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維坦按：文中所介紹的《小兵斯納夫》為華納兄弟公司出品，而實際上另一家動畫巨頭——迪斯尼也曾參與過戰時宣傳。1939年起，迪斯尼就與當時已經向德國宣戰的加拿大政府簽訂了四部電影和一部軍事教育片的訂單，金額達到27萬美元。
不僅如此，迪斯尼應美方要求還曾製作電影《新的精神》（1942年），用唐老鴨的形象號召美國公民好好交納戰爭稅，整個戰爭期間更是製作了75部軍事教學片，無償設計了1100多個徽標，其中便包括國人熟知的“飛虎隊”徽標。相比之下本文所介紹的《小兵斯納夫》算得上“小眾”，戰時只在軍隊內部流通，直到戰爭結束才被世人所知。
文/Mark David Kaufman
譯/藥師、Boomchacha
校對/藥師、Boomchacha
原文/publicdomainreview.org/2015/03/25/ignorant-armies-private-snafu-goes-to-war/
本文基於創作共用協議（BY-NC），由藥師、Boomchacha在利維坦發佈
1943年，美軍二戰動畫短片《小兵斯納夫》的開場白。
1942年初，由於珍珠港事件爆發，美軍元氣大傷。好萊塢也為戰爭積極動員，不久之後，影星吉米·斯圖爾特（Jimmy Stewart）和克拉克·蓋博（Clark Gable）也將美國空軍的飛行章別在自己的衣領上，讓美國空軍的花名冊像米高梅電影中的開場字幕那般“星光閃耀”。
好萊塢的影星身先士卒，隔壁的卡通角色也不甘後人。從迪士尼到華納兄弟，動畫工作室都在致力於讓自己旗下的動畫人物參與到戰爭之中。唐老鴨自然而然成為了其中的一員（畢竟它是個水手）。這位身披羽毛的英雄參與了亞洲叢林中的戰鬥，冒著槍林彈雨，單槍匹馬地摧毀了敵方空軍基地。達菲鴨也不甘示弱，證明它不僅僅只是一隻鳥。1943年，達菲鴨像突擊隊員一樣降落在德軍後方，大肆破壞。其他角色也相繼效仿，大力水手狂揍納粹，超人擊沉敵船，兔八哥兜售戰爭債券。對於這些大家耳熟能詳的角色來說，這是一場瘋狂，卻帶著嘻笑的戰爭。
但對於軍隊的秘密吉祥物——小兵斯納夫來說，情況可就大不相同了。在當時，每個美國大兵都知道Snafu的全稱是啥（譯註：Situation normal, all fucked up）。1943年6月，隨著 “俺斯納夫來也！”出現在熒幕上，主人公斯納夫首次和美軍見面，拉開了這部為期兩年，長達27集短篇的序幕。在第一集，斯納夫以更“健康”的形象展現在美軍面前——“和往常一樣，一切都搞砸了！”（Situation Normal, All … Fouled Up! 譯註：fucked改為fooled，所以更“健康”）。即使沒那麼激進，作為志在使士兵快速適應現代戰爭的科教片，這仍不失是一句奇怪的口頭禪。
在近乎搞笑的開場介紹中，小兵斯納夫是個矮小的禿瓢，來自布魯克林；雖然是個愛國、有責任心的小夥，可他時常犯下大錯，比如：不注意個人衛生，導致容易得熱帶病；多嘴多舌，時常無意間洩露軍事機密。總而言之，他是個活生生的典型的反面教材，同時也符合軍官對於所有新兵蛋子們的刻板印象：幼稚、粗心，並且永遠呆頭呆腦的。
一條眾所周知戲謔的短語首字母構成了斯納夫的名字。
這部動畫是通力合作的產品。二戰期間，政治宣傳片的製作任務落到了美軍的第一電影製片部（First Motion Picture Unit）的手上，各色演員、藝術家、編劇和製片人當時都在好萊塢導演弗蘭克·卡普拉（Frank Capra）的麾下，後者於1939年製作過影片《史密斯先生到華盛頓》（Mr. Smith Goes to Washington），之後又繼續執導了電影《美好生活》（It’s a wonderful life，1946）。
作為劇組領袖，卡普蘭少校（後來又晉升為卡普蘭上校）不僅監製了斯納夫系列短片，還在《為何而戰》（Why we fight）系列紀錄片的執導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因此在1943年的奧斯卡中他斬獲了“最佳紀錄片”獎項。通常這些項目會外包給當地的工作室，並提供必要的時間與資源。
在他們尋找願意承接小兵斯納夫的動畫師時，迪士尼的要價太高，而且態度太傲慢，因此這份工作便花落萊昂·施萊辛格（Leon Schlesinger）的華納兄弟動畫工作室。當時華納兄弟的這幫員工們還鮮為人知，而回顧斯納夫動畫背後的主創名單，就像是動畫領域的萬神殿：查克·瓊斯（Chuck Jones，美國著名動畫片導演，代表作 《貓和老鼠》系列動畫）、弗瑞·朗格（Friz Freleng，美國著名動畫片導演，代表作 《兔八哥》 系列動畫）、鮑勃·可蘭培德（Bob Clampett，美國著名動畫片導演，代表作《兔八哥》系列動畫）、弗蘭克·塔什林（Frank Tashlin，美國著名電影導演）以及被譽為“擁有一千種聲音的人”梅爾·布蘭克（美國著名配音大師，為兔八哥、達菲鴨等著名動畫角色配過音）。後來隨著西奧多·蓋澤爾（Theodor Geisel，經常使用“Dr.Seuss”作為筆名，是美國著名的兒童作家和漫畫家）的加入，主創們的集結正式完成。
由於含有潛在的軍事機密，也難怪動畫工作會以最大限度秘密地進行。防範措施是將工作分給不同的部門，並且工作人員沒有權限看到最後的成片。華納兄弟的操作看起來就像是曼哈頓計劃的翻版。但儘管在這樣極其機密的氛圍裡，這部動畫表面上看起來無關緊要。但26個尚存的黑白劇集，涉及了軍事安全的各個主題：從如何在野外保持衛生，到如何面對成群攜帶瘧疾病原的蚊子，以及為什麼不能作死往雷區裡走。
例如，在鮑勃·可蘭培德導演的 《戰鬥工具》 （Fighting tools, 1943）一集中，斯納夫明白了一個道理：把槍口插到地上可不是個好習慣，讓人無法及時應對敵人的偷襲。同樣，在查克·瓊斯導演的《毒氣》（Gas, 1944）一集中，斯納夫意識到防毒面具應該隨身攜帶，以防敵方使用有毒氣。值得一提的是，兔八哥還客串了一把。
《毒氣》（Gas, 1944）一集中，兔八哥短暫客串，斯納夫因為沒戴防毒面具犯下錯誤。
一些動畫劇集則似乎預示了在異國執行任務所面臨的挑戰。例如瓊斯導演的《身在阿留申——群島的魅力》（In the Aleutians — Isles of Enchantment, 1945）和弗裡蘭導演的《熱點地區》（Hot Spot，1945）等劇集都有所呈現。在《熱點地區》裡，斯納夫溜到了淪陷的伊朗。
別的劇集則關注于軍旅生活的基本要素，例如在行軍中保持合理膳食。在弗蘭克·塔什林導演的《饕餮之徒》（The Chow Hound, 1944）中，一隻公牛主動進入屠宰場，為國家獻出自己的身軀。但當它的鬼魂發現幼稚的士兵將吃不掉的美味牛排當垃圾扔掉之後，它變得愈加狂怒。從道德上來說，不應當浪費食物，這對於獻身的牲畜來說也是極其不尊重的。
即使這些荒唐的故事對士兵們起到了預期的教育效果，但這些說教似乎還有著更重要的作用，即在為抱怨提供了一個宣洩的出口的同時也消除了一些常見的誤解。比如說有些傳言稱軍中的後勤機構更加安全且有魅力（《三兄弟》，1944），或者是軍人們揮之不去的疑慮，總覺得在國內的人們都在安逸享樂而他們卻在前線出生入死（《大後方》，1943）。事實上，這些動畫是一種顛覆官方制裁的藝術形式，是士兵們宣洩內心不滿的出口，釋放出足夠的無名之火來維持整個系統的運作。例如在弗裡蘭執導的《抱怨》（Gripes, 1943）中，就以斯納夫在廚房裡洗鍋、削土豆以及發牢騷為開場：
我加入了軍隊，就沉浸於樂趣，
打倒小日本，幹掉德國佬，
看看他們交給我的工作：
KP，KP，KP和KP！
體驗了更多軍營生活中的煩惱——斯納夫心生不滿。幸運的是，他改革的想法終究被自己的軍事道德所打斷。軍中精靈（Technical Fairy）是一個斯納夫想象出來的角色，有著嚴厲的聲音，總是叼著根雪茄。在動畫中這位討喜的人物十分慈祥，看著斯納夫，防止他自己作死，偶爾也要鼓舞士氣。
來自《抱怨》（Gripes, 1943）一集中，軍中精靈的形象。
這種幻想還存在於影片中對“性”直白的描述。和好萊塢不同，軍事電影無需通過海斯辦公室（Hays Office, 美國的廣電總局，落實電影製片法規的機構）的審查，致使製片人沒那麼多顧慮，其尺度超出許多人的想象，更別提這是動畫片了。除了挑逗性語言外，動畫片還多次出現豐滿的舞女、飢渴的鄰家女孩兒和神秘的女主角。這些虛擬的美人兒對大兵們的吸引力顯而易見，也讓他們對這部動畫片欲罷不能。但另一方面，這也提醒了士兵們要保持警惕，不要見色起意。比如，在鮑勃·可蘭培德導演的《誘殺》（Booby Traps，1944）中，斯納夫打算“解放”一座伊斯蘭後宮。而他還不知道，那些宮女們實際上是身材“火爆”（性感的重點部位是炸彈）的人形機器人。
來自《誘殺》（Booby Traps，1944），斯納夫發現機器人性感的胸部是由炸彈做成的。
對斯納夫而言，除了親孃外所有的女人都不可信。可想而知，軍中精靈是斯納夫唯一一個密友，雖然他倆的關係有點兒怪。在不止一部短篇的結尾，斯納夫和那位幻境中的士官親密擁吻。
這部動畫的主題繁多，包括保持身體的完整性，減輕仇恨，否定女性性慾等。這些主題都指向一個焦點：控制。 其中最主要的一種當屬對信息的管控。在《間諜》（Spies，1943），《傳聞》（Rumors，1943）和《審查》（Censored，1944）三集中，斯納夫闡述了保守軍事機密的重要性。《間諜》講述了多嘴多舌的斯納夫在不經意間洩露了部隊在非洲的部署情況，因為其採用了蘇斯博士慣用的敘述方式，膾炙人口的臺詞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軍事機密心底藏，
敵人潛伏在身旁。
機智如我不洩密，
緊咬牙關把口閉！
自以為是的斯納夫沒能識破身邊的敵特，也沒能管住自己的嘴，走到哪兒說到哪兒。長相刻板的敵特（壯碩的德國佬、長著大板牙的日本鬼子）偽裝起來，收集斯納夫在不經意間透露的隻言片語，最終拼湊成完整的軍事情報。比如說，斯納夫在一間報亭駐足，跟老闆打招呼：“給我來本能在船上消遣的雜誌。”這句話被邊上的敵特聽到了，這仨特務還長得特別像貝尼託·墨索里尼（意大利法西斯獨裁者）、赫爾曼·戈林（德國“蓋世太保”首領，著名納粹分子）和近衛文麿（日本法西斯主義者，侵華禍首之一）。他們竊笑道“一個字也別透露，小兵準備把海出！”
來自《間諜》看起來像墨索里尼、戈林和近衛文麿的特務在報亭竊聽。
隨後，鏡頭切換到了一家酒吧。在酒精和女色的作用下，斯納夫腦海中保管秘密的鎖頭被腐蝕殆盡。見色起意的斯納夫欲與一位美女調情，殊不知她是個特務，襪帶裡藏著迷你打印機。毫不知情的斯納夫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嘿，希望我在非洲也能碰到像你一樣的美人兒。”酒過三巡，喝得酩酊大醉的斯納夫倒在了敵特的懷中，說出了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條情報——
今夜多麼美妙，
美人如此多嬌。
我欲與卿常伴，
奈何船兒出港在四點半！
此時，美女特務的胸部變成了卐字形的無線電臺，將情報直接傳送給希特勒。在截獲情報後，希特勒派遣一隊U型潛艇前去攔截斯納夫乘坐的運輸船，結果可想而知。斯納夫在地獄裡還要被化身為惡魔的希特勒折磨。短片的結尾委婉地傳達了一條信息：自作孽，不可活！
來自《間諜》中卐字形的無線電臺。
來自《間諜》中斯納夫在地獄中被化身為惡魔的希特勒扔進熱鍋中折磨。
系列短片旨在用通俗易懂的方式，來幫助文化水平不高的新兵蛋子去了解保密、保潔和軍規的重要性。但為什麼當時沒有公開放映呢？是宣傳個人衛生太危險了？就算德國人知道美國人在嚴防洩密，那又如何？簡而言之，難道這其中藏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不成？你別說，還真的有個秘密，就連工作人員都不知道的特大秘密。
在1944年5月，瓊斯和他的團隊製作了《返鄉》（Going Home）。這個由蓋澤爾（十有八九是他）編寫的故事再次敲響了保密的警鐘。在回到家鄉後，斯納夫跟各路親朋好友講述了自己在軍隊的所見所聞，包括盟軍戰略部署在內的“軍事情報”。而後，一個讓人驚掉下巴的巧合展現在了觀眾的眼前—斯納夫約了女孩兒去電影院，熒幕上赫然映著“盟軍秘密武器威力無邊，讓鬼子跪地求饒。”
新聞短片接下來的畫面是一座小島被夷為平地，就好像是大海的一塊疤痕一樣。斯納夫在女孩兒的耳邊（大聲地）說道：
我知道，我最懂，
什麼威力這麼大。
我軍新式火箭筒，
把鬼子的基地轟！
隨著斯納夫繼續口無遮攔地講述此武器的厲害之處，呈現在觀眾眼前的是一副熟悉的畫面，與其說火箭筒倒不如說是一顆形狀怪異的炸彈。
來自《回家》中的秘密武器看起來更像一個炸彈。
無巧不成書。1944年春，科學家正在沙漠的掩體中用鈾-235研製原子彈。當政府高層聽聞華納兄弟獨立“研發”了原子彈後，有關部門不得不插手干預。這部動畫片被立即叫停，直至戰後才重見天日。在當時，就連製片工作人員也一頭霧水，怎麼老是有政府官員過來，搞得好像諜戰片一樣。別擔心，華納兄弟沒遇到什麼大麻煩，更別提陰謀論了，相關製片人總不能在廣島和長崎被炸的前一年，就知道曼哈頓計劃的存在吧？這只是墨水、畫筆和想象力的一次邂逅罷了。
這個預言揭示了動畫片大熔爐的本質——科技、暴力和想象力相互交融，模糊了現實和虛擬的界限，不禁令我們深思：藝術家的一次創作暗合現代戰爭史上最重要的一次突破；研製原子彈的科學家和漫畫家有許多共同點。這二者，哪一種更讓人不寒而慄？
《小兵斯納夫》反覆強調保密的重要性，而自己卻差點洩露天機，著實可笑。而最大的諷刺卻是，樹立斯納夫為反面教材，卻意外地獲得了成功。在二戰結束後，後續作品被擱置，箇中原因可能與影響軍隊形象有關，但是更可能是擔心涉及到種族的內容會冒犯到德、日兩國。 影片還展現了當時的政治形態。爾後，隨著冷戰降臨，敵友角色為之一變。來自“秘密武器”的威脅（現在也未消除）絲毫不亞於二戰。影片的結尾沒有歡快的音樂，也沒有徐徐合攏的大幕，只有“就這樣了，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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