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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阿袁

季堯後來發現,周黍身上有一種反知識分子的品質。

自古以來,知識分子都有四體不勤的毛病,所以知識分子家庭的矛盾,主要集中在家務方面。誰買菜,誰做飯,誰洗碗,這些“不是事情的事情”,在知識分子家庭,都可能會“風起於青蘋之末”。

這種事情在桂苑舉不勝舉。

數學系的樊教授夫婦,就是因為一根魚骨頭導致感情破裂而分居的——樊師母抹桌子時,把一根鯰魚脊椎骨抹到了地板上,地板是樊教授的管轄地,他們家的家務,是量化後嚴格分工的。

所以樊教授認為樊師母是故意的,“那麼大的魚骨頭,怎麼可能看不見?”拖地時就任那根魚骨頭留在那裡。樊師母后來也看見了,看見了也不管,“地板是他負責的,我為什麼要管?”“可魚骨頭本來是桌上的。”兩人都振振有詞,那根魚骨頭於是就日復一日地躺在了客廳的地板上。“

它就是成了標本我也不會撿。”樊師母發誓說。“它就是成了化石我也不會撿。”樊教授也發誓說。樊師母一氣之下,把樊教授的被褥扔到了書房。書房就書房,樊教授從此在那兒安之若素,“士可殺,不可辱。”樊教授說。

後來不止魚骨頭了,知識分子都善於見微知著、以管窺豹。豹是什麼呢?對樊師母而言,豹就是樊教授不愛她了。為此她還傷心地寫了一首題為《魚屍》的詩,“當年的江風明月呢?當年的打魚少年郎呢?怎麼轉眼間,只剩了地板上那冰冷的魚屍。”這首詩在學校風行一時,被中文系的師生譽為詩歌版的《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

許多人都藉故去樊教授家參觀過“魚屍”——也就是那根始作俑者的鯰魚脊椎骨。樊教授與樊師母的分居於是成了眾目睽睽之下的公共事件。只能一直分居下去了。

而哲學系杜教授家的情況更糟糕,因為一隻燈泡導致了離婚。

杜教授家衛生間的燈泡壞了,燈泡的位置很低,低到即使以杜師母的身高,換一下也是舉手之勞,但她認為這機電類的事情是“男人的事情”,非要杜教授換;而杜教授不幹,“哦,這時候你分‘男人的事情’‘女人的事情’了,那洗碗應該是‘女人的事情’吧?為什麼是我洗?”所以杜教授也不換,燈泡壞了一年,兩人就幾乎摸著黑——只借了走廊的微弱燈光洗漱和如廁了一年。

“老杜,你就不怕黑燈瞎火的沾屎到手上?”對門的李教授揶揄杜教授。“不怕,莊子說,道在屎溺。”杜教授一本正經。兩人的婚姻就這樣因為一隻燈泡走到了盡頭。“沒意思,”杜師母說。“沒意思,”杜教授也說。

諸如此類的事,在桂苑,時不時地就會發生一起。大家也沒有太覺匪夷所思。知識分子嘛,對體力勞動錙銖必較還是可以理解的,就如弄堂裡的老太太,去菜市場一定也會計較蔥蒜的得失,只是階級習慣而已,談不上多過分。

但季堯家永遠不會因為家務鬧矛盾。

周黍買菜,周黍做飯,周黍洗碗,周黍搞衛生。季堯呢,什麼也不用做。

按老鄢的說法,“只負責吃”。

季堯一開始還有些不安。畢竟也是小戶人家出身,打小沒有養成剝削階級意識。所以周黍做事的時候,他會因為不安而在邊上做些象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的“小工”,比如周黍做菜,他就剝顆蒜;周黍收拾碗碟,他就胡亂地抹抹桌子;周黍烹茶,他就拿本書站邊上看——這也算參與了,甚至是更高級的參與,他覺得。但後來就懶得做了。他發現周黍並不需要他這樣。她似乎更願意獨自做事,就像他也願意獨自待書房一樣。她仔細揩拭盞碟的神情,她一絲不苟料理食物的神情,都有一種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專心致志,且有條不紊,自給自足。他在邊上杵著,倒多餘了。

他後來就習慣了過“只負責吃”的婚姻生活。

週末他們家經常有客人的,不是老鄢和餘孟春那種客人,“三月一到是客,三日一到是僕”,以老鄢和餘孟春到季堯家的頻率,差不多就是僕了。

餘孟春還好些,他是系主任,忙。所以有時會隔上那麼幾天。

而老鄢,也不知是中文系閒,還是他老人家閒,差不多是每日必到的。有時下了課,不回自己家,拎了髒兮兮的講義包,先敲季堯家的門。“你怎麼不讓周黍給你把鑰匙?”孫教授問他,這當然是譏諷。但老鄢沒聽出來似的,還反問孫教授,“這不太好吧?”——似乎他真考慮過讓周黍給他把鑰匙似的。

客人中,最先動用季堯家那套鑲金邊牡丹圖案餐具的,是他們院長。餘孟春有一天帶來的。

“季老師,聽餘孟春說你家廚房,比‘蓮記’還好呢,所以過來見識見識,打擾了!”院長客氣地說。

“蓮記”是他們學校附近的私家菜館,很有名的。

學校的領導,喜歡在那兒請客,因那兒環境風雅。院子裡種了好幾竿綠竹,門前還有張耒的竹詩:“終日淡相對,俗車無至門。”室內養蓮,蓮後是屏風,屏風上是斗笠大的“予獨愛蓮”。那“蓮”字寫得飄飄欲舉,據說寓兩袖清風。本來“蓮”“廉”同音,有“清廉”之意。於是在那兒吃喝,就不俗,就風雅,就“出淤泥而不染”。

季堯沒想到餘孟春會把院長帶到他家。

來之前,餘孟春倒是打了個電話的,輕描淡寫地說要帶個人過來。他以為又是顧小娓。顧小娓是餘孟春的老婆,有時也會跟了餘孟春過來蹭飯的。在知道了周黍喜歡過餘孟春之後,季堯覺得餘孟春帶顧小娓過來就不怎麼厚道了。怎麼說呢?有點兒欺負人。既欺負了季堯,也欺負了周黍。但周黍倒是不在乎,還對小娓親切得很。季堯納悶了,“她這是大度?還是愛屋及烏?”他自己倒是不討厭小娓過來的,家裡總是男性客人,多個花枝般的年輕女人夾雜其中,像書裡的插圖一樣,至少更賞心悅目。小娓比餘孟春小七八歲呢!還活潑。這是不是餘孟春當初看不上週黍的原因?

季堯和院長素無交集。“這傢伙瘋了嗎?幹嗎把院長帶到我們家?”他在廚房壓低了嗓門兒對周黍發火,好像這是周黍的過錯。可不是嗎?如果不是她把廚房弄得那麼名聲在外,能把這些食客招徠?招來老鄢之類也就罷了,反正他在與不在,都不會影響到季堯什麼。季堯該打嗝打嗝,該虛恭虛恭——老鄢把放屁叫作“虛恭”。

有一回,席間突然有暗臭襲來,大家面面相覷,顧小娓用兩根手指捏了鼻子,左顧右盼,老鄢神態自若地說,是老夫虛恭了——但招徠院長就不同了。

人家是領導,還是初次登門。季堯再怎麼不通人情世故,也知道要客套客套:寒暄、奉茶、讓菜,這三要素是必須的,就像寫論文一定要有論點、論據、論證一樣。季堯不喜歡寫論文,更不喜歡席間客套。好在這些有餘孟春幫他完成,餘孟春反客為主——院長這就是周黍——院長您喝茶——院長您嚐嚐這個胭脂鴨。季堯什麼也不用做,和以前一樣,“只負責吃”就可以了。

除了院長,餘孟春後來還帶過其他領導來。

“打擾了”——領導進門時都客氣得很。

但他們並沒有太打擾到季堯,都是餘孟春和周黍在忙——連“蓬蓽生輝”之類的話,都是餘孟春替他說的。

周黍也樂在其中,季堯看得出來。她的鑲金邊牡丹圖案的餐具終於派上用場了,那碩大粉紅的牡丹,在明晃晃的枝形水晶燈下,簡直流光溢彩金碧輝煌。而周黍精心烹飪的菜餚,一道道端上來時,猶如春天的花朵般次第綻放。到底是在法國學過設計的,她的專業素養在餐桌上有了近乎完美的體現。連季堯自己都驚豔了。

雖然之前他對她的畢業作品——那顆紐扣所體現的中西文化合璧有不以為然之意,但周黍的餐廳,確實可以說體現了中西文化的合璧:不但有中國的牡丹花,有法國的檸檬生蠔和用餐講究,還有日本壽司——是改良了的日本壽司。

周黍在糯米飯裡摻了芝麻和紅豆,中間再放糖漬五花肉,吃時的感覺其實像中國粽子,又比中國粽子豐富,所以老鄢對此食物的點評是:既有松尾芭蕉的自然樸素,又有屈原的落英繽紛;既有《源氏物語》的暗香浮動,又有《紅樓夢》的鮮花著錦。

老鄢對周黍和周黍的食物,從來不吝溢美之詞的,這是所謂的“吃人嘴軟”了。

周黍,怪不得我家老餘總往你這兒跑。就是我,在你家廚房一坐下,也不想動了,顧小娓說。竟是“我見猶憐,何況老奴”的語氣!

而餘孟春,這時候倒是不誇周黍的,只是那表情,讓季堯有點兒不舒服,彷彿有“周黍是他‘拙荊’的矜然自得和自謙”。

這算什麼?季堯無名火大。

……

——摘自中篇小說《婚姻生活》,作者阿袁,原刊《長江文藝》,《小說月報》2018年第4期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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