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作文（上海卷）
1
很久很久以前，江流兒尚未出生，他在混沌裡聽到有人說，我們生來都是被需要的，如果你沒有被需要，你將度過一個沒有存在過的人生。你將窮盡你畢生的光陰，去尋找那個需要你的東西。當你找到了它，七彩的雲朵會為你加冕，漫天的梵音會繚繞身旁。
無邊的黑暗裡，江流兒記下了這句話。
江流兒是個和尚，後來有個法號叫玄奘，再後來就是西天取經。他小時候得活在廟裡，經常問師兄需不需要幫忙，問師父有沒有事情讓他來做。
他堅信被需要是一件好事，人被需要才會有價值。
江流兒做過許多好事，比如扶老奶奶過馬路，給城東的農夫澆水，幫城西的李寡婦解決生理問題等等。
梁小西覺得好像有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混進去了。
梁小西是來長安遊玩的姑娘，她認識江流兒，是在涇河河邊。那會兒倆人都只有四五歲，江流兒正在放生，就看見梁小西在不遠處玩泥巴。
江流兒從沒見過女孩玩泥巴，不禁看得久了一點。梁小西發現了他，笑著湊過來，順手就給他抹了一臉的泥。
江流兒：？？？
江流兒淚水在眼裡打轉，他問梁小西說：“你為什麼要拿泥抹我？”
梁小西說：“玩泥巴很好啊，多有創造力，在我的家鄉，所有女孩都喜歡玩泥巴。她們長大後就能蓋又省力又結實的房子，漂漂亮亮的，你肯定沒見過。”
江流兒想了想道：“你說的有道理，我跟你一起玩！”
然後江流兒就反手抹了梁小西一把，梁小西怔了三秒，嗚哇一聲大哭起來。
江流兒目瞪口呆，從此明白了一個道理：永遠不要跟女人講邏輯。
隨著倆人年紀漸漸長大，梁小西經常跟在江流兒身後，說你怎麼這麼好看呀，你怎麼就長得這麼好看呢？
江流兒說，女施主，色即是空，你這是痴了。
梁小西撇撇嘴，說那色即是空，難道我不好看嗎？出家人不許說謊的！
那會兒江流兒還不是唐三藏，佛法還沒那麼精深，也沒那麼會扯淡，只好紅著臉乖乖回答，說好看，好看得很。
梁小西就很開心，她蹦蹦跳跳的，拉起江流兒的手，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梁小西說：“江流兒，我需要你，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江流兒嚇了一跳，他急忙掙開姑娘的手向後躲去，他說我不能跟你走的，我是和尚，師父說我生來就是要普度蒼生的，天下所有的百姓都需要我，我不能因為你一個人需要我，我就跟你回家。
梁小西的眉毛皺起來，她說那你普度完蒼生，可不可以再來找我？
江流兒認真的考慮了一會兒，那會兒夕陽正灑在梁小西臉上，霞光像是在她身邊漂浮，鬼使神差的，江流兒點了點頭。
女孩就又笑了起來。
那些年裡，江流兒的師父常對他講：每個人都有被需要的渴望，其實是因為人生來就註定有件事在等他，那件事需要他來做，也只能他來做。只可惜很多人找了一輩子，都沒找到真正需要他的是什麼。
大唐貞觀十三年，江流兒找到了他的那件事。
唐太宗請他西天取經，文武百官出城相送，江流兒只覺著胸中被一股氣填滿，天下蒼生都需要他，前路無論有什麼，他都能踏過去。
那天梁小西過來找他，說你不能不去嗎？
江流兒說，我為什麼不去呀，這就是我生命中註定要做的事，我要取回真經，超度大唐境內的妖孽亡魂。
梁小西說，可是很危險啊，他們都需要你，沒人告訴你前面有好多妖怪嗎？
江流兒怔了怔，但他很快又笑起來，說如果不是有這麼多妖怪，他們也不會需要我了。
梁小西說：“江流兒，我不想你去取經，你要是死了，還怎麼來找我？”
江流兒沉默片刻，嘆氣道：“梁小西，現在他們都叫我玄奘，江流兒已經消失很久了。如今的玄奘法師要去西天取經，要對得起那些需要他的人，許多有緣無份的故事，就都不必再提了。”
梁小西眼淚汪汪，準備再嗚哇一聲哭出來，扯著江流兒的袈裟不讓他走。
江流兒輕輕替她擦了擦淚，說了句施主保重，仍舊轉身上路了。江流兒感覺梁小西的目光碎在陽光下，變成一截截的刀子，都戳在他的心口。
但他還是不能停，他頭也不回，踏往西方。
那天梁小西也明白一個道理：其實男人也是不講邏輯的，他想走的時候你永遠都留不住。
梁小西決定回到她的家鄉，回到她本該有的生活裡。
2
那幾年江流兒遇見一隻猴子，猴子有根鐵棍，隨心變化，看得江流兒嘖嘖稱奇。江流兒說，如果早些年遇見你，不用給李寡婦介紹漢子就能幫她解決生理問題。
猴子：？？？
猴子把鐵棍一橫：死禿驢說什麼呢？
猴子的脾氣很火爆，奉行的是一言不合就開幹，當初就是因為這事，才被壓在五指山下。江流兒不太懂，說你都這麼多年過去，怎麼沒改呢？你得想想，這世上誰需要你，你得對他們負起責來。
猴子哂笑，說放屁，這世上也就是恩仇必報，你個死禿驢救我出來，我陪你走一遭便是。倘若誰需要我，我就要去滿足他，我堂堂齊天大聖，不成了當牛做馬的奴隸？
江流兒想了想，說其實能實現價值，普度眾生，當牛做馬也未嘗不可。
猴子說行，那你等著。話音未落，江流兒就看見猴子一個筋斗雲，消失無蹤。有猴子在身邊的時候，江流兒還未曾察覺，如今猴子一走，山林悠悠，霧氣嫋嫋，江流兒忽然就從霧氣中看見了梁小西。
江流兒深吸口氣，低頭唸經，心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須臾，猴子回來了，他似笑非笑瞅著江流兒，說我已經散佈了消息，說吃你一塊肉能長生不老，那麼多妖怪都需要你，我看你怎麼滿足。
江流兒：……
不久後，果然有妖怪攔路，猴子就在旁看著，那目光彷彿在說：你不是要實現價值嗎，你這被需要了你上啊。
江流兒面不改色，用牙齒咬下一小塊指甲蓋，扔給了妖怪。
妖怪：？？？
猴子：？？？
江流兒說，吃吧，據說吃了就能長生不老。
妖怪一把甩了指甲蓋，大怒起來，說你個死和尚敢耍我！喝聲未落，這妖怪就直撲江流兒。
江流兒嘆了口氣，說你這不是找死嗎。
砰然一聲響，猴子出手如電，一棍敲死了來襲的妖怪。猴子又瞅著江流兒，說你怎麼不學佛祖割肉喂鷹呢？
江流兒搖搖頭，說其實你被別人需要，也是要看這個需要是不是正當的。大唐百姓需要我，是為了安居樂業，那我為他們而死也便死了，這妖精這麼貪心，怕是吞了我會造更多的孽，我當然不能成全他。
猴子點了點頭，突然道：“你說我現在再放出消息，說吃唐僧肉能長生是假的，妖怪們會信嗎？”
江流兒：……
那條取經路上，因為猴子這波騷操作，憑空多了無數艱險。江流兒幾次死裡逃生，面容也逐漸變得稜角分明，眼裡摻了幾絲風霜。
這一天，師徒四人來到女兒國，江流兒聽猴子打探，說女兒國的全名，叫西梁女國。
江流兒腦海中忽然浮現起那個久遠的影子，記憶裡的梁小西還在玩著泥巴，不斷向他臉上去抹。他低頭笑了笑，把往事拋諸腦後說：“我們走吧，換了通關文牒，儘快向西。”
然後他就看到了梁小西。
西梁女國的城門緩緩打開，梁小西身披黃袍，兩側是執戟的衛士，她雙臂輕振，抖開金色的龍紋，翠羽般的眉毛一揚，她抬眼望向江流兒。
久遠的回憶，劍一般封了喉。
那幾年裡，梁小西想了很久，她的人生中不止江流兒，但有江流兒的人生才最完滿。如今江流兒就在眼前，梁小西笑了笑，說沒想到會再遇見我吧？
江流兒失魂落魄，怔在當場。
3
猴子對老豬說，我看這次你真的可以收拾行李回高老莊了。
豬八戒搖搖頭，說我覺得不行，師父看似慌得一比，其實內心穩如老狗。
沙僧湊過來，問你們在說什麼？
猴子沒理他，已經開始考慮後面的事，他說師父還俗，佛祖肯定無所謂，佛祖就是不想聽他逼逼才趕他下來的。就是李世民那邊，師父出來的時候文武百官相送，結果師父半路成親，這就是打臉了。
老豬點點頭，說估計會派兵來拆了師父。
沙僧一臉茫然。
彼時徒弟們熱火朝天聊八卦，江流兒已經被梁小西請進宮裡，梁小西說王權富貴，還有江山百姓，我都可以當嫁妝，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江流兒嘆氣說，那些都不重要。
梁小西松了口氣般笑著，她說：“我還真怕你答應，你要是答應了，我都不知道我下半輩子該幹嘛。”
江流兒說，承蒙厚愛，但大唐百姓的需要，才是我命裡該做的事。
梁小西點點頭，說我知道啦，這個你很多年前就說過啦，我現在也不是當年的小女孩，我有這麼大一個國家……你如果不想留下來，那你隨時就可以走了。
梁小西拿出通關文牒，笑著遞給江流兒。
江流兒面無表情的接過文牒，他對自己說：玄奘，這就是你想要的，溫柔鄉是英雄冢，色即是空。
梁小西突然說：“其實現在想想，我好像也沒有那麼需要你，只是年少時得不到的夢，如今總會想嘗試一番，你走吧，不要回頭。”
這話落在暗夜裡，江流兒只覺著從前離開長安時，梁小西碎在他心裡的刀子，徹底把他的心臟給捅了個通透。
江流兒接過文牒，笑著對梁小西說：“夜裡涼快，我去叫上幾個徒弟，這就趕路了。”
梁小西也點點頭，兩人像所有的成年人一樣，矜持，得體，微笑著互相道別。
梁小西看著江流兒一步步走向宮門，有一聲吶喊在她心裡徘徊，她很想大聲的喊出來，說江流兒你別走，你不是年少時的夢，你從來都在我心裡。
我還是那樣的愛著你。
江流兒走的很慢，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什麼，還是怕徹底失去些什麼。
最後他停在宮門，身後寂寥無聲，江流兒心想，倘若我這個時候回頭，是不是還來得及？
月光漂浮在江流兒的身旁，他踏出宮外，濺碎了滿地的星光，梁小西望著他的背影，覺得自己行走在黑暗中，像江流兒一樣，始終未曾回頭。
江流兒離開西梁後，梁小西才扯著宮女在問，說我為什麼不喊住他，為什麼呢？
梁小西又嘆出一口氣，說老了，老孃真的是老了，都是等這個死禿驢等老的。
你說，他還會不會再回來？
4
離開女兒國後，師徒四人去往靈山，路上江流兒都很沉默，他發現越來越多的人需要他，他卻提不起興致來幫他們。
有時會遭人謾罵，說你是和尚，你怎麼能不幫我們呢？
這時猴子就會一棍敲在地上，裂出好大的縫隙，嚇得那人倉皇逃竄。江流兒低頭沉思，他忽然發覺，好像被需要與被需要，是有所不同的。
那年江流兒終於取到真經，他不用再走十幾年，猴子一個筋斗雲就帶他回到長安郊外。
唐太宗早得到消息，兵馬和百官又都出城迎接，還在大唐境內肆虐的亡魂與妖怪，也都紛紛蟄伏起來。
江流兒踏入長安城的時候，七色的雲朵浮在湛藍蒼穹，漫天的梵音響徹天地，他的師父站在他面前，滿眼含淚說：“玄奘，你完成了你命定的事。”
所有人都很開心，唯獨江流兒很茫然，他走了十四年，所有人都需要他，但為什麼還是沒有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有那麼一小會兒，江流兒恍惚起來，站在他面前的不該是人潮洶湧的長安城，而該是那個喜歡玩泥巴，要拉著自己回家的姑娘。
江流兒長吸口氣，他把真經拋出去，朝長安城大喊：我要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餘生我將去找我的姑娘！
喧鬧的長安城，在這一剎那寂靜下來，舞動的人群停住了，獻花獻果的百姓不動了，前一刻還堆滿笑容的李世民，此刻也面沉如水。
像是海浪觸礁，遠遠的散成靜止的水珠。
李世民低聲說，聖僧慎言，你是佛門高僧，怎麼能去追一個姑娘？聖僧不能走，大唐百姓還需要你，還要給你立碑做傳呢。
眾人也應和起來，說是啊，聖僧留下來吧，我們需要你！
江流兒笑了笑，說不了，有個姑娘等我許多年了。
人群裡像是丟進一串雷，所有百姓都炸起來，紛亂裡江流兒聽到他們在扯著嗓子喊，他們說這和尚竟然要去找姑娘，那他取回的經還能信嗎？沒有真經，就生不了兒子降不了瑞雪，無法抵禦亡魂和妖怪，這和尚是怕經文沒用，他是想逃！
人們大聲議論，說他平白讓我們需要，只換他自己虛榮，這是個妖僧！
還是個淫僧！
呼聲漸漸湧成浪，猴子皺起眉來，他低聲說，這群人怎麼是這樣？
江流兒笑著說，他們從來都是這樣，只是我當初沒有發現。
猴子說，那現在怎麼辦？你現在留下還來得及，你仍舊是那個被天下蒼生需要的英雄，你成了英雄，就會一直被人需要，千秋萬世都不會停歇。
江流兒輕輕搖頭，說那些才不重要！
他又在人群的聲浪裡縱聲大笑，這笑聲越來越高亢，壓過了全城百姓的吶喊，久久不絕，直至長安城裡再度平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
他對長安城大聲道：“這裡根本沒有人需要我，這裡的人只是需要好處，需要面子，需要安穩，需要英雄，沒有人需要玄奘，更沒有人需要江流兒！我從來沒有被需要過，我也從來沒有存在於你們之中！”
“我只被一個人真切的需要過，我只存在於她的眼眸裡。劈山跨海，我也要回到她身邊。”
有將軍怒不可遏，他斷喝道：“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視君王之話，蒼生之願為兒戲嗎？”
那天萬千兵馬刀槍，匯聚成陽光下的鋒芒，都對準了江流兒。江流兒昂首挺胸，他丟掉懷裡的真經，撕下身上的僧袍，迎著刀林槍雨，踏步闖了過去。
這座要綁他留下的長安城，被江流兒再度拋在身後，或許從一開始，這裡的人們就不配他駐足。只是當時年紀小，容易把一生當玩笑，如今蹉跎二十年，才在心裡見了分曉。
那件真正需要他的事情，許多年前他錯過了，今天他想追回來，追風趕月，斗轉星移。
遠處春草亂搖，那裡的景緻像是慢慢被擦乾淨的玻璃，顯出它本來的模樣。那是梁小西帶著女兒國的騎兵，在豬八戒的施法之下跋涉千里，來到了長安城外。
長安城又騷動起來，正踏入軍中的江流兒一怔，遠遠看見梁小西，扯開嘴角大笑道：“梁小西，你來接我回家的嗎？”
梁小西說：“呸，我來找你算賬的！”
猴子一聲長笑，揮手間狂風大作，送一個和尚，去找他的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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