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涟源杨家滩寻找湘军远去的足音

在涟源杨家滩寻找湘军远去的足音

胜梅桥上的石龟

戊戌年芒种已过,离端午节还有不到一旬的日子,我行进在湘中的山峦和谷地,映入眼帘的是流动的、妩媚的、或浓或淡的绿色。

只有在山野里呆久的人,才能敏锐地分辨出水田里的禾苗、池沼里的浮萍,还有高岗上那些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它们之间绿的细微差别。而我,在城市里飘荡近三十年,眼睛对于绿色已经迟钝了,耳朵也辨不出那些不同的鸟鸣声。

回到故乡,总是令人欣喜的。此刻,正是中午,暑气蒸腾上来。我站在涟水上游杨市镇的胜梅桥上,静静地观看石板上刻着的一只乌龟,它的头朝着源头,尾巴伸向下游。三百余年过去了,神韵犹在。这只石龟不知道被往来两岸走旱路的游客脚板踏过多少次,也不知听过多少回穿梭在石拱桥下船只的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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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胜梅桥下的涟水被改称为“孙水”,而涟水的一条支流——发源于新邵观音山的蓝田水,因为穿过涟源的主城区蓝田镇,却被正名为涟水的源头。但考诸史籍,在1951年涟源建县以前,“孙水”才是涟水的正源。

《水经注》云:“涟水出连道县西,资水之别。水出邵陵县界,南迳连道县,县故城在湘乡县西一百六十里。控引众流,合成一溪。东入衡阳湘乡县……东入于湘。”康熙《湘乡县志》称“涟水源出龙山西”,同治《湘乡县志》亦云“(涟水)出邵阳县龙山之麓.......过杨家滩市”。道光《宝庆府志》则说龙山之巅有泉分两股,往西流为邵水之源,往东流为涟水之源。

可见,涟水发源于龙山被千百年来所公认。我的故乡新邵和杨家滩镇所属的涟源都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析分其他县的乡镇合起来的县域。涟源主要由老湘乡县(包括今天的湘乡市、双峰县、娄底市娄星区和涟源市一部)和老安化县的乡镇加上老新化县、老邵阳县的少数村落合成。此前,龙山雄踞在邵阳、新化、湘乡三个大县交界处,巍峨高耸,为湘中万山之祖,而涟水,则是龙山以东至湘江西岸数百万人的母亲河。

这条今日名不甚著的湘江支流所滋养的人物,左右了湖南甚至中国的近现代史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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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水河

晚清湘军的代表人物一大半生长在涟水流域。从源头第一大镇杨家滩开始数,刘岳昭、刘连捷、刘岳晙、刘腾鸿、刘腾鹤、刘岳昕家族,李续宾、李续宜兄弟,罗泽南、王錱师徒,罗信南、罗信东兄弟,曾国藩、曾国荃兄弟,刘松山、刘锦棠叔侄……都是“涟水之子”。ZG早期的革命者和领导人中,许多人亦是在涟水流域长大的俊杰,如毛润之、蔡和森、彭璜、彭德怀、陈赓、谭政,等等。发源于韶山的韶河在湘潭云湖桥入涟水,毛润之早年带着两个弟弟泽民、泽覃,就是坐船顺涟水入湘江,再北上长沙。

曾国藩曾为湘乡东皋书院题联:“涟水湘山俱有灵,其秀气必钟英哲;圣贤豪气都无种,在儒生自识指归。”谁能料到涟水两岸,湘山之麓,那些普普通通农夫子弟,能够成为圣贤英豪,走出故乡做出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如果我们再把眼光往前溯,就会发现最晚从宋代开始,涟水就是儒家重要分支湖湘理学向西渐行教化最重要的孔道。涟水两岸,龙山东北,亦是代表思辨与理性的湖湘理学和代表野蛮与血性的梅山文化碰撞、竞争、相互渗透的核心区域。龙山脚下的涟源市三甲乡财溪村,曾是宋王朝防御梅山蛮最西的一道关卡。清同治《新化县志·舆地》记载:“历代防守之地,唐以前无考,宋初,‘梅山蛮’为患,置水竹寨于今阳硐村以御之。”阳硐水竹寨就在今天的财溪。

从宋代章惇开梅山,到清代嘉、道年间,八百余年来,梅山猎人的血液和湘中农夫、儒生的血融在了一起,生长成一种鲜明而独特的民风民气,此地人敬天法祖、长幼有序,而又尚气好斗,不愿意受拘束。从清代嘉、道年间开始,湘中腹地一批批顺着涟水走出去的子弟,多是这两种气质的混合,他们知书达理,忠君报国,但又不畏强权,轻死重诺。

走过胜梅桥之前,我在长篇小说《墨雨》(以1927年农民运动为背景)的作者莫美兄的陪同下,拜谒了湘军大将李续宾、李续宜兄弟的故居锡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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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续宾故居正门

锡者,赐也。锡三堂,乃是为纪念皇帝的三次赐封而命名。这是一座三进大院。外墙由青砖砌就,里墙用的则是泥砖。第一进为马厩、长工住房等。一进与二进之间的庭院很宽敞,其实是一个练兵场。第三进的正堂供着祖宗牌位,两边房子是主人的起居、读书、议事区域。住宅占地甚广,建在一个盆地里,背靠葱郁的山丘,门前有三口池塘。夏日的院落非常安静,只有几只鸡走来走去,一些墙壁已经坍圮,但基本结构尚好。

史称李续宾是湘军第一猛将,但他并非鲍超那样不读书的莽夫,而是文才武艺双全。他早年拜同邑大儒罗泽南为师,贡生出身。科举时代,挑选府、州、县生员(秀才)中成绩或资格优异者,升入京师的国子监读书,称为贡生,是诸生中最为杰出的一种。

李续宾长得高大英武,颇有膂力,早在道光十八年(1838),刚刚弱冠之年的李续宾在家乡组织了湘中第一支团练,是年,曾国藩考中进士。李续宜所居之地是湘乡最为偏远的乡村,翻过龙山便是邵阳县(今天是新邵县太芝庙乡),南走宝庆府城比东去湘乡县城要近得多。龙山因为在三县交界,山高林密,各县官府鞭长莫及,常为土匪之渊薮。这些土匪时常出没,抢劫周边的村落。李续宾数次禀告邵阳、湘乡两县官府,说服主事者允许其自办团练,聘请团首,农闲时操练,以资自卫。

太平天国起事后,李续宾协助老师协助其师罗泽南办团练。咸丰三年随罗泽南出省作战,解南昌之围。咸丰四年(1854年),在湘军攻占湖南岳州、湖北武昌、田家镇(今武穴西北)等重要作战中,当前锋、打硬仗,以功升知府。次年一月,随罗泽南南下,连占弋阳府、广信府、德兴、义宁府等府县。十二月,随罗泽南驰援湖北。咸丰六年(1856年)罗泽南战死后,接统其军,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李续宾的人生辉煌顶点是咸丰八年攻占太平军重兵把守的九江,扼制住天京的上游。是役他将湘军的围城、攻城之术运用得娴熟,后为攻占湘军安庆、天京战役中光大。这一年阴历十月,过于轻敌的李续宾带领近6000精锐,孤军深入到安徽三河,被太平天国的名将陈玉成指挥大军包围、分割,这支湘军全军尽墨。

据《清史稿》记载,李续宾突围无望后,朝北方叩首拜别皇上,烧掉所有的文书,“跃马驰入贼阵,死之。”卒年四十一岁。自军兴以来,他于“七年之间,先后克复四十余城,大小六百余战。”李续宾战殁后,其胞弟李续宜统领旧部,在石达开帅军围攻宝庆城时,领兵回湘,在资水西岸与石达开部四次鏖战,大胜,太平军西走入川黔,保住了大多数湘军将士的故乡——湘中数县。同治二年,丁母忧回乡,因肺病而逝世于老家,亦是四十一岁。清廷赐予李续宾的谥号为“忠武”,李续宜的谥号为“勇毅”,皆恰如其分。

李续宾练兵、作战,颇有心得,曾经总结道:“天下本无难事,心以为难,斯乃真难。苟不存一难之见于心,则运用之术自出。今之时,岂无济变之才?而其心不挚。即有济变之心,而其计不决,所以难耳。”这和一个世纪后涟水边长大的领袖所言“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有异代同调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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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锡三堂走出后,我们来到相距不远的师善堂,这是湘军另一员大将刘连捷的故居。这是一座同治年间建成的四进院落,建筑面积2万多平方米,院内雕梁画栋,至今留有许多雕花缕刻,也有特殊时期的历史痕迹,如大门两边的标语:“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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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善堂里的语录

杨家滩刘氏家族,是湘军中出将官最多的,保留至今的宅子也数量为多。其中的刘岳昭官至云贵总督。在抗战时期,中国的半壁江山沦落于日寇铁蹄之下,众多不愿意做亡国奴的青年,在老师的带领下,往西部的大后方迁徙。涟水是大中学校西迁的重要通道,曾经一些重要的院校和知名的学者在今天涟源所辖的地区有过或长或短的办学生涯。人所众知的是《围城》中三闾大学原型国立师范学院在蓝田镇办学。西南交通大学曾迁到杨家滩办学,师善堂是该校教职员工的住宅。不知道在烽火连天的岁月里,仍在涟水畔弦歌不断的学子们,是否感受到湘军故里那强悍不屈的气韵?

在过去千百年的岁月里,涟水流域的人理想的生活是半耕半读,他们的人生范式是写在祖宗牌位两边的对联所说那样: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这里的许多人兼有三种身份:农夫、儒生、武士。太平时期,他们用锄耙耕种田地,以诗书教导子弟。世道纷乱时,则持干戈保卫桑梓与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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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连捷故居师善堂

这片土地的子弟,外出闯荡,无论打仗、做官,还是经商,发达了回乡,所做的前几件事一定是修宗祠,建学校。上以告慰列祖列宗,下则开启百代文明,是他们颇为自觉的历史责任感。在杨家滩,我们见到了刘氏族人所修建的汲古书院,仍是没有任何修缮的古旧建筑。只是大门紧闭,人去楼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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汲古书院

近现代湖南文化教育之兴,以及人才之蔚起,实在与湘军的崛起有太大的关联了。可以说,无湘军则无现代的湖南。1909年第一批用庚子赔款赴美留学的47人中,两位湖南人皆籍隶湘乡,其一为曾昭权,入麻省理工学院,乃曾国藩的曾孙;其二为李进嶐,入哥伦比亚大学,乃李续宜曾孙。毛润之接受现代教育的第一个学校东山学校为收复新疆的刘锦棠主持所建。从东山学校毕业后他考入湘乡驻省中学得以离开故乡入省城,从此如龙归大海。此校的前身为湘乡试馆,为曾国荃所建,后来由湘乡青树坪人禹之谟先生改建为现代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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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梅桥上的藤萝

从胜梅桥上望见西边青黛色的龙山,我想象着当年杨家滩镇当年水道的繁忙,街市的繁华。湘中的木材、矿产、稻米以及最大的出产——热血青年,顺着涟水向东走,入湘江,到长沙,出洞庭,走向广阔的天地。而外地的洋货、先进的理念,以及成功或失意的游子,又逆涟水而上,抵达两岸一个个村庄。

昨夜一场大雨,涟水河暴涨,平时清澈的河面变得有些浑浊。有几个人正在训练龙舟,端午节龙舟竞渡,是一年中涟水和杨家滩最为热闹的日子。

莫美兄告诉我,胜梅桥上这只石龟头朝着涟水源头做溯游的形状,寓意祈愿所有外出的游子平平安安归来。他的小说《墨雨》的故事发生地原型便是杨家滩镇,虚拟出的“平安县”,或是从这只石龟获得的灵感?

平安归来,是家乡父老、故里山河对所有游子的祝愿,但仅仅是祝愿,不是所有的人有这样的好运气。三河之战后,湘乡县几乎是家家哭丧,村村戴孝,数千子弟魂断他乡,归来的只是一口口棺材。曾国荃在《湘乡试馆记》所云,乃是实录:

南逾百粤五岭,东暨全楚、三吴、两浙、七闽,转战关陇、齐、豫、燕、晋,西迄三峡、滇、黔,又西北薄雪山戈壁、五戎百狄之域,固无一不仗湘人师武臣力,挈已失之疆土以还之朝廷,而皆口不言功。吁!何其盛也!窃计三十年之间,乡人出而为士卒,历东、西、南、朔,更番迭代勤劳王事者,为数不下二十余万人。兄战死于前,弟斗伤于后,在外则流为无定河边之骨,在里则时闻老父慈母及垂髫孤寡哭泣之声,几于比户皆是。

后人谈起历史,如讲评书那般轻巧,而对身历其境的先辈而言,那可是斑斑血泪呀。

我站在胜梅桥上,能看到远处的沪昆高铁,高速列车风驰电掣地驶过。今天这块土地的年轻人一批批坐着高铁离开故乡,去遥远的大都市去寻梦,涟水和胜梅桥真的被历史遗忘在这个角落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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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昆高铁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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