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忆《半生缘》:我记得你眼里的依恋

再忆《半生缘》:我记得你眼里的依恋

读张爱玲,一度曾是高中大学蛮流行的事。学生时代的我们其实不会真的明白张爱玲文字之下的尖刻与挣扎筋骨相连。只不过1992年,安徽文艺出版社正式在国内出版了权威的《张爱玲文集》四卷的确风靡一时,到1995年张爱玲逝世,在国内持续的流行本就带着一股“泛娱乐化”的气息,是伴随改革开放,小资生活重新回潮的标志。

《半生缘》,毫无疑问是张爱玲的心血之作。1997年,香港回归,完全由香港班底(主要是东方电影制作公司)改编的电影《半生缘》自然要算文学圈和影视圈轰动一时的话题。当时国内上映挂的内地公司厂标居然是新疆天山电影制片厂出品,感觉很不可思议。不过说句题外话,这并不是唯一一部香港电影挂新疆电影厂,第二年香港电影的年度票房冠军《风云》也是,稍微熟悉这个漫画故事的也都知道,大反派天下会的所在就是天山,多少算是和新疆有点关系。

导演许鞍华之前在1995年借《女人四十》大获成功,演员集合了因《甜蜜蜜》红得发紫的黎明,加上

吴倩莲、梅艳芳这一对确有点“姐妹相”的演员,配合内地演技派的葛优、王志文、黄磊,算是相当豪华。这种文学改编的影片自然也看重编剧,陈健忠虽然不算特别出名,但参与过的港片名作也算有一大堆了,像周星驰演的有《逃学威龙》《武状元苏乞儿》,李连杰则有两部《方世玉》和《中南海保镖》,比较偏个性的有《三个受伤的警察》,偏文艺气质的就是与许鞍华合作的《阿金的故事》。在《半生缘》之后,他们还继续合作了《千言万语》。

当年《半生缘》上映,像许鞍华的许多电影一样反响比较平淡,说好说差的都有。如今来看,许鞍华呈现的这部电影没有被“还原剧情”所困扰,但抓住了原著的精神,围绕人物性格与命运的无奈,“半生缘”的题目已经道尽悲欢离合半系天意,半系人为。

多少年来,很多人都会同情沈世钧与顾曼桢的命运,一部电影的长度无法完整铺开两个人的所有情节

,但是集中刻画了从认识到相恋到分开到重逢,起承转合,用时间的变幻带出人世沧桑,留给观众许多的回味空间。

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半生缘》这个故事做了非常典型的诠释。沈世钧与顾曼桢按说并非不能在一起,但世界上的婚姻,尤其在中国社会和文化里,从来都是两个家庭的结合,根本就没有绝对的个人意愿自主,不要说那个标榜新文化运动,崇尚“新青年”的民国社会,即便到了今天21世纪,也很难说究竟多少男女完全可以排除家庭和其他利益的干扰而推崇爱情至上的婚姻。

众所周知,张爱玲本人的感情道路就曾经历颇大的迷惘,包括社会舆论的指指点点,深知“抉择”的况味。《半生缘》里的沈世钧常常被批评为性格软弱,最后导致与顾曼桢分开。看似很有道理,但两个人的遗憾绝不是一个人的错。沈世钧的问题本质不在于性格,而在于对顾家存有的陈见,尤其因为父亲难以

接受顾曼桢背后有顾曼璐这样的亲人,这不算沈世钧在找“借口”,恰恰因为他自己也有这样的“忌讳”,所以,表现出来就是软弱或者优柔寡断。

对于顾曼桢来说,面对沈世钧看似软弱的情形,她本来算是符合新时代特征的女青年,敢于追求理想——表现为自力更生,在工厂工作或者是教书;也敢于追求爱情——至少坚定认为不该做男人的附属品或者玩偶,她的性格本来是很突出的,但她的悲剧核心在于:一直想要冲出家庭枷锁,结果最后还是沦落到和姐姐一样浑浑噩噩的度日,所以,顾曼桢表现出来的勇敢和独立其实是一种“假象”,甚至都不叫“徒劳”,骨子里她和沈世钧一样的软弱。因为她的善良和重视家人其实早早就注定了会被家庭牢牢锁住。姐姐顾曼璐当年为照顾她和弟弟当舞女的牺牲是顾曼桢一生的梦魇和精神包袱,后半生的她相当于要为姐姐

偿还代价!这是《半生缘》不单描绘顾曼桢与沈世钧的爱情,同样深刻揭示顾家这一对姐妹命运的要害,因此《半生缘》历来也被视为张爱玲描绘和剖析女性的经典力作,深入骨髓。

再忆《半生缘》:我记得你眼里的依恋

顾曼桢本人的性格才是铸就她一生悲剧的重点,就像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沈世钧固然是男方这一半的问题,而顾曼桢作为另一半也从来没有真正冲破自己的牢笼,受害之后再来痛彻醒悟已经回头太难。可以仔细留意影片,尽管没有明确演出顾曼桢最后涉及顾曼桢有两个细节。一是沈世钧主动向顾曼桢求婚并给了她戒指,曼桢并没有答应,尽管独白显示她内心是很高兴的(看过小说的都知道,其实沈世钧前后曾三次向顾曼桢求婚,都被各种理由拖延)。她也收下了戒指,她当然很想与沈世钧在一起,包括她的母亲和祖母也议论过沈世钧,还是认可这个男人的,缺点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家人并不清楚,犹豫不决的不是别人,正是顾曼桢自己。

对家庭担忧,姐姐顾曼璐刚嫁出去,善良的她觉得家人很需要她的照顾,当然她们两人问题的根本不

在于顾曼桢是故意“拖延”,她的心理非常细腻和复杂,她知道沈世钧是真心也是好意,希望由两个人共同分担她一个人的“困难”,但顾曼桢非常敏感,潜在的重要思想就是人格“独立”,不想依附男人,不想被视为“困难”获得男人还是任何人的援助,这既是一种倔强,最终也是耽误了自己的“命门”。第二,影片中当顾曼桢好容易想通去南京沈家见家长时,隐藏的矛盾终于爆发,这一场戏感觉是顾曼桢全片惟一一次与沈世钧之间比较激烈的情绪反应,沈世钧毫无顾忌的规划顾曼桢的未来,曼桢终于看清她担忧的问题成为现实,两个人都割舍不了背后的家庭,更无法抹杀旁人看待自己的目光,沈家根本很难接纳她的家庭出身。

所以,他们两个人的悲剧是性格造成的,但之所以会如此,又有相当充分客观的理由,因为每一个人都不离开所属的家庭背景,中国人两千多年的封建积习推崇家庭文化,而他们又都是传统意义上的典型“

好人”,原本都并不自私,可在两个人所深深渴望的未来面前,又都不知不觉地“自私”了一回,结果造成无法弥补的遗憾。关于“自私”这个问题,顾曼桢有一次与沈世钧约会时问他,假如许叔惠当时也喜欢她,要追求她,沈世钧是不是会安静地走开,主动相让。沈世钧很坚决的表示感情问题他不会相让,他会“自私”地保护感情,看到后来两个人的半生遗憾,又怎能不让人感慨万千。

再看姐姐顾曼璐,本来对家人有情有义,宁愿牺牲自己的幸福努力挣钱把弟弟妹妹照顾好,还葬送了和张豫瑾的一段姻缘。她也希望顾曼桢找到一个好对象,对祝鸿才流露出来贪图妹妹年轻漂亮十分愤慨。可是,随着张豫瑾也对顾曼桢有了好感,随着嫁给祝鸿才以后受到冷落,她以为是自己年老色衰的原因,对妹妹产生嫉妒。尤其祝鸿才对顾曼桢并不死心,最终顾曼璐为了保卫婚姻而陷害妹妹,显然是把自己的

不幸同当年为了照顾妹妹联系到一起,造成所谓“因果报应”,这也是一种极端自私的恶果。但更加可悲的是,不管顾曼桢是有意还是无意,最终还是“逆来顺受”了,像她被解救逃出姐姐家以后,别人都说要报警,顾曼桢并没有同意,再次表现了她骨子里不依赖任何人的独立思想,但也足以表示她一生问题的症结,有时候性格就是一把双刃剑。

再忆《半生缘》:我记得你眼里的依恋

真正客观来看,《半生缘》中所营造的“缘”比较宽泛,绝不仅仅是围绕沈世钧与顾曼桢。例如还有许叔慧与石翠芝,他们作为配角,也是一样让人感慨的命运。许叔慧是石翠芝的观照,即便从原著来看也是如此,许叔慧为人聪明活泼,本是沈世钧与顾曼桢的“媒人”,在电影的开头反映两人的认识与发展都起到关键作用。尽管电影多次用沈世钧和顾曼桢充满感慨的独白渲染他们各自的唏嘘,有点刻意撇清许叔慧的存在价值。

石翠芝是传统的大家闺秀,是沈世钧表妹,两人从小玩到大,石家在南京地方上也是有头脸的,尽管石翠芝对许叔慧比较有感觉,但石家的人也看不起叔慧家,这一点电影并没有演出来,石翠芝与许叔慧的关系,在电影里只是为了最后终结沈世钧与顾曼桢而起到辅助作用吧。其实这也足够表明,人世间不如意十常八九,从来并不只是沈世钧与顾曼桢两个看似有缘的人最后生生错过。

石翠芝和顾曼桢这种走入大城市读书工作的女青年完全不同,她在沈世钧的眼里完全没有话题,例如石翠芝与许叔慧认识以后,一起泛舟玄武湖,她的话也不多,完全是叔慧为人活泼冲淡石翠芝的简单。

兜兜转转以后,石翠芝嫁给沈世钧,尽管两人有了两个孩子,电影中迎接许叔慧回国和请他吃饭简简单单两场戏,已经充分演出石翠芝与沈世钧的感情隔膜。最后沈世钧与顾曼桢意外重逢,在两人见面认识的餐馆吃饭,说出那句经典的“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许鞍华是著名的女性导演,善于捕捉女性心理,她习惯用略带纪录片风格的手法使故事呈现真实感,充满生活气息,也充满对时代的隐喻和象征,多少和她戴有新浪潮帽子有些关系。不说80年代那些作品,就90年代以后的《客途秋恨》《女人四十》《阿金的故事》都很典型,《半生缘》也并不例外。如果看许

鞍华早在1984年就用周润发、缪骞人拍过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当时的许鞍华还全凭一股文学情结,所谓“倾城之恋”仅仅停留在“翻拍”的表面,多少功利心太过,水准平平。

直到《女人四十》大获成功,也是公认划分许鞍华前后阶段的分水岭,意味着许鞍华摆脱新浪潮痕迹,开始确立自己风格,这时候来拍摄《半生缘》,可能是《倾城之恋》失败后,对张爱玲作品的一次重新挑战。

笔者不止一次假想过,要是同样善于表达怀旧、又与许鞍华几乎同时期的另一著名女导演张婉婷来拍《半生缘》会怎样?多半会把故事中的情感元素放大,加重浪漫元素,更加露骨的感叹唏嘘,以此感染万千观众,因为张婉婷作品的浪漫风格太过突出,即便她也捕捉生活的窘迫和现实的残酷,可我们看《八两金》《北京乐与怒》《岁月神偷》依然带有浓浓温情。而许鞍华的纪实风格绝不拘泥在港人一贯的小资层

面,她往往跳出情感之外的冷静与客观,那种“隐忍的痛”很精准的发挥了张爱玲文字里的尖锐和刻毒。所以,电影版的《半生缘》敢于大刀阔斧删削情节,抓住一些细节,诠释人物性格,点出时代环境。

可以看到,一直以来都打着经典爱情故事旗号的《半生缘》,电影中其实没有一般爱情片的浪漫情调,也根本没有多少烘托沈世钧、顾曼桢谈恋爱的画面,场景大部分时候表现的是秋冬。导演关注的是人物写实的生活状态,唯一作为表现沈世钧爱顾曼桢的符号就是两人的手套,与故事呈现的季节相匹配。也许很多人都看不出沈世钧到底有多爱顾曼桢,直到最后一幕,沈世钧一个人拿着手电半夜在荒郊野外四处为顾曼桢寻找丢失的手套,有张爱玲书迷以前就评价,相信作为一个比较含蓄的男人对一个女人能够表露的真心也不过如此了。

再忆《半生缘》:我记得你眼里的依恋

从演员来说,黎明当时《甜蜜蜜》的大红大紫,几乎让人遗忘他过去有过多部影视的表演,《半生缘》中沈世钧感觉十分契合黎明的气质,没有大起大落的情绪,但饱含深情与内敛。大多数影迷后来也都认同,这要算黎明在《甜蜜蜜》之外最好的演出,也胜过后一年与张婉婷合作的《玻璃之城》。

而吴倩莲演的顾曼桢形象方面并不突出,导演刻意让她显出清淡装束,让顾曼桢显得很普通,接近生

活的真实感,这是塑造人物的高明。从其他条件来说,吴倩莲当时风头正劲,90年代初一出道就凭借与刘德华合作《天若有情》红遍港台,与张国荣合作的《新夜半歌声》,与周润发合作的《和平饭店》,然后与刘德华再次合作的《天若有情3烽火佳人》,在1995、1996年前后几乎都上映过,还出专辑唱片,所以,她来演顾曼桢有吸引关注的场外因素。而表演上,吴倩莲的确把握了人物的普通气质,家庭背景和心思敏感,坚强和软弱交织,她所经历的种种都能让人倍感同情和叹息。如后面她一个人看电影,画面演的是喜剧,她则笑中带泪,展示了吴倩莲的实力与走红并非浪得虚名。

顾曼璐是全片很出彩的人物,梅艳芳的演技一向收放自如,把对顾曼桢好与坏都表现的很到位,例如在得知张豫瑾来上海探望,以为想来找她,结果张豫瑾对顾曼桢产生了好感,还有与葛优演的祝鸿才几个

互动片段,也把人物的复杂性表现的很好,展现了老辣的功力。

葛优本来演过不少反派角色,祝鸿才这个人物,葛优倒不是完全在演坏人,他诠释的是代表男人的一些本性。像顾曼璐死后,顾曼桢去照顾生病的儿子,祝鸿才也和一个寻常人没什么区别,和过去爆发户的土豪样子完全不同。葛优尽量让这个人物的行为在生活中真实可信,就像当初对顾曼桢的侵犯主要还是顾曼璐的圈套,而祝鸿才是醉酒冲动犯下的罪孽。尽管祝鸿才很想得到顾曼桢,但前面他并没有真的要付诸行动,这个行动是顾曼璐为了保全婚姻,留住男人并打击妹妹而实施的,反过来说,祝鸿才倒更像是顾曼璐的“配合者”。

片中其他人物,黄磊演的许叔慧戏份也不少(之前1995年的《夜半歌声》也有黄磊和吴倩莲,因为也有黄百鸣的东方电影制作公司出资),许叔慧是一个不同于沈世钧,但最终和沈世钧一样无奈的角色,影

片淡化了许叔慧的家庭背景,虽然他的父母也几次亮相,但他的家庭在上海来说很普通。这一点和顾曼桢类似,所以他们两个身为工厂同事时关系较好。而许叔慧与石翠芝的关系,恰恰相当于沈顾二人的翻版。因此,影片就淡化了他这一条线,仅作为沈顾二人的副线处理。最后许叔慧与石翠芝重遇,沈世钧与顾曼桢重遇,给故事画了一个句点,也诠释了“缘”的主题。

因为许鞍华的写实风格,《半生缘》的场景更偏重时代的质感,正如前面说过,几乎没什么浪漫温馨的场景,顶多就是散步,爬山和划船,但整个画面场景都很萧瑟,寓意着他们情感的脆弱和无力。而且大量旧上海那种小巷和旧楼画面,刻意显示压抑逼迫的气息,都是导演丰富的画面语言,也许在导演许鞍华的心里,可能更偏向于是时代环境带给这些人物的命运遗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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