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捍衛鴻篇鉅製兼論作家創作談

學者評論小說喜歡借用理論,犧牲小說的美感;作家分析小說,神思渺遠,容易流於瑣屑。作者提出“冷靜地面對文本”,阻拒“影響”的干擾,用意至誠,然藝術源自以偏概全和睥睨世俗,藝術評論又怎能做到清明理性?而且,創作的面紗素來神秘,要如何掀下?“冷靜”的作者也難擔此任。

以《你在高原》為例,作者前後十七次捍衛此書的價值(相信實際次數遠超於此),講述創作的艱難和消耗的心力,強調類別(大河小說)、篇幅(長達四百五十萬字,原稿有六百一十多萬字)、書寫範圍(膠東半島)、寫作環境(舜耕山背後一個廢棄的三線工程的小院內)、持續時間(二十二年)、小說手法(用一顆童心、一種潛在的兒童視角去接觸全部的繁複)、寫作心態(抱著一種好奇與專注、熱情和純潔)、小說內蘊(歷史與現實的互動、努力追求真理)、完成度(從頭到尾是飽滿的、是血流奔湧的一個生命體)……最後,“不相信這四百五十萬字的作品會抵不上一部單行本。”

前述種種,其實無法證實一部作品的藝術價值(比如七卷《追憶似水年華》,作者認為從第四捲起靈性漸弱。十卷《你在高原》也避免不了類似症狀),然而讀者選書,總需要一個理由,作者現身說法,也許可以恰如其分地解決這個問題,此處並無貶意。“推銷”傑作不會減弱傑作的價值。艾麗絲·門羅的《逃離》,語言綿密、敘述婉約,意外或轉折都不起波瀾。2009年首印五萬冊,直到2013年諾獎頒發,書才售罄。一本普通厚度的小說集尚且需要諾獎的轟動效應來助推,我們又怎能苛求作者的“滔滔不絕”?因為作者的不厭其煩,我會更莊重地對待《你在高原》。

如何捍卫鸿篇巨制兼论作家创作谈

《海邊兔子有所思》

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

我對作者談齊魯文化的篇章不太上心,因為地域性強的事物,需要專門研究,像飛鳥掠水一般染指,有違我的原則。《海邊兔子有所思》一篇,就像鳥瞰了一遍作者的寫作生涯,可惜是訪談輯錄,看上去頗有些古怪。作者提攜後輩的兩篇書評,吸引我的是老作家的善意,因為只有兩篇,也增加了我對作者的敬意。說電子閱讀便捷但冷漠,還是過慮了,工具不為感情而生。要歐洲現代派為文學的廉價、輕浮和邊緣化負責,也有點意氣。讀作家的散文隨筆,總希望他(她)能多談些創作的奧秘,倒不是為了效仿,就是一種澄澈的好奇心,想了解精妙的作品如何產生。常常不能如願,因為從構思到創作,存在太多不確定因素,沒有哪個作家能完全掌控,哪怕對方是異常自負的納博科夫(他聲稱每個人物都按他想象的路線行動,聽任角色控制情節或者作家是外行所為)。

有些創作談,下筆審慎,嚴絲合縫,找不到半點破綻,讀來卻無甚趣味。文學創作本就充滿偶然性,要介入其中,自然不能全倚仗邏輯的演算,一定程度的齟齬才能激起讀者的思辨。當我讀到“有趣、健康、清新,這些元素比一些大思想大道理更重要”時,我覺得自己是張煒的同路人,因為無所不在的道德激情會淹沒個人脆弱的感性。後來我發現,他還是更看重“大思想大道理”,他認為馬爾克斯講故事的技巧超絕驚人,卻不是偉大的作家。因其缺乏“堅毅和理想”、“寬闊和包容”,也不夠深邃。他多次強調:“大藝術”由社會批判、責任感與道德感組成, 所以“藝術的滿足感”只能是從屬。經典也上升到“精神座標”的地位,如若背棄,或將災難重重。在公共討論中,他仍然不願迎合商業時代的氣味,堅守著似乎過時的信念,讓人不忍嚴苛。只不過,當下作家的萎靡之態絕非“物質主義和商業主義”之過,時勢容不得人縱情闊論,於是只好“玩世不恭”。這種難以圓融的言說,正是時代交付給個人的抉擇。

二戰爆發,艾略特一言蔽之,然後闡釋永恆的維吉爾、其人為何永恆。作者認為這不是傲慢是謙卑。對現實保持距離誠然智慧,要說漠不關心是謙卑,那麼我們又該如何評判犬儒?針對現實發言,實不宜過分超脫。關於“永恆”,作者還提到出版《獅子崖》時遇到的質疑:是否留戀“階級鬥爭”?他說他剛巧在那個時代產生了“對詩意的渴求與熱愛,對大自然的依戀,對同伴的友誼,以及那種火熱向上的童年的奮鬥和探索”,這些是永恆的。這些確實是永恆的,但誰又能抽離那些殘酷的語境奢談詩意和人性之美?畢竟,美好的情感源自正常的土壤。而當下的懷舊,大多是不願直面這個“風沙撲面、狼虎成群”的時代。為浪漫的往昔感動會產生幻想,卻未必生髮“奮鬥的勇氣”。

作者用螺殼比喻安於寫作或者侷限於特定體裁的作家,他認為作家的生活應該開闊,不能偏於一隅,否則將喪失 “恢宏和舒展”。其實生活在“螺殼”中的作家幾乎是不存在的,沒有誰能夠目不窺園地從事創作,總有瑣事需要對付,總有苦悶需要排遣,生活就是不斷擊退麻煩的過程,“聚精會神”、“心無雜念”等都是誇張的修辭,像福樓拜那樣繼承遺產隱居寫作,調情的信也寫得不少。把愛好變成工作,只不過徒然毀掉一個休閒的方式,作家所以寫作,也許是非如此不得安逸,作品寫成,快意一時,然後新的焦慮接踵而來,又得繼續跋涉。這是枷鎖,用功利心衡量,結論一定是得不償失,我們應該慶幸旁人的見解干涉不了作家的心意,不然當代讀者面臨的問題將是何為經典,而非該讀哪些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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