜晏在繁華熱鬧的大上海。

她說:“師兄,我要走了。”

他問:“去哪兒?”宋經年這才猛地記起前段時間她通過了雅思的考試。

“法國。”說完後姜晏等他的下一句話。還是和從前一樣,只要他開口留她,她便不走了。

“嗯,法國挺好,挺好。”宋經年的兩個“挺好”和從前的“也好”一樣砸在了她的心上,砸得生疼。

她衝著手機喊:“你這個笨蛋。”之後宋經年電話一陣忙音。

他又何嘗不想留下她。自小他便知道姜晏的心不屬於這座紫禁城。他又開始繼續補畫,鬍子長了,頭髮也沒時間打理。

姜晏是從北京買的去法國的機票,她仍抱有一絲希望。希望宋經年開口。

登機前她接過宋經年手中的行李:“我走了。”

“好好照顧自己。”

“好。”

她上前抱住了宋經年,附在他的耳邊說:“年紀怪大了,找個人照顧自己吧。”

宋經年的那個“好”字讓她的淚猛然落下,其實她本想開口說的是:“如果我從法國回來,你還沒有女朋友,我們就在一起吧。”

姜晏從小便喜歡宋經年。她以為這麼長的時間相處宋經年早已明白,所以她彆扭不開口。宋經年確實明白,但他想要成全姜晏眼中更廣闊的天地。

姜晏像很多年前那樣揮手對他說:“經年哥哥,再見。”

這次一別便是多年。

9

故事說到這兒時,窗外的小雨已經停下,我聽得饒有興致,電腦頁面一字沒記,連錄音筆也忘了開。

我開口問:“這就沒了?”

“是啊,沒了。”

杯裡沒了茶水她起身去添水,我也跟了上去,我看了一眼牆上的那幅字:“姜老師,也就是說,牆上這幅字是你寫的?”

她抬頭看著那幅字,喝了口茶:“是啊,十幾歲時寫的,還是離開的前一天晚上,看著他得獎的那幾個字寫的這句,私章還是我偷偷印上的。”

我問:“這麼多年幹嗎不回去呢?”

“時間久了,沒有東西是不變的。”而後她思索著說,“當年真要硬著性子把字練下去,我想也會有番成就,點劃直鉤撇捺連,亦喜亦悲亦無憂。寫倦了楷書的端正整齊換成草書的放縱浪漫。那時候,他在案前,我寫他看,想來也是不錯。”

我喝著茶,突然想到了什麼,掏出手機給師傅發了條消息。

她問我:“你對宋經年的字有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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