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整《古文觀止》最精華的篇目「300年來流傳極廣,影響極大」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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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整《古文觀止》最精華的篇目「300年來流傳極廣,影響極大」卷二


完整《古文觀止》最精華的篇目「300年來流傳極廣,影響極大」卷二

《古文觀止》是迄今為止對中華五千年曆史的寫作名篇較精的一本古文書。

古文觀止簡約版裡面200多篇短小精悍、琅琅上口的小短文從多個角度展現出中華古老文化的博大精深與中華古代人民非凡的智慧。內有清代之前文人名士比較有名的文章,和古人必須學的《四書五經》、《禮記》、《左傳》等。例如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韓愈的《師說》,范仲淹的《岳陽樓記》等許多。能領略到他們的心裡想法。這該書裡知識容量很大,有歷史資料,古人文學,詩畫評論,風景介紹……願智慧之光照亮千家萬戶,同時也照亮千萬顆希望知識的靈魂,使人類的精神空間更加明麗、生輝。《古文觀止》,智慧的光芒! 選篇能包羅歷代古文的精華,又能用註釋掃除誦讀、理解古文的攔路石,評論又能說透文章做法之妙。這樣的讀本自然會受到初學者的歡迎,故吳興祚謂“以此正蒙養而裨後學,厥功企淺鮮哉”(《序》)。當然,《古文觀止》的選篇也有不足之處:為秦文選的多,子書一家未選;八代文選的太少,所選唐宋文過於集中於八家文,而南宋文全然不選,元文亦告闕如。明文雖選18篇,大半並非“觀止”之作。再者,藝術分析不乏卓見妙論,終難跳出起承轉合的窠臼。


閱江樓記(〔明〕宋濂)

【原文】金陵為帝王之州。自六朝迄於南唐,類皆偏據一方,無以應山川之王氣。逮我皇帝,定鼎於茲,始足以當之。由是聲教所暨,罔間朔南;存神穆清,與道同體。雖一豫一遊,亦思為天下後世法。 京城之西北有獅子山,自盧龍蜿蜒而來。長江如虹貫,蟠繞其下。上以其地雄勝,詔建樓於巔,與民同遊觀之樂。遂錫嘉名為“閱江”雲。登覽之頃,萬象森列,千載之秘,一旦軒露。豈非天造地設,以俟大一統之君,而開千萬世之偉觀者歟? 當風日清美,法駕幸臨,升其崇椒,憑闌遙矚,必悠然而動遐想。見江漢之朝宗,諸侯之述職,城池之高深,關阨之嚴固,必曰:“此朕沐風櫛雨、戰勝攻取之所致也。”中夏之廣,益思有以保之。見波濤之浩蕩,風帆之下上,番舶接跡而來庭,蠻琛聯肩而入貢,必曰:“此朕德綏威服,覃及外內之所及也

。”四陲之遠,益思所以柔之。見兩岸之間、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膚皸足之煩,農女有將桑行饁之勤,必曰:“此朕拔諸水火、而登於衽席者也。”萬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觸類而推,不一而足。臣知斯樓之建,皇上所以發舒精神,因物興感,無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此閱夫長江而已哉! 彼臨春、結綺,非弗華矣;齊雲、落星,非不高矣。不過樂管絃之淫響、藏燕趙之豔姬。一旋踵間而感慨系之,臣不知其為何說也。雖然,長江發源岷山,委蛇七千餘里而始入海,白湧碧翻,六朝之時,往往倚之為天塹。今則南北一家,視為安流,無所事乎戰爭矣。然則,果誰之力歟?逢掖之士,有登斯樓而閱斯江者,當思帝德如天,蕩蕩難名,與神禹疏鑿之功同一罔極。忠君報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興者耶?臣不敏,奉旨撰記。欲上推宵旰圖治之切者,勒諸貞珉。他若留連光景之辭,皆略而不陳,懼褻也

——選自《四部叢刊》本《宋學士文集》

【譯文】金陵是帝王居住的城邑。從六朝以至南唐,全都是偏安一方,無法與當地山川所呈現的王氣相適應。直到當今皇上,建國定都於此,才足以與之相當。從此聲威教化所及,不因地分南北而有所阻隔;涵養精神和穆而清明,幾乎與天道融為一體。即使一次巡遊、一次娛樂,也想到怎樣被天下後世效法

京城的西北方有座獅子山,是從盧龍山蜿蜒伸展而來。長江有如一線長虹,盤繞著流過山腳下。皇上因為這地方形勢雄偉壯觀,下詔在山頂上建樓,與百姓同享遊覽觀景之樂,於是賜給它美妙的名字叫“閱江”。登上樓極目四望,萬千景色次第羅列,千年的大地秘藏,似乎頃刻顯露無遺。這難道不是天地有意造就了美景,以等待一統海內的明君,來展現千秋萬世的奇觀嗎?

每當風和日暖的時候,皇上的車駕降臨,登上山巔,倚著欄杆遠眺,必定神情悠悠而啟動遐想。看見長江漢江的流水滔滔東去,諸侯赴京朝見天子,高深的城池,嚴密固防的關隘,必定說:“這是我櫛風沐雨,戰勝強敵、攻城取地所獲得的啊。”廣闊的中華大地,更感到想要怎樣來保全它。看見波濤的浩蕩起伏,帆船的上下顛簸,外國船隻連續前來朝見,四方珍寶爭相進貢奉獻,必定說:“這是我用恩德安撫、以威力鎮服,聲望延及內外所達到的啊。”四方僻遠的邊陲,更想到要設法有所安撫它們。看見大江兩岸之間、四郊田野之上,耕夫有烈日烘烤皮膚、寒氣凍裂腳趾的煩勞,農女有采桑送飯的辛勤,必定說:“這是我拯救於水火之中,而安置於床蓆之上的人啊。”對於天下的黎民,更想到要讓他們安居樂業。由看到這類現象而觸發的感慨推及起來,真是不勝枚舉。我知道這座樓的興建,是皇上用來舒展

自己的懷抱,憑藉著景物而觸發感慨,無不寄寓著他志在治理天下的思緒,何止是僅僅觀賞長江的風景呢?

那臨春閣、結綺閣,不是不華美啊;齊雲樓、落星樓,不是不高大啊。但無非是因為演奏了淫蕩的歌曲而感到快樂,或藏匿著燕趙的美女以供尋歡。但轉瞬之間便與無窮的感慨聯結在一起了,我真不知怎樣來解釋它啊。雖然這樣,長江發源於岷山,曲折蜿蜒地流經七千餘里才向東入海,白波洶湧、碧浪翻騰,六朝之時,往往將它倚為天然險阻。如今已是南北一家,於是視長江為平安河流,不再用於戰爭了。

然而,這到底是誰的力量呢?讀書人有登上此樓觀看此江的,應當想到皇上的恩德有如蒼天,浩浩蕩蕩難以形容它的廣闊,簡直與大禹鑿山疏水拯救萬民的功績同樣地無邊無際。忠君報國的心情,難道還有不油然而生的嗎?我沒有才能,奉皇上旨意撰寫這篇記文,於是準備將心中替皇上考慮到的晝夜辛勞操

持國事最急切之處,銘刻於碑石。至於其它留連光景的言辭,一概略而不言,惟恐有所褻瀆。 (鄧長風)

送東陽馬生序(〔明〕宋濂)

【原文】餘幼時即嗜學。家貧,無從致書以觀,每假借於藏書之家,手自筆錄,計日以還。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錄畢,走送之,不敢稍逾約。以是人多以書假餘,餘因得遍觀群書。

既加冠,益慕聖賢之道,又患無硯師、名人與遊,嘗趨百里外,從鄉之先達執經叩問。先達德隆望尊,門人弟子填其室,未嘗稍降辭色。餘立侍左右,援疑質理,俯身傾耳以請;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禮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復;俟其欣悅,則又請焉。故餘雖愚,卒獲有所聞。

當餘之從師也,負篋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窮冬烈風,大雪深數尺,足膚皸裂而不知。至舍,四肢僵勁

不能動,媵人持湯沃灌,以衾擁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無鮮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綺繡,戴珠纓寶飾之帽,腰白玉之環,左佩刀,右備容臭,煜然若神人;餘則縕袍敝衣處其間,略無慕豔意。以中有足樂者,不知口體之奉不若人也。蓋餘之勤且艱若此。今雖耄老,未有所成,猶幸預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寵光,綴公卿之後,日侍坐備顧問,四海亦謬稱其氏名,況才之過於餘者乎?

今諸生學於太學,縣官日有廩稍之供,父母歲有裘葛之遺,無凍餒之患矣;坐大廈之下而誦詩書,無奔走之勞矣;有司業、博士為之師,未有問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書,皆集於此,不必若餘之手錄,假諸人而後見也。其業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質之卑,則心不若餘之專耳,豈他人之過哉!

東陽馬生君則,在太學已二年,流輩甚稱其賢。餘朝京師,生以鄉人子謁餘,譔長書以為贄,辭甚暢達

,與之論辯,言和而色夷。自謂少時用心於學甚勞,是可謂善學者矣!其將歸見其親也,餘故道為學之難以告之。謂餘勉鄉人以學者,餘之志也;詆我誇際遇之盛而驕鄉人者,豈知餘者哉!

——選自《四部備要》本《宋文憲公全集》

【譯文】我年幼時就愛學習。因為家中貧窮,無法買書來看,常向藏書的人家求借,親手抄錄,約定日期送還。天氣酷寒時,硯池中的水凍成了堅冰,手指不能屈伸,我仍不懈怠。抄寫完後,趕快送還人家,不敢稍稍超過約定的期限。因此人們大多肯將書借給我,我因而得以看遍許多書籍。到了成年時,愈加仰慕聖賢的學說,又擔心不能與學識淵博的老師和名人交遊,曾往百里之外,手拿著經書向同鄉前輩求教。前輩道德高,名望大,門人學生擠滿了他的房間,他的言辭和態度從未稍有委婉。我站著陪侍在他左右,提出疑難,詢問道理,低身側耳向他請教;有時遭到他的訓斥,表情更為恭敬,禮貌更為周到

,不敢答覆一句話;等到他高興時,就又向他請教。所以我雖然愚鈍,最終還是得到不少教益。

當我尋師時,揹著書箱,拖著鞋子,行走在深山大谷之中,嚴冬寒風凜冽,大雪深達幾尺,腳和皮膚受凍裂開都不知道。到學舍後,四肢凍僵了不能動彈,僕人給我灌下熱水,用被子圍蓋身上,過了很久才暖和過來。住旅館主人處,每天吃兩頓飯,沒有新鮮肥嫩的美味享受。同學舍的求學者都穿著錦繡衣服,戴著穿有珠穗、飾有珍寶的帽子,腰間掛著白玉環,左邊佩戴著刀,右邊備有香囊,光彩鮮明,如同神人;我則穿著破舊的衣袍處於他們之間,毫無羨慕的念頭。因為心中有足以使自己高興的事,並不覺得吃穿的享受不如人家。我的勤勞和艱辛就是這樣。現在我雖已年老,沒有什麼成就,但所幸還得以置身於君子的行列中,承受著天子的恩寵榮耀,追隨在公卿之後,每天陪侍著皇上,聽候詢問,天底下也

不適當地稱頌自己的姓名,更何況才能超過我的人呢?

現在學生們在太學中學習,朝廷每天供給膳食,父母每年都贈給冬天的皮衣和 夏天的葛衣,沒有凍餓的憂慮了;坐在大廈之下誦讀經書,沒有奔走的勞苦了;有司業和博士當他們的老師,沒有詢問而不告訴,求教而無所收穫的了;凡是所應該具備的書籍,都集中在這裡,不必再像我這樣用手抄錄,從別人處借來然後才能看到了。他們中如果學業有所不精通,品德有所未養成的,如果不是天賦、資質低下,就是用心不如我這樣專一,難道可以說是別人的過錯嗎!

東陽馬生君則,在太學中已學習二年了,同輩人很稱讚他的德行。我到京師朝見皇帝時,馬生以同鄉晚輩的身份拜見我,寫了一封長信作為禮物,文辭很順暢通達,同他論辯,言語溫和而態度謙恭。他自己說少年時對於學習很用心、刻苦,這可以稱作善於學習者吧!他將要回家拜見父母雙親,我特地將自己

學的艱難告訴他。如果說我勉勵同鄉努力學習,則是我的志意;如果詆譭我誇耀自己遭遇之好而在同鄉前驕傲,難道是瞭解我嗎! (鄧喬彬)

大言(又名《尊盧沙》〔明〕宋濂)

【原文】秦有尊盧沙者,善誇談,居之不疑。秦人笑之,尊盧沙曰:“勿予笑也,吾將說楚以王國之術。”翩翩然南。

迨至楚境上,關吏縶之。尊盧沙曰:“慎毋縶我,我來為楚王師。”關吏送諸朝。大夫置館之,問曰:“先生不鄙夷敝邑,不遠千里,將康我楚邦。承顏色日淺,未敢敷布腹心;他不敢有請,姑聞師楚之意何如?”尊盧沙怒曰:“是非子所知!”大夫不得其情,進於上卿瑕。瑕客之,問之如大夫。尊盧沙愈怒,欲辭去。瑕恐獲罪於王,亟言之。

王趣見,未至,使者四三往。及見,長揖不拜,呼楚王謂曰:“楚國東有吳越,西有秦,北有齊與晉,

皆虎視不瞑。臣近道出晉郊,聞晉約諸侯圖楚,刑白牲,列珠盤玉敦,歃血以盟曰:‘不禍楚國,無相見也!’且投璧祭河,欲渡。王尚得奠枕而寢耶?”楚王起問計。尊盧沙指天曰:“使尊盧沙為卿,楚不強者,有如日!”王曰:“然敢問何先?”尊盧沙曰:“是不可空言白也。”王曰:“然。”即命為卿。

居三月,無異者。已而晉侯帥諸侯之師至,王恐甚,召尊盧沙卻之。尊盧沙瞠目視,不對。迫之言,乃曰:“晉師銳甚,為王上計,莫若割地與之平耳。”王怒,囚之三年,劓而縱之。

尊盧沙謂人曰:“吾今而後知誇談足以賈禍。”終身不言。欲言,捫鼻即止。

君子曰:戰國之時,士多大言無當,蓋往往藉是以媒利祿。尊盧沙,亦其一人也。使晉兵不即至,或可少售其妄;未久輒敗,亦不幸矣哉!歷考往事,矯虛以誑人,未有令後者也。然則尊盧沙之劓,非不幸

也,宜也。

——選自《四庫全書》本《宋文憲集》

【譯文】秦國有一個叫尊盧沙的人,好說大話,並且處在這種情況下還對自己深信不疑。秦國人笑他,尊盧沙說:“不要嘲笑我,我將要向楚王陳說統治國家的方法。”於是,飄飄然地向南方的楚國走去。

等他到達楚國的邊境,把守邊關的官吏拘捕了他。尊盧沙說:“當心!千萬不要拘捕我,我是來當楚王的老師的。”邊關守吏送他到朝廷上。大夫把他安置在賓館裡,問他說:“先生不輕視我們偏遠的國家,不以千里為遠,來扶助壯大我們楚國。有幸和您接觸的時間還不長,不敢傾吐自己的心裡話。其他事不敢多問,暫且想聽聽您來做楚王老師的想法如何?”尊盧沙發怒說:“這不是你所能知道的!”大夫打聽不到尊盧沙的真實意圖,只是把他送到上卿瑕那裡。瑕以賓客之禮接待他,也像大夫那樣地問他。

尊盧沙更加惱怒,作出想告別離去的樣子。瑕怕得罪了楚王,急忙去告訴他。

楚王催促尊盧沙來見面,尊盧沙還沒有到達,派去的使者已經去請了三四趟。等到見了楚王,尊盧沙只是拱手而不跪拜,召喚楚王對他說:“楚國東面有吳國和越國,西面有秦國,北面有齊國和晉國,這些國家都虎視眈眈地窺伺著楚國。我最近路經晉國邊境,聽說晉國要約同其他諸侯國圖謀進攻楚國,宰了白馬,陳列著珠盤玉敦,嘴唇上塗著牲血,盟誓說:‘不使楚國遭禍,誓不相見!’並把璧玉投入河中,以祭祀河神,將要渡河。楚王你還能安枕而睡嗎?”楚王站起來詢問對策。尊盧沙指著天立誓說:“如果讓我尊盧沙為卿,楚國不強盛的話,有這太陽來作證!”楚王說:“不過冒昧請問,當先做那一件事?”尊盧沙說:“這是不可以空口白說的。”楚王說:“對。”於是馬上任命他為卿。

過了三個月,沒有什麼異常情況。不久晉侯率領各國諸侯的軍隊到達,楚王非常恐懼,召尊盧沙商量退敵之計。尊盧沙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逼著他講,他才說:“晉國的軍隊銳勇無比,替你楚王著想,最好的辦法,不如割地和晉國講和。”楚王大怒,把尊盧沙關了三年,割掉鼻子才放了他。

尊盧沙對人說:“我從今以後才知道說大話是足以招惹禍患的。”從此他終身不再講話。想講,一摸到被割的鼻子就止住了。

有才德的人說:戰國的時候,讀書人大多好說大話,不著邊際,大概往往是想借助大話來設法尋求富貴。尊盧沙也就是其中的一人。如果晉國軍隊不馬上到來,或許可以稍稍施展他的欺妄;而他沒有多久就遭失敗,這也是不幸的了。一一考察過去的事情,凡是弄虛作假欺騙人的,都沒有好結局。這樣看來,尊盧沙的割掉鼻子,並非是不幸,而是應當的。(孫遜)

賣柑者言(〔明〕劉基)

【原文】杭有賣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潰。出之燁然,玉質而金色。置於市,賈十倍,人爭鬻之。

予貿得其一,剖之,如有煙撲口鼻,視其中,幹若敗絮。予怪而問之曰:“若所市於人者,將以實籩豆

,奉祭祀,供賓客乎?將衒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為欺也。”

賣者笑曰:“吾業是有年矣,吾賴是以食吾軀。吾售之,人取之,未嘗有言,而獨不足子所乎?世之為

欺者不寡矣,而獨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孫吳之

略耶?峨大冠、拖長紳者,昂昂乎廟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業耶?盜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

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廩粟而不知恥。觀其坐高堂,騎大馬,醉醇醴而飫肥鮮者,孰不巍巍

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默無以應。退而思其言,類東方生滑稽之流。豈其憤世疾邪者耶?而託於柑以諷耶?

——選自《四部叢刊》本《誠意伯文集》

【譯文】杭州有個賣水果的人,很會貯藏柑子,經歷一年也不腐爛。拿出它來,依然光澤鮮亮,玉石般

的質地,黃金似的顏色。放到市場上,售價高出十倍,人們爭相購買。我買了一個,把它剖開,像有股

煙塵撲向口鼻,看它的裡面,乾枯得像破棉絮一樣。我感到奇怪,問他說:“你出售給別人的柑子,是

準備用它裝在盛祭品的容器中,供奉神靈、招待賓客呢?還是要誇耀它的外表來迷惑傻瓜和瞎子呢?幹

這騙人的勾當,太過分了啊!”

賣柑子的人笑著說:“我從事這種職業,已有好多年了。我靠它養活自己。我賣它,別人買它,還沒聽

見有說什麼的,卻唯獨不能滿足您的需要嗎?世上幹騙人勾當的人不少,難道就我一個嗎?您是沒有想

過這個問題啊。當今那些佩帶兵符、坐虎皮椅子的人,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好像是捍衛國家的人才,

他們真的能夠傳授孫武、吳起的韜略嗎?那些高高地戴著官帽,腰上拖著長長帶子的人,一副神氣活現

的樣子,好像是朝廷的重臣,他們真的能夠建立伊尹、皋陶的功業嗎?盜賊興起卻不知道抵擋,百姓貧

困卻不知道解救,官吏狡詐卻不知道禁止,法度敗壞卻不知道整頓,白白地耗費國家倉庫裡的糧食卻不

知道羞恥。看看那些坐在高敞的廳堂上,騎著高頭大馬,喝足了美酒,吃飽了魚肉的人,哪一個不是龐

然大物、令人生畏,哪一個不是威嚴顯赫、可供效法呢?可是無論到哪裡,又何嘗不是外表象金玉、內

裡像破絮呢?現在您對這些不去分析明辨,卻來查究我的柑子!”

我沉默著,無言答對。回來再想想他的話,覺得他好像是東方朔一類人物,難道他是對世事表示憤慨,

對邪惡表示憎恨的人嗎?他是假借柑子來進行諷刺嗎?(高建中)

書博雞者事(〔明〕高啟)

【原文】博雞者,袁人,素無賴,不事產業,日抱雞呼少年博市中。任氣好鬥,諸為裡俠者皆下之。

元至正間,袁有守多惠政,民甚愛之。部使者臧,新貴,將按郡至袁。守自負年德,易之,聞其至,笑

曰:“臧氏之子也。”或以告臧。臧怒,欲中守法。會袁有豪民嘗受守杖,知使者意嗛守,即誣守納已

賕。使者遂逮守,脅服,奪其官。袁人大憤,然未有以報也。

一日,博雞者遨於市。眾知有為,因讓之曰:“若素民勇,徒能凌藉貧孱者耳!彼豪民恃其資,誣去賢

使君,袁人失父母;若誠丈夫,不能為使君一奮臂耶?”博雞者曰:“諾。”即入閭左,呼子弟素健者

,得數十人,遮豪民於道。豪民方華衣乘馬,從群奴而馳。博雞者直前捽下,提毆之。奴驚,各亡去。

乃褫豪民衣自衣,復自策其馬,麾眾擁豪民馬前,反接,徇諸市。使自呼曰:“為民誣太守者視此!”

一步一呼,不呼則杖,其背盡創。豪民子聞難,鳩宗族童奴百許人,欲要篡以歸。博雞者逆謂曰:“若

欲死而父,即前鬥。否則闔門善俟。吾行市畢,即歸若父,無恙也。”豪民子懼遂杖殺其父,不敢動,

稍斂眾以去。袁人相聚從觀,歡動一城。郡錄事駭之,馳白府。府佐快其所為,陰縱之不問。日暮,至

豪民第門,捽使跪,數之曰:“若為民不自謹,冒使君,杖汝,法也;敢用是為怨望,又投間蔑汙使君

,使罷。汝罪宜死,今姑貸汝。後不善自改,且復妄言,我當焚汝廬、戕汝家矣!”豪民氣盡,以額叩

地,謝不敢。乃釋之。

博雞者因告眾曰:“是足以報使君未耶?”眾曰:“若所為誠快,然使君冤未白,猶無益也。”博雞者

曰:“然。”即連楮為巨幅,廣二丈,大書一“屈”字,以兩竿夾揭之,走訴行御史臺。臺臣弗為理。

乃與其徒日張“屈”字遊金陵市中。臺臣慚,追受其牒,為復守官而黜臧使者。方是時,博雞者以義聞

東南。

高子曰:餘在史館,聞翰林天台陶先生言博雞者之事。觀袁守雖得民,然自喜輕上,其禍非外至也。臧

使者枉用三尺,以仇一言之憾,固賊戾之士哉!第為上者不能察,使匹夫攘袂群起,以伸其憤,識者固

知元政紊弛,而變興自下之漸矣。

——選自《四庫全書》本《鳧藻集》

【譯文】博雞者是袁州人,一向遊手好閒,不從事勞動生產,每天抱著雞召喚一幫年輕人,在街市上鬥

雞賭輸贏。他任性放縱,喜歡與人爭鬥。許多鄉里的俠義好漢,都對他很服從、退讓。

元代至正年間,袁州有一位州長官頗多仁愛、寬厚的政績,百姓很喜歡他。當時上級官署派下的使者姓

臧,是一個新得勢的權貴,將要巡察各州郡到袁州來。太守依仗著自己年資高有德望,看不起這位新貴

,聽說他到了,笑著說:“這是臧家的小子啊。”有人把這話告訴了姓臧的。臧大怒,想用法律來中傷

陷害太守。正巧袁州有一個土豪,曾經受過太守的杖刑,他得知姓臧的使者心裡懷恨太守,就誣陷太守

接受過自己的賄賂。使者於是逮捕了太守,威逼其認罪,革掉了太守的官職。袁州人非常憤慨,但是沒

有什麼辦法來對付他。

一天,博雞者在街市上游蕩。大家知道他有能力有作為,因而責備他說:“你向來以勇敢出名,但只能

欺壓貧弱的人罷了。那些土豪依仗他們的錢財,誣陷賢能的使君,使他罷了官,袁州人失去了父母官。

你果真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話,就不能為使君出一把力嗎?”博雞者說:“好。”就到貧民聚居的地方,

召來一批向來勇健的小兄弟,共有幾十個人,在路上攔住那個土豪。土豪正穿著一身華麗的衣服,騎著

馬,後面跟隨了一群奴僕,奔馳而來。博雞者一直向前把他揪下馬,又提起來加以毆打。奴僕們驚恐萬

分,各自逃去。博雞者於是剝下土豪的衣服,自己穿著,又自己鞭打著土豪的馬,指揮眾子弟簇擁著土

豪在馬的前面,把他的雙手反綁著,遊街示眾。命令土豪自己大聲叫道:“作老百姓的要誣陷太守,就

看看我的樣子!”走一步叫一聲,不叫就用杖打,打得土豪的背上全部是傷。土豪的兒子聽說有此禍殃

,就聚集了同宗本家的奴僕一百人左右,想攔路奪回他的父親。博雞者迎面走上去說:“如果想要你父

親死,那就上前來鬥。否則還是關起門來在家裡好好地等著。我遊街結束,就歸還你的父親,不會有危

險的。”土豪的兒子害怕博雞者會因此用棍杖打死他的父親,不敢動手,匆匆約束招攏了奴僕們而離去

。袁州的百姓相互追隨著聚集在一起觀看,歡呼聲振動了整個袁州城。郡中掌管民事的官吏非常驚懼,

騎馬奔告州府衙門。府裡的副官對博雞者的所作所為感到痛快,暗中放任他而不過問。天黑,博雞者和

遊街隊伍來到土豪家門口,揪著他命他跪下,列數他的罪狀說:“你做老百姓,不能自己檢點,冒犯了

使君,用杖打你,這是刑法的規定。你竟敢因此而怨恨在心,又趁機誣陷使君,使他罷了官。你的罪行

當死,現在暫且饒恕你。今後如果不好好改過自新,並且再胡言亂語,我就要燒掉你的房屋,殺掉你的

全家!”土豪氣焰完全沒有了,用額頭碰地,承認自己有罪,表示再不敢了。這才放了他。

博雞者於是告訴大家說:“這樣是否足夠報答使君了呢?”大家說:“你所作所為確實令人痛快,但是

使君的冤枉沒有伸雪,還是沒有用的。”博雞者說:“對。”立即用紙連成一個巨幅,寬有二丈,大寫

了一個“屈”字,用二根竹竿夾舉起來,奔走到行御史臺去訴訟,行御史臺的官吏不受理。於是便和他

的一幫小兄弟,每天張著這個“屈”字遊行於金陵城中。行御史臺的官吏感到慚愧,追受了他們的狀紙

,為他們恢復了太守的官職而罷免了姓臧的使者。當時,博雞者由於他的俠義行為而聞名於東南一方。

高啟說:我在史館,聽翰林官天台人陶先生說起博雞者的事。看來袁州太守雖然能得民心,但是沾沾自

喜,輕視上級,他的遭禍不是外來的原因造成的。姓臧的使者,濫用法律權力,用來報復一句話的怨恨

,本來就是一個兇殘的人!但做上級的人不能察明下情,致使百姓捋起袖子,一起奮起,發洩自己的憤

慨。有見識的人本就知道元代的政治混亂鬆弛,因而變亂的興起已經從下面慢慢形成了。(孫遜)

司馬季主論卜(〔明〕劉基)

【原文】東陵侯既廢,過司馬季主而卜焉。

季主曰:“君侯何卜也?”東陵侯曰:“久臥者思起,久蟄者思啟,久懣者思嚏。吾聞之:蓄極則洩,

悶極則達,熱極則風,壅極則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無往不復。僕竊有疑,願受教焉。

”季主曰:“若是,則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為?”東陵侯曰:“僕未究其奧也,願先生卒教之。”

季主乃言曰:“嗚呼!天道何親?惟德之親;鬼神何靈?因人而靈。夫蓍,枯草也;龜,枯骨也:物也

。人靈於物者也,何不自聽,而聽於物乎?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頹垣,昔

日之歌樓舞館也;荒榛斷梗,昔日之瓊蕤玉樹也;露蛬風蟬,昔日之鳳笙龍笛也;鬼燐螢火,昔日之金

釭華燭也;秋荼春薺,昔日之象白駝峰也;丹楓白荻,昔日之蜀錦齊紈也。昔日之所無,今日有之不為

過;昔日之所有,今日無之不為不足。是故一晝一夜,華開者謝;一秋一春,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

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為?”

——選自《四部叢刊》本《誠意伯文集》

【譯文】東陵侯被廢棄以後,往司馬季主那兒去占卜。

季主說:“您要占卜什麼事呢?”東陵侯說:“躺臥時間長了就想起來,閉門獨居久了就想出去,胸中

積悶久了就想打噴嚏。我聽說:積聚過多就要宣洩,煩鬱之極就要開暢,悶熱太甚就會起風,堵塞過分

就會流通。有一冬就有一春,沒有隻屈而不伸的;有一起就有一伏,沒有隻去不來的。我私下有所懷疑

,希望得到你的指教。”季主說:“既然這樣,那麼您已經明白了,又何必要占卜呢?”東陵侯說:“

我未能深入理解其中的高深微妙,希望先生能指點究竟。”

季主於是說道:“唉!天道和什麼人親?只和有德的人親。鬼神怎麼會靈?靠著人相信才靈。蓍草不過

是枯草,龜甲不過是枯骨,都是物。人比物靈敏聰明,為什麼不聽從自己,卻聽命於物呢?而且,您為

什麼不想一下過去呢?有過去就必然有今天。所以,現在的碎瓦壞牆,就是過去的歌樓舞館;現在的荒

棘斷梗,就是過去的瓊花玉樹;現在在風露中哀鳴的蟋蟀和蟬,就是過去的鳳笙龍笛;現在的鬼火螢光

,就是過去的金燈華燭;現在秋天的苦菜,春天的薺菜,就是過去的象脂駝峰;現在紅的楓葉,白的荻

草,就是過去的蜀產美錦,齊制細絹。過去沒有的現在有了,不算過分;過去有過的現在沒有了,也不

能算不足。所以從白晝到黑夜,盛開的花朵凋謝了;從秋天到春天,凋萎的植物又發出新芽。激流旋湍

下面,必定有深潭;高峻的山丘下面,必定有深谷。這些道理您也已經知道了,何必還要占卜呢?”(

孟斐)

越巫(〔明〕方孝孺)

【原文】越巫自詭善驅鬼物。人病,立壇場,鳴角振鈴,跳擲叫呼,為胡旋舞禳之。病幸已,饌酒

食持其貲去,死則諉以他故,終不自信其術之妄。恆夸人曰:“我善治鬼,鬼莫敢我抗。”惡少年慍其

誕,瞷其夜歸,分五六人棲道旁木上,相去各里所,候巫過下,砂石擊之。巫以為真鬼也,即旋其角,

且角且走,心大駭,首岑岑加重,行不知足所在。稍前,駭頗定,木間砂亂下如初,又旋而角,角不能

成音,走愈急。復至前,復如初,手慄氣懾不能角,角墜振其鈴,既而鈴墜,唯大叫以行。行聞履聲及

葉鳴谷響,亦皆以為鬼,號求救於人甚哀。夜半抵家,大哭叩門,其妻問故,舌縮不能言,唯指床曰:

“亟扶我寢!我遇鬼,今死矣!”扶至床,膽裂死,膚色如藍。巫至死不知其非鬼。

——選自《四部備要》本《遜志齋集》

【譯文】越地有個巫師謊稱自己善於驅除鬼怪,有人生病就設立法壇,吹號角,搖銅鈴,蹦跳騰躍,大

聲呼叫,好像跳胡旋舞那樣來作法驅鬼。病人僥倖有了好轉,吃喝一番,拿了人家的財物離去;如果病

死,就用別的理由來推託,總歸不讓人相信自己法術的虛妄。他經常向人自誇說:“我善於懲處鬼怪,

鬼怪不敢與我對抗。”有一個喜歡惡作劇的少年惱怒他的荒誕,探聽好他夜裡回家,約了五六個人分別

躲在路旁的樹上,相距各一里左右,等候巫師經過樹下,便用砂子石塊投擊他。巫師以為真的是鬼,馬

上拿出身邊的號角,邊吹邊跑,心裡十分害怕,腦袋脹痛的越來越重,走路也不知道自己的腳踏在什麼

地方。稍為往前跑了一段路,驚慌略微安定了一點,樹上的砂石又像剛才那樣亂擲下來,他再拿出號角

來吹,卻慌得吹不出聲音,於是就更急忙地往前跑。又到了前邊,還是像剛才一樣,他害怕得兩手發抖

、呼吸屏塞,再也拿不住號角,號角掉了他就搖動銅鈴,一會兒連銅鈴也掉了,只好大聲喊叫著趕路。

一路上聽到腳步聲和樹葉搖動、山谷迴響的聲音,他都以為是鬼,高聲向人呼喊求救,音調十分悲傷。

半夜裡到家,大哭著敲門,他的妻子問他原因,他已恐懼得舌頭僵縮,說不出話來,只是指著床說:“

快扶我躺下!我碰到了鬼,要死了!”他妻子扶他上床,終於膽嚇破而死,皮膚像藍草一般顏色。那巫

師直到死也不知道用砂石擲他的是人而不是鬼。(陳稼禾)

吳士(〔明〕方孝孺)

【原文】吳士好誇言,自高其能,謂舉世莫及,尤善談兵,談必推孫、吳。遇元季亂,張士誠稱王姑

蘇,與國朝爭雄,兵未決。士謁士誠曰:“吾觀今天下形勢莫便於姑蘇,粟帛莫富於姑蘇,甲兵莫利於

姑蘇,然而不霸者,將劣也。今大夫之將皆任賤丈,夫戰而不知兵,此鼠鬥耳!王果能將吾,中原可得

,於勝小敵何有!”士誠以為然,俾為將,聽自募兵,戒司粟吏勿與較嬴縮。士嘗遊錢塘,與無賴懦人

交,遂募兵於錢塘,無賴士皆起從之,得官者數十人,月糜粟萬計。日相與講擊刺坐作之法,暇則斬牲

具酒燕飲,其所募士實未嘗能將兵也。李曹公破錢塘,士及麾下遁去,不敢少格,蒐得縛至轅門誅之,

垂死猶曰:“吾善孫吳法。”

右《越巫》、《吳士》二篇,餘見世人之好誕者死於誕,好誇者死於誇,而終身不知其非者眾矣,豈不

惑哉!遊吳越間,客談二事類之之書以為世戒。

——選自《四部備要》本《遜志齋本》

[譯文]

吳地有個讀書人喜歡誇誇其談,自以為才能很高,號稱當世誰也比不上他,尤其善於談論兵法,言必稱

孫武、吳起。當時正值元朝末年,天下大亂,張士誠在姑蘇自稱吳王,與本朝爭奪天下,戰事還未決出

勝負。那讀書人拜見張士誠說:“我看當今天下形勢沒有比姑蘇更便利的了,物產沒有比姑蘇更富庶的

了,武器士兵也沒有比姑蘇更精銳的了。但是之所以不能稱霸天下的原因,是因為將領太無能了。現在

大王的將領都任命那些淺陋的人擔任,指揮作戰而不知道兵法,這簡直是鼠類相鬥罷了!您大王若真能

拜我為將軍,便能奪取中原,至於戰勝那些小敵就更不在話下了。”張士誠以為也說得對,便拜他為將

軍,聽任他自行招募兵士,並告誡管理錢糧軍需的官員不要計較他支取的多少。那讀書人曾遊歷過錢塘

,與錢塘的一些無才能而又怯懦的人有交往,於是就到錢塘去招募兵士,那些浪蕩市井的人都去投靠他

,他選拔了幾十個人給予官職,每月花費的軍餉以萬石來計數。他們每天聚坐一堂相互談論行軍作戰的

兵法,餘下的時間就殺牛宰羊大擺酒宴,那些招募來的人實在是不能率領兵士作戰的呵。曹國公李文忠

攻佔錢塘以後,那讀書人及部下都逃跑離去,不敢稍微抵擋一下,後來被搜索捕獲,捆綁到轅門誅殺,

臨死前還在說:“我熟讀孫、吳兵法。”

上面是《越巫》、《吳士》二篇。我見世上之人喜歡虛妄的死於虛妄,喜歡吹噓的死於吹噓,而終其一

生不知道自己毛病的人是很多的呵,這怎麼不讓人感到困惑呢!我在遊歷吳、越時,有客人談起這二件

事,就把它們歸為一類,寫出來作為人們的戒鑑。(陳稼禾)

移樹說(〔明〕李東陽)

【原文】予城西舊塋久勿樹。比闢地東鄰,有檜百餘株,大者盈拱,高可二三丈,予惜其生不得所。

有種樹者曰:“我能為公移之。”予曰:“有是哉?”請試,許之。

予嘗往觀焉。乃移其三之一,規其根圍數尺,中留宿土。坎及四周,及底而止。以繩繞其根,若碇然,

然其重雖千人莫能舉也,則陊其坎之稜,絙樹腰而臥之,根之罅實以虛壤。復臥而北,樹為壤所墊,漸

高以起,臥而南亦如之。三臥三起,其高出於坎。棚木為床橫載之,曳以兩牛,翼以十夫。其大者倍其

數。行數百步,植於墓後為三重。閱歲而視之,成者十九。則又移其餘,左右翼以及於門。再閱歲而視

之,其成者又十而九也。於是幹條交接,行列分佈,鬱然改觀,與古墓無異焉。夫規大而坎疏,故根不

離;宿土厚,故元氣足;乘虛而起漸,故出而無所傷。取必於旦夕之近,而巧奪於二十餘年之遠,蓋其

治之也有道,而行之也有序爾。

予因嘆夫世之培植人材,變化氣習者,使皆得其道而治之,幾何不為君子之歸也哉?族子嘉敬舉鄉貢而

來,予愛其質近於義,留居京師,與之考業論道,示之向方,俾從賢士大夫遊,有所觀法而磨礪,知新

而聚博。越三年,志業並進,再詘有司,將歸省其親。予冀其復來,以成其學,且見之用也,作《移樹

說》以貽之。

——選自嶽麓書社排印本《李東陽集》

【譯文】我家的城西舊墳無高木已久。近來拓地於東鄰,有檜柏百餘株,大的合圍,高約二三丈。我為

它們長在不相稱的地方而可惜。有一個種樹人對我說:“我能夠替大人移植。”我說:“你真能夠做得

到麼?”他請求試試看,我答應了他。

我曾經去觀察過。他先移其三分之一,環繞樹根周圍幾尺,中留原土。四周都挖了坑,挖至根腳而止。

用繩繞著樹根,就像系碇那樣,但它的重量雖千人也拿不動,便敲掉樹坑的邊角,將繩子縛住樹腰而平

放下來,樹根的縫道里放著松泥。再朝北平放,樹身之下用泥土充墊,逐漸高升,朝南放時也是這樣。

三放三起,樹便高出於坑。又以木頭搭成床棚橫載其上,用兩頭牛來拖,十個壯漢相幫。更粗重的樹便

使用雙倍的力量。走了幾百步,在墓後種成三行。過了一年去看,成活的有十分之九,於是又移運餘樹

,種在左右兩邊以及墓門。再過一年去看,成活的又是十分之九了。從此枝幹相接,行列分佈,氣象莊

嚴與前大異,和古墓完全一樣。由於周圍大而坑疏朗,所以根不離樹;原土厚,所以元氣足;徐徐乘虛

而起,所以出土後無所損傷。取之非在旦夕之間不可,而巧妙卻能超越於二十餘年之前,看來因為平日

已積累了移樹的經驗,而在實踐時又很有條理的緣故罷。

我因此深感世上一些培植人材,化融氣質的人,如果都能得其道而治理,那麼,不是很快就能夠得到良

好的名聲麼?族孫嘉敬因應鄉貢考試而至京城,我愛其氣質近於道義,便留他住下,和他探學論道,並

指導努力之方,好讓他隨從有德才的文士們就教,有所效法而琢磨,知新而聚博。過了三年,他的志向

學業都有進步,還是不被主考的試官錄取,於是打算回鄉省親。我期望他能再來京師,成就學業,並且

能夠被錄用,因此寫這篇論說贈別。 (金性堯)

醫戒(〔明〕李東陽)

【原文】予年二十九,有脾病焉。其證能食而不能化,因節不多食。漸節漸寡,幾至廢食。氣漸薾,

形日就憊,醫謂為瘵也,以藥補之;病益甚,則補益峻。歲且盡,乃相謂曰:“吾計且窮矣。若春木旺

,則脾土必重傷。”先君子憂之。

會有老醫孫景祥氏來視,曰:“及春而解。”予怪問之,孫曰:“病在心火,故得木而解。彼謂脾病者

,不揣其本故也。子無乃有憂鬱之心乎?”予爽然曰:“嘻,是也。”蓋是時予屢有妻及弟之喪,悲愴

交集,積歲而病,累月而憊,非唯醫不能識,而予亦忘之矣。於是括舊藥盡焚之,悉聽其所為。三日而

一藥,藥不過四五劑,及春而果差。

因嘆曰:醫不能識病,而欲拯人之危,難矣哉!又嘆曰:世之徇名遺實,以軀命託之庸人之手者,亦豈

少哉!鄉不此醫之值,而徒託諸所謂命醫,不當補而補,至於憊而莫之悟也。因錄以自戒。

——選自嶽麓書社排印本《李東陽集》

【譯文】我二十九歲時,脾有毛病。症狀是能吃而不能消化,因此就節制飲食,後來越節越少,幾乎將

廢食了。精神日漸衰頹,形狀也日益顯得憔悴。醫生說“這可是癆病呢”,便用補藥來補。病越發利害

,補就越發加重。快到年終,醫生說:“我的辦法也想盡了,如果來年春木旺,那末,脾土必受重傷。

”父親為此很耽心。

這時恰有老醫生孫景祥先生來看病,說:“到了春天就沒事。”我感到奇怪便問他,他說:“病在心火

,所以得木而消失。那個醫生當作脾病來醫,這就沒有摸到它的根。您莫非有什麼悲傷的心事麼?”我

恍然說:“喲!對啦。”因為我這時連續碰上妻和弟的喪亡,悲愴交集,積年累月,因病而疲。非但那

個醫生不理解,連我自己也忽略了。隨即收集所有的舊藥全燒掉,全都聽從孫醫生的診治,三天服一劑

藥,不過四五劑,到春天病果然好了。

我因此很有感慨:醫生不識病理,要想解救人的危急,難得很哪!又嘆道:世上那些從名忘實,將性命

寄託在庸人手中的人難道還少麼?當初如果不遇到那位老醫生,只託之於所謂名醫,不當補而補,直到

精疲力盡還是不明白啊!因此就寫下來警戒自己。(金性堯)

裡婦寓言(〔明〕馬中錫)

【原文】漢武帝時,汲黯使河南,矯制發粟;歸恐見誅,未見上,先過東郭先生求策。先生曰:“

吾草野鄙人,不知製為何物,亦不知矯制何罪,無可以語子者。無已,敢以吾裡中事以告。吾裡有婦,

未笄時,佐諸姆治內事,暇則竊聽諸母談,聞男女居室事甚悉,心亦暢然以悅;及聞產育之艱,則憮然

而退,私語女隸曰:‘諸母知我竊聽,誑我耳,世寧有是理耶?’既而適裡之孱子,身不能勝衣,力不

能舉羽,氣奄奄僅相屬,雖與之居數年,弗克孕。婦亦未諳產育之艱,益以前諸姆言為謬。孱子死,婦

入通都,再適美少年,意甚愜,不逾歲而妊。將娩之前期,腹隱隱然痛,婦心悸,忽憶當年事,走市廛

,遍叩市媼之嘗誕子者,而求免焉。市媼知其愚也,欺侮之曰:‘醫可投,彼有劑可以奪胎也。’或曰

:‘巫可禮,彼有術可以逭死也。’或曰:‘南山有穴,其深叵測,暮夜潛遁其中,可避也。’或曰:

‘東海有藥,其名長生,服之不食不遺,可免也。’婦不知其紿也,迎醫,而醫見拒;求巫,而巫不答

;趨南山,則藜藿拒於虎豹;投東海,則蓬萊阻於蛟龍。顧有居於窨室焉,遂竄入不復出。居三日,而

痛愈劇,若將遂娩者,且計窮矣,乃復出。偶鄰婦生子,發未燥,母子俱無恙。婦欣然往問之。鄰婦曰

:‘汝竟痴耶!古稱:未有學養子,而後嫁者。汝嫁矣,乃不閒養子之道而云云乎?世之人不死於產者

亦多矣,產而死則司命攸存,又可免乎?汝畏死,何莫寡居以畢世,而乃忍辱再醮也?汝休矣,汝休矣

!世豈有既妊而畏產者耶?’裡婦乃赧然而歸,生子亦無恙。”詞未畢,黯出戶,不俟駕而朝。

——選自《叢書集成》本《東田集》

【譯文】漢武帝時候,汲黯出使河南,假傳皇帝的詔令開倉發糧;回來後怕犯殺頭之罪,不敢去朝見皇

帝,先去東郭先生那裡討教免罪的計策。先生說道:“我是一個鄉下佬,不懂得詔令是什麼東西,也不

懂得假傳詔令該當何罪,因此沒有什麼可以告訴你的。這樣吧,舉一件我鄉里的事情告訴你。我們鄉里

有一個婦人,沒有出嫁的時候,幫著姑嬸做點家裡的雜事,空下來常偷聽她們的談話,聽到她們談些男

女同房的事,耳朵一字不漏,心裡不免也舒暢嚮往;但是聽到她們談到生孩子的艱苦,不免又不高興,

不願聽下去,私下同婢女說:‘姑姑、嬸嬸知道我偷聽,故意騙騙我,世界上真有生孩子那麼苦麼?’

不久出嫁給同鄉裡的一個青年,身體虛弱,好像連衣服也經不起,羽毛也舉不動,只剩一口氣,同他結

婚好幾年,沒有能夠懷孕。這位婦人既然沒有經過生育的苦,越發以為以前姑姑、嬸嬸的話是錯的了。

過不多久這個體弱的青年死了,婦人去了大城市,再嫁給一個美少年,心裡很滿意,不到一年就懷孕了

。到快要分娩的前夕,覺得肚子隱隱然發痛,心裡害怕,忽然想起當年聽到的話,便跑去市場店鋪地方

,一個一個去請教生過孩子的婦女們,請她們教她免去生育孩子的辦法。這些女人知道她傻,欺侮她說

:‘可去找醫生,他們有藥可以打胎。’一個說:‘可去求神巫,他們有法術可以逃免死亡。’又一個

說:‘南山有個洞,深得無法測量,你趁黑夜去躲在裡面,可以免去生育。’又一個說:‘東海有藥,

名叫長生,服了不吃飯不拉屎拉尿,可以不生育。’這位婦人不知道這些話都是騙她的,便去找醫生,

醫生拒絕她;去求神巫,神巫不睬她;跑到南山,想躲進草莽卻受到虎豹的拒擋;投奔東海,想登上蓬

萊神山,卻受到蛟龍的阻攔。最後只有地窖可以容身,忙不迭地鑽了進去,躲在裡面不出來。呆了三天

,肚子愈來愈痛,好像胎兒就要生出來了,自己的辦法也窮盡了,只好再出見天日。正巧鄰居的女人生

了孩子,嬰兒剛出世,頭髮還沒幹,母子都很健康。這位婦人高高興興去討教避免生育苦楚的好辦法。

鄰婦說:‘你真是痴透了!古話說:哪有先學養兒子,再去出嫁的。你嫁都嫁了,難道還不知道兒子該

怎麼生嗎?世上的人不死於生孩子的多了,就是因生孩子而死也是命中註定,又逃得了嗎?你既怕死,

為什麼不守一輩子寡,卻要不怕人罵而再嫁呢?你算了吧,你算了吧!世上哪有懷了胎又怕生出來的呢

?’這位婦人聽了不覺羞愧難當,回到家來,生下孩子,平安無事。”東郭先生的故事沒有說完,汲黯

就退出門去,急急地等不及馬車來,立即上朝向皇帝報告。(錢伯城)

稽山書院尊經閣記(〔明〕王守仁)

【原文】經,常道也,其在於天謂之命,其賦於人謂之性,其主於身謂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

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其應

乎感也,則為惻隱,為羞惡,為辭讓,為是非;其見於事也,則為父子之親,為君臣之義,為夫婦之別

,為長幼之序,為朋友之信。是惻隱也,羞惡也,辭讓也,是非也,是親也,義也,序也,別也,信也

,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

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陰陽消息之行焉,則謂之《易》;以言其紀綱政事之施焉

,則謂之《書》;以言其歌詠性情之發焉,則謂之《詩》;以言其條理節文之著焉,則謂之《禮》;以

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則謂之《樂》;以言其誠偽邪正之辯焉,則謂之《春秋》。是陰陽消息之行也以

至於誠偽邪正之辯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

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夫是之謂六經。六經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故《易》也者,志吾

心之陰陽消息者也;《書》也者,志吾心之紀綱政事者也;《詩》也者,志吾心之歌詠性情者也;《禮

》也者,志吾心之條理節文者也;《樂》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誠偽

邪正者也。君子之於六經也,求之吾心之陰陽消息而時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紀綱政事而

時施焉,所以尊《書》也;求之吾心之歌詠性情而時發焉,所以尊《詩》也;求之吾心之條理節文而時

著焉。所以尊《禮》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時生焉,所以尊《樂》也;求之吾心之誠偽邪正而時辯

焉,所以尊《春秋》也。

蓋昔者聖人之扶人極、憂後世而述六經也,猶之富家者之父祖,慮其產業庫藏之積,其子孫者或至於遺

忘散失,卒困窮而無以自全也,而記籍其家之所有以貽之,使之世守其產業庫藏之積而享用焉,以免於

困窮之患。故六經者,吾心之記籍也;而六經之實,則具於吾心,猶之產業庫藏之實積,種種色色,具

存於其家;其記籍者,特名狀數目而已。而世之學者,不知求六經之實於吾心,而徒考索於影響之間,

牽制於文義之末,硜硜然以為是六經矣;是猶富家之子孫,不務守視享用其產業庫藏之實積,日遺忘散

失,至於窶人丐夫,而猶囂囂然指其記籍。曰:“斯吾產業庫藏之積也!”何以異於是?

嗚呼!六經之學,其不明於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說,是謂亂經;習訓詁,傳記誦,沒

溺於淺聞小見,以塗天下之耳目,是謂侮經;侈淫辭,競詭辯,飾奸心盜行,逐世壟斷,而猶自以為通

經,是謂賊經。若是者,是並其所謂記籍者而割裂棄毀之矣,寧復知所以為尊經也乎?

越城舊有稽山書院,在臥龍西崗,荒廢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於民,則慨然悼末學之支離,

將進之以聖賢之道,於是使山陰令吳君瀛拓書院而一新之;又為尊經之閣於其後,曰:經正則庶民興,

庶民興斯無邪慝矣。閣成,請予一言,以諗多士。予既不獲辭,則為記之若是。嗚呼!世之學者,得吾

說而求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為尊經也矣。

——選自《四部叢刊》本《王文成公全書》

【譯文】經是永恆不變的真理,它在天稱為“命”,秉賦於人稱為“性”,作為人身的主宰稱為“心”

。心、性、命,是一個東西。它溝通人與物,遍及四海,充塞天地之間,貫通往古來今,無處不存,無

處不是同樣,無處可能改變的存在,所以它是永恆不變之道。它表現在人的情感裡,便是惻隱之心,羞

惡之心,謙讓之心,是非之心;它表現在人際關係上,便是父子之親,君臣之義,夫婦之別,兄弟之序

,朋友之信。因此惻隱心、羞惡心、謙讓心、是非心,也就是親、義、序、別、信,是同樣一件東西;

都是心、性、命。這些都是溝通人與物,普及四海,充塞天地,貫穿古今,無處不存,無處不相同,無

處可能改變的存在,即永恆不變之道。這永恆不變之道,用以闡述陰陽盛衰的運行,便稱它為《易》;

用以表明紀綱政事的施行,便稱它為《書》;用以傳達歌詠性情的感發,便稱它為《詩》;用以顯示體

統儀節的表徵,便稱它為《禮》;用以宣洩欣喜和平的躍動,便稱它為《樂》;用以辨別真假邪正的標

準,便稱它為《春秋》。因此陰陽盛衰的運行,以至於真假邪正的評價,同樣是一個東西;都是心、性

、命。這些都是溝通人與物,普及四海,充塞天地,貫穿古今,無處不存,無處不相同,無處可能改變

的真理,唯其如此所以稱為六經。六經不是別的,就是我們心中永恆不變之道。因此《易》這部經,是

記我們內心的陰陽盛衰的經:《書》這部經,是記我們心中的紀綱政事的經;《詩》這部經,是記我們

心中的歌詠性情的經;《禮》這部經,是記我們心中的體統儀節的經;《樂》這部經,是記我們心中的

欣喜和平的經;《春秋》這部經,是記我們心中的真假邪正的經。君子的對待六經,省察心中的陰陽盛

衰而使之及時運行,這才是尊重《易》;省察心中的紀綱政事而使之及時施行,這才是尊重《書》;省

察心中的歌詠性情而使之及時感發,這才是尊重《詩》;省察心中的體統儀節而使之及時表露,這才是

尊重《禮》;省察心中的欣喜和平而使之及時躍動,這才是尊重《樂》;省察心中的真假邪正而及時地

辨明,這才是尊重《春秋》。

大抵古代聖人的匡扶人間正道、耽心後世的頹敗而著述六經,正如同富家的上一輩,耽心他們的產業和

庫藏中的財富,到子孫手裡會被遺忘散失,不知哪一天陷入窮困而無以自謀生活,因而記錄下他們家中

所有財富的賬目而遺留給子孫,使他們能永世守護這些產業庫藏中的財富而得以享用,以避免貧困的禍

患。所以六經,是我們內心的賬本,而六經的實際內容,則具備在我們內心,正如同產業庫藏的財富,

各種各樣的具體物資,都存在家裡。那賬本,不過記下它們的名稱品類數目罷了。而世上學六經的人,

不懂得從自己的心裡去探求六經的實際內容,卻空自從實際之外的彷彿的形跡之中去探索,拘守於文字

訓詁的細枝末節,鄙陋地以為那些就是六經了,這正像富家的子孫,不致力守護和享用家中的產業庫藏

中的實際財富,一天天遺忘散失,而終於變成窮人乞丐,卻還要曉曉地指著賬本,說道:“這便是我家

產業庫藏的財富!”同這有什麼兩樣?唉!六經之學,它的不顯揚於人世,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重視

功利,崇奉謬論,這叫做淆亂經義;學一點文字訓詁,教授章句背誦,沉陷於淺薄的知識和瑣屑的見解

,以掩蔽天下的耳目,這叫做侮慢經文;肆意發表放蕩的論調,逞詭辯以取勝,文飾其邪惡的心術和卑

劣的行為,馳騁世間以自高身價,而還自命為通曉六經,這叫做殘害經書。像這樣一些人,簡直是連所

謂賬本都割裂棄廢掉了,哪裡還知道什麼叫做尊重六經呢!

越城過去有稽山書院,在臥龍西崗,荒廢已久了。知府渭南人南大吉君,在治理民政之暇,即慨然痛惜

晚近學風的頹敗,將使之重歸於聖賢之道,於是命山陰縣令吳瀛君擴大書院使之一新,又建造一座尊經

閣於書院之後,說道:“經學歸於正途則百姓就會振發,百姓振發那便不會犯罪作惡了。”尊經閣落成

,邀我寫一篇文章,以曉喻廣大的士子,我既推辭不掉,便為他寫了這篇記。唉!世上的讀書人,掌握

我的主張而求理於內心,當也大致接近於知道怎麼樣才是真正地尊重六經的了。(何滿子)

瘞旅文(〔明〕王守仁)

【原文】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雲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僕,將之任,過龍場,投

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之,已行矣。薄午,

有人自蜈蚣坡來雲:“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傷哉!”薄暮,復有

人來雲:“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嘆。”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明日,復有人來雲:“見坡下積屍

三焉。”則其僕又死矣。嗚呼傷哉!

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嘻!吾與爾猶彼也!”二童憫然

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只雞、飯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嗚呼傷哉!翳何人?

翳何人?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烏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

古者重去其鄉,遊宦不逾千里。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

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烏為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僕乎?嗚呼傷哉!爾誠戀

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烏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任其憂者?

夫衝冒霧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飢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癧侵其外,憂鬱攻其中,其能無死

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僕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

三骨之無依而來瘞耳,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痛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

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露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為心乎?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歷

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慼慼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復為爾

悲矣。

吾為爾歌,爾聽之。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

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寓兮,奚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僕來從

餘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而噓唏兮。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僕尚爾隨兮,

無以無侶為悲兮!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飢兮。朝友

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於茲墟兮!

——選自《四部叢刊》本《王文成公全書》

【譯文】在大明正德四年秋季某月初三日,有一名吏目從北京來到這裡,不知他姓甚名誰。身邊帶著一

個兒子、一個僕人,將要上任,路過龍場,投宿在一戶苗族人家。我從籬笆中間望見他,當時陰雨昏黑

,想靠近他打聽北方的情況,沒有實現。第二天早晨,派人去探視,他已經走了。近午時刻,有人從蜈

蚣坡那邊來,說:“有一個老人死於坡下,旁邊兩人哭得很傷心。”我說:“這一定是吏目死了。可悲

啊!”傍晚,又有人來說:“坡下死了兩個人,旁邊一人坐著嘆息。”問明他們的情狀,方知他的兒子

又死了。第二天,又有人來說:“看到坡下堆了三具屍體。”那麼,他的僕人又死了。唉,令人傷心啊

想到他們的屍骨暴露在荒野,無人認領,於是我就帶著兩個童僕,拿著畚箕和鐵鍬,前去埋葬他們。兩

名童僕臉上流露出為難的情緒。我說:“唉,我和你們,本像他們一樣啊。”兩名童僕憐憫地淌下眼淚

,要求一起去。於是在旁邊的山腳下挖了三個坑,把他們埋了。隨即供上一隻雞、三碗飯,一面嘆息,

一面流著眼淚鼻涕,向死者祭告說:

唉,悲傷啊!你是什麼人,什麼人啊?我是此地龍場驛的驛丞、餘姚王守仁呀。我和你都生長在中原地

區,我不知你的家鄉是何郡何縣,你為什麼要來做這座山上的鬼魂啊?古人不會輕率地離開故鄉,外出

做官也不超過千里。我是因為流放而來此地,理所應當。你又有什麼罪過而非來不可呢?聽說你的官職

,僅是一個小小的吏目而已。薪俸不過五斗米,你領著老婆孩子親自種田就會有了。為什麼竟用這五斗

米換去你堂堂七尺之軀?又為什麼還覺得不夠,再加上你的兒子和僕人啊?哎呀,太悲傷了!你如真正

是為留戀這五斗米而來,那就應該歡歡喜喜地上路,為什麼我昨天望見你皺著額頭、面有愁容,似乎承

受不起那深重的憂慮呢?

一路上常冒著霧氣露水,攀援懸崖峭壁,走過萬山的峰頂,飢渴勞累,筋骨疲憊,又加上瘴癧侵其外,

憂鬱攻其中,難道能免於一死嗎?我固然知道你會必死,可是沒有想到會如此之快,更沒有想到你的兒

子、你的僕人也會很快地死去啊。都是你自己找來的呀,還說它什麼呢?我不過是憐念你們三具屍骨無

所歸依才來埋葬罷了,卻使我引起無窮的感愴。唉,悲痛啊!縱然不葬你們,那幽暗的山崖上狐狸成群

,陰深山谷中粗如車輪的毒蛇,也一定能夠把你們葬在腹中,不致長久的暴露。你已經沒有一點知覺,

但我又怎能安心呢?自從我離開父母之鄉來到此地,已經三個年頭。歷盡瘴毒而能勉強保全自己的生命

,主要是因為我沒有一天懷有憂戚的情緒啊。今天忽然如此悲傷,乃是我為你想得太重,而為自身想得

很輕啊。我不應該再為你悲傷了!

我來為你唱歌,你請聽著。我唱道:連綿的山峰高接雲天啊,飛鳥不通。懷念家鄉的遊子啊,不知西東

。不知西東啊,頂上的蒼天卻一般相同。地方縱然相隔甚遠啊,都在四海的環繞之中。想得開的人兒到

處為家,又何必守住那舊居一棟?魂靈啊,魂靈啊,不要悲傷,不要驚恐!

再唱一隻歌來安慰你:我與你都是離鄉背井的苦命人啊,蠻人的語言誰也聽不懂,性命沒指望啊,前程

一場空。假使我也死在這地方啊,請帶著你子你僕緊相從。我們一起遨遊同嬉戲,其樂也無窮。駕馭紫

色虎啊,乘坐五彩龍;登高望故鄉啊,放聲嘆息長悲慟。假使我有幸能生還啊,你尚有兒子僕人在身後

隨從;不要以為無伴侶啊,就悲悲切切常哀痛。道旁累累多枯冢啊,中原的遊魂臥其中,與他們一起呼

嘯,一起散步從容。餐清風,飲甘露啊,莫愁飢餓腹中空。麋鹿朝為友啊,到晚間再與猿猴棲一洞。安

心守分居墓中啊,可不要變成厲鬼村村寨寨亂逞兇!(徐培均)

送宗伯喬白巖序(〔明〕王守仁)

【原文】大宗伯白巖喬先生將之南都,過陽明子而論學。

陽明子曰:“學貴專。”先生曰:“然。予少而好弈,食忘味,寢忘寐,目無改觀,耳無改聽,蓋一年

而詘鄉之人,三年而國中莫有予當者,學貴專哉!”陽明子曰:“學貴精”。先生曰:“然。予長而好

文詞,字字而求焉,句句而鳩焉。研眾史,核百氏,蓋始而希跡於宋唐,終焉浸入於漢魏,學貴精戰!

”陽明子曰:“學貴正”。先生曰:“然。予中年而好聖賢之道,弈吾悔焉,文詞吾愧焉,吾無所容心

矣,子以為奚若?”陽明子曰:“可哉!學弈則謂之學,學文則謂之學,學道則謂之學,然而其歸遠也

。道,大路也,外是荊棘之蹊,鮮克達矣。是故專於道,斯謂之專;精於道,斯謂之精。專於弈而不專

於道,其專溺也;精於文詞而不精於道,其精僻也。夫道廣矣大矣,文詞技能於是乎出,而以文詞技能

為者,去道遠矣。是故非專則不能以精,非精則不能以明,非明則不能以誠,故曰‘唯精唯一’。精,

精也;專,一也。精則明矣,明則誠矣,是故明,精之為也;誠,一之基也。一,天下之大本也;精,

天下之大用也。知天地之化育,而況於文詞技能之末乎?”先生曰:“然哉!予將終身焉,而悔其晚也

。”陽明子曰:“豈易哉?公卿之不講學也久矣。昔者衛武公年九十而猶詔於國人曰:‘毋以老耄而棄

予。’先生之年半於武公,而功可倍之也,先生其不愧於武公哉!某也敢忘國士之交警?”

——選自《四部叢刊》本《王文成公全書》

【譯文】禮部尚書喬白巖先生將往南都,到我處來論學。我說:“學貴專。”喬先生說:“對。我少年

時喜歡下棋,於是食不知味,上床不想睡,眼睛不看別的,耳朵不聽別的,由此而在一年內壓倒全城的

人,三年中國內沒有可以和我對抗的,學果真是貴專的啊!”我說:“學貴精。”喬先生說:“對。我

長大後喜歡詞章,於是字字推敲,句句搜求,研究各種史傳,考核諸子百家,由此而始則追蹤於唐宋,

終又深入於漢魏,學果真貴精的啊!”我說:“學貴正。”喬先生說:“對。我中年時喜歡聖賢之道,

對下棋我後悔了,對詞章我慚愧了,我對它們都不再在心了,您以為怎樣?”我說:“行啦!學下棋也

叫做學,學詞章也叫做學,學道也叫做學,結果大不一樣。道就像大路,此外便是荊棘叢生的小路,就

難以到達大路了。所以專於道才算得了專,精於道才算得了精,只是專於下棋而不專於道,這種專便成

為沉湎;精於詞章而不精於道,這種精便成為癖好。講到道可是又廣又大,詞章和技能雖也從道中來,

但若只以詞章和技能賣弄,離開道就遠了。所以非專便不能精,非精便不能明,非明便不能誠,所以《

尚書·大禹謨》說‘唯精唯一。’精,精粹的意思,專,專一的意思。精然後明,明然後誠,所以明是

精的體現,誠是一的基礎。一,是天下最大的本源;精,是天下最大的功用。連天地萬物生成發育的大

道都明白了,何況是詞章技能那些無關輕重的事情呢?”喬先生說:“對極了!我將終身記住,只是可

惜已經晚了。”我說:“這豈是容易的啊!一般在高位上的人不講究學業也很久了。從前衛武公九十歲

時還向全國戒諭說:‘不要以我為老朽而丟掉我’。先生的年紀只有武公一半,功業卻可以成倍,希望

先生無愧於武公啊!我也豈敢忘卻國土的交儆之誠呢?”(金性堯)

說琴(〔明〕何景明)

【原文】何子有琴,三年不張。從其遊者戴仲鶡,取而繩以弦,進而求操焉。何子御之,三叩其弦,

弦不服指,聲不成文。徐察其音,莫知病端。仲鶡曰:“是病於材也。予視其黟然黑,衺然腐也。其質

不任弦,故鼓之弗揚。”何子曰:“噫!非材之罪也,吾將尤夫攻之者也。凡攻琴者,首選材,審制器

。其器有四:弦、軫、徽、越。弦以被音,軫以機弦,徽以比度,越以亮節。被音則清濁見,機弦則高

下張,比度則細大弗逾,亮節則聲應不伏。故弦取其韌密也,軫取其栝圓也,徽取其數次也,越取其中

疏也。今是琴,弦之韌,疎,軫之栝,滯;徽之數,失鈞;越之中,淺以隘。疎,故清濁弗能具;滯,

故高下弗能通;失鈞,故細大相逾;淺隘,故聲應沉伏。是以宮商不識職,而律呂叛度。雖使伶倫鈞弦

而柱指,伯牙按節而臨操,亦未知其所諧也。

“夫是琴之材,桐之為也。桐之生邃谷,據盤石,風雨之所化,雲煙之所蒸,蟠紆綸囷,璀璨岪鬱,文

炳彪鳳,質參金玉,不為不良也。使攻者制之中其制,修之畜其用,斫以成之,飾以出之。上而君得之

,可以薦清廟,設大廷,合神納賓,贊實出伏,暢民潔物。下而士人得之,可以宣氣養德,道情和志。

何至黟然衺然,為腐材置物邪!吾觀天下之不罪材者,寡矣。如常以求固執,縛柱以求張弛,自混而欲

別物,自褊而欲求多。直木輪,屈木輻,巨木節,細木,幾何不為材之病也。是故君子慎焉。

“操之以勁,動之以時,明之以序,藏之以虛。勁則能弗撓也,時則能應變也,序則能辨方也,虛則能

受益也。勁者信也,時者知也,序者義也,虛者謙也。信以居之,知以行之,義以制之,謙以保之。樸

其中,文其外。見則用世,不見則用身。故曰:“雖愚必明,雖柔必強。材何罪焉!”

仲鶡憮然離席曰:“信取於弦乎,知取於軫乎,義取於徽乎,謙取于越乎。一物而眾理備焉。予不敏,

願改弦更張,敬服斯說。”

——選自《四庫全書》本《何大復集》

【譯文】何子有一張琴,三年不去彈它。他的學生戴仲鶡,拿下來裝上弦,進奉請他彈奏。何子拂弄一

過,三次撥動琴絃,弦卻不聽手指指揮,發出的聲音雜亂無章,仔細聽它的音響,不知毛病在什麼地方

。仲鶡道:“這個毛病在於木質不好。我看它黑黑的,彎彎的,快腐朽了。它的質地不能勝任琴絃,所

以彈起來聲音不能發揚。”何子道:“咦!這不是木質的過錯,我要嚴厲責備制琴人!凡是做一張琴,

首先要選擇木材,但更重要的是要審察是不是按照規格製作成器。琴器有四:弦、軫、徽、越。弦用來

發音,軫用來控制弦,徽用來比較音的度數,越用來調和音節。發音就能分出清濁,控制弦就能顯出高

下,比較度數就能輕重適當,音節調和就能使音響不沉悶暗啞。故而弦要取它韌性的細密,軫要取它琴

捩的圓滑,徽要取它度數的次序,越要取它小孔的通暢。現在這張琴,弦的韌性稀疏,軫的琴捩滯澀,

徽的度數失去均衡,越的小孔又淺又隘。稀疏,所以清音濁音不能齊全;滯澀,所以高音低音不能相通

;失去均衡,所以輕音重音互相侵越;又淺又隘,所以音聲沉悶暗啞。這樣五音混亂,音律也離開了法

度。儘管讓黃帝的樂官伶倫來調絃運指,春秋時的琴師伯牙來按照節拍親自彈奏,他們也不知如何能叫

音聲和諧了。

“現在看這張琴的材料,是用桐木製成的。桐木原是生長在深山幽谷,依據著巨大的磬石,經受著風雨

的滋化,雲煙的蒸潤,迴繞曲折,光亮沉鬱,外表像綵鳳那樣煥發,質地像金玉那樣完美,不能說不是

良材。要是叫製作者按照規格做好,修治完善以備隨時彈奏,鑿削合格以成一張好琴,裝飾美觀以便出

而應世。上焉者使君王得到,可以獻之於宗廟,陳設在朝廷,祭享神靈,延見貴賓,唱贊祭禮,疏通隱

閉,使民情通暢,萬物潔淨。下焉者使士大夫得到,可以融洽氣質,培養德性,導引情操,和睦心志。

何至於黑黑的、彎彎的,成為腐朽之材、無用之物呢!我看天下不責怪材料的人,太少了。魯隱公去棠

地觀魚以為是擇善而從,把琴柱縛得牢牢的以為可以使琴絃張弛如意,自己混亂還想要分清事物,自己

狹隘還想要求取眾多。直木作輪,屈木作輻,巨木斗拱,細木大梁,哪能不使材料出毛病呵!因此君子

對此是很慎重的。

“彈琴要有勁,行動要候時,觀察要有順序,藏要有容量。有勁就能不受阻撓,候時就能應付變化,有

順序就能辨別方向,有容量就能受到效益。勁就是信用,時就是智慧,順序就是仁義,容量就是謙遜。

信用作為居處,智慧指揮

行動,仁義用來制約,謙虛可以保身。樸實作為內含,文采作為外表。為人所知就出而用世,不為人所

知就修養自身。所以《中庸》說:‘雖愚必明,雖柔必強。’這怎麼可以責罪材料呢!”

仲鶡聽了不覺恍然若失,離開坐位說道:“信用不就是取於弦嗎,智慧不就是取於軫嗎,仁義不就是取

於徽嗎,謙遜不就是取于越嗎?一件東西而所有的道理都齊全了。我所知太少了,要改弦更張,恭恭敬

敬地聽從您的教導。”(錢伯城)

滄浪亭記(〔明〕歸有光)

【原文】浮圖文瑛,居大雲庵,環水,即蘇子美滄浪亭之地也。亟求餘作《滄浪亭記》,曰:“昔

子美之記,記亭之勝也。請子記吾所以為亭者。”

餘曰:昔吳越有國時,廣陵王鎮吳中,治南園於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孫承佑,亦治園於其偏。迨淮海納

土,此園不廢。蘇子美始建滄浪亭,最後禪者居之。此滄浪亭為大雲庵也。有庵以來二百年,文瑛尋古

遺事,復子美之構於荒殘滅沒之餘。此大雲庵為滄浪亭也。夫古今之變,朝市改易。嘗登姑蘇之臺,望

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蒼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闔閭、夫差之所爭,子胥、種、蠡之所經營,今皆無有

矣。庵與亭何為者哉?雖然,錢鏐因亂攘竊,保有吳越,國富兵強,垂及四世。諸子姻戚,乘時奢僭,

宮館苑囿,極一時之盛。而子美之亭,乃為釋子所欽重如此。可以見士之慾垂名於千載之後,不與其澌

然而俱盡者,則有在矣。

文瑛讀書喜詩,與吾徒遊,呼之為滄浪僧雲。

——選自上海古籍出版社校點本《震川先生集》

【譯文】文瑛和尚居住在大雲庵,那裡四面環水,從前是蘇子美建造滄浪亭的地方。文瑛曾多次請我寫

篇《滄浪亭記》,說:“過去蘇子美的《滄浪亭記》,是寫亭子的勝景,您就記述我修復這個亭子的原

由吧。”

我說:從前吳越建國時,廣陵王鎮守吳中,曾在內城的西南修建了一個園子,他的外戚孫承佑,也在它

的旁邊修了園子。到吳越被宋國滅亡時,這個園子還沒有荒廢。最初蘇子美在園中造了滄浪亭,後來人

們又在滄浪亭的遺址上修建了大雲庵,住進了和尚。這是從滄浪亭到大雲庵的演變過程。大雲庵至今已

有二百年的歷史了。文瑛尋訪亭子的遺蹟,又在廢墟上按原來的樣子修復了滄浪亭。這是從大雲庵到滄

浪亭的演變過程。歷史在變遷,朝代在改易。我曾經登上姑蘇臺,遠眺浩渺的五湖,蒼翠的群山,那太

伯、虞仲建立的國家,闔閭、夫差爭奪的對象,子胥、文種、范蠡籌劃的事業,如今都已消失殆盡了,

大雲庵和滄浪亭的興廢,又算得了什麼呢?雖然如此,錢鏐趁天下動亂,竊據權位,佔有吳越,國富兵

強,傳了四代,他的子孫親戚,也藉著權勢大肆揮霍,廣建宮館園囿,盛極一時,而子美的滄浪亭,卻

被和尚如此欽重。可見士人要想垂名千載,不與吳越一起迅速消失,是有原因的。

文瑛好讀書,愛做詩,常與我們交遊,我們稱他為滄浪僧。(胡士明)

項脊軒志(〔明〕歸有光)

【原文】項脊軒,舊南閣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每移案

,顧視無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過午已昏。餘稍為修葺,使不上漏。前闢四窗,垣牆周庭,以

當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雜植蘭桂竹木於庭,舊時欄楯亦遂增勝。積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

兀坐,萬籟有聲。而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牆,桂影斑駁,風移影動

,珊珊可愛。

然餘居於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為一。迨諸父異爨,內外多置小門,牆往往而是。

東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雞棲於廳。庭中始為籬,已為牆,凡再變矣。家有老嫗,嘗居於此。嫗,先大

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撫之甚厚。室西連於中閨,先妣嘗一至。嫗每謂餘曰:“某所,而母立於茲。”

嫗又曰:“汝姊在吾懷,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門扉曰:‘兒寒乎?欲食乎?’吾從板外相為應答。”語

未畢,餘泣,嫗亦泣。餘自束髮讀書軒中,一日,大母過餘曰:“吾兒,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

,大類女郎也?”比去,以手闔門,自語曰:“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頃之,持一象

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此以朝,他日汝當用之。”瞻顧遺蹟,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

軒東,故嘗為廚,人往,從軒前過。餘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軒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

護者。

項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後秦皇帝築女懷清檯。劉玄德與曹操爭天下,諸葛孔明起隴中。

方二人之昧昧於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餘區區處敗屋中,方揚眉瞬目,謂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謂與

坎井之蛙何異!

餘既為此志,後五年,吾妻來歸,時至軒中,從餘問古事,或憑几學書。吾妻歸寧,述諸小妹語曰:“

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其後六年,吾妻死,室壞不修。其後二年,餘久臥病無聊,乃使人復

葺南閣子,其制稍異於前。然自後餘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選自《四部備要》本《震川先生集》

【譯文】項脊軒就是舊日的那間南閣子。面積只有一丈見方,容得下一個人居住。這是間歷經百年的老

屋,泥漿滲漏,由小孔滴下,積聚的雨水,透過縫隙直往下淌。我常想挪動一下桌子,但左看右看也沒

個可以安置的地方。屋子又是朝北的,照不進陽光,一過中午,室內就昏暗了。我略為修補,使它屋頂

不漏,前面開了四扇窗,在庭院的四周築起了圍牆,用來擋住南射的陽光,藉助陽光的反射,室內才透

亮起來。又在庭院中栽種了蘭花、桂花、竹子、樹木,舊時的欄杆也因而增加了光彩。書籍放滿了書架

,大聲吟誦,晏安自得,有時則默然端坐,外界的各種聲音都聽得見。可庭院中顯得特別寂靜,小鳥不

時飛來啄食,有人來它也不飛走。十五的夜晚,明亮的月光照著半個牆面,桂樹的投影,紛雜錯落,隨

著風的吹拂,影子也在移動,舒緩輕盈,十分可愛。

然而我居住在這裡,可喜的事多,可悲的事也多。在這之前,庭院南北貫通,是個完整的院子。等到伯

父、叔父們分家以後,庭院內外開了許多小門,隔牆壘得到處都是。東家的狗衝著西家叫,來了客人得

穿過廚房去吃飯,雞都棲息在廳堂上。庭院中先是紮下籬笆,後又壘起了牆,一共變動了兩次。我家有

個老婆婆,曾經在這間屋裡住過。她是已經去世的祖母的婢女,做過兩代人的奶孃,我母親生前待她很

好。屋子西面和內室相連,母親曾經來過,老婆婆常對我說:“那裡,就是你母親曾經站立過的地方。

”她又說:“你姐姐在我的懷裡,呱呱地哭著,娘聽到哭聲用手指敲敲房門說:‘女兒冷嗎?是想吃東

西嗎?’我隔著門板應聲回答”。話還沒說完,我就哭了,老婆婆也哭了。我從兒童時代起,一直在這

項脊軒中讀書。有一天,祖母來看我,對我說:“我的孩子,很久沒見到你的人影了,為什麼整天不聲

不響地待在這兒,像個女兒家呀!”等到離開的時候,用手關上房門,自言自語地說:“我家的人讀書

,很長時間不見成效了,這孩子的成功,那總是可以期待的吧!”一會兒,祖母拿著一塊象笏來,說:

“這是我祖父太常公宣德年間拿著上朝的,將來你用得上它。”回想起這些往事陳跡,就像發生在昨天

似的,叫人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項脊軒的東面,以前做過廚房,人們到那裡去,要從軒前經過。我關上窗子住在裡面,時間長了,能夠

憑腳步聲辨別出行人。項脊軒共四次遭受火災,卻能不被焚燬,大概是有神靈保護的緣故。

項脊生說:巴蜀地方有個名叫清的寡婦,她繼承了丈夫留下的硃砂礦,採礦獲利為天下第一,後來秦始

皇築“女懷清檯”紀念她。劉備與曹操爭奪天下,諸葛亮由務農出而建立勳業。當這兩個人還待在不為

人所知的偏僻角落時,世人又怎麼能知道他們呢?我今天居住在這破舊的小屋裡,卻自得其樂,以為有

奇景異致。如果有知道我這種境遇的人,恐怕會把我看作目光短淺的井底之蛙吧!

我寫完了這篇志,過了五年,我的妻子嫁到我家。她時常來到項脊軒中,向我詢問古代的事情,有時靠

著桌子學寫字。我妻回孃家看望父母,歸來後轉達她的小妹們的話說:“聽說姐姐家有間閣子,為什麼

叫閣子呢?”又過了六年,我的妻子去世了,閣子也壞了,沒有修理。又過了兩年,我因久臥病榻,心

情無聊,於是叫人再次修理了這間南閣子,式樣與以前稍有不同。然而我以後大部分時間出門在外,不

常在這裡居住。

庭院中有一棵枇杷樹,是我的妻子在她去世那一年親手栽種的,現在已經長得高大挺拔,像傘一樣了。

(高建中)

寒花葬志(〔明〕歸有光)

【原文】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虛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時,年十歲,垂雙鬟,曳深綠布裳。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薺熟,婢削之盈甌,予入自外,取食

之;婢持去,不與。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飯,即飯,目眶冉冉動。孺人又指予以為笑。

回思是時,奄忽便已十年。籲,可悲也已!

——選自《四部叢刊》本《震川先生文集》

【譯文】婢女名寒花,是我妻魏孺人的陪嫁丫環。死於嘉靖十六年五月四日,葬在土山之上。她沒有能

侍奉我到底,這是命啊!

寒花當初陪嫁來我家時,年方十歲,兩個環形髮髻低垂著,一條深綠色的布裙長可拖地。一天,天氣很

冷,家中正在燒火煮荸薺,寒花將已煮熟的荸薺一個個削好皮盛在小瓦盆中,已盛滿了,我剛從外面進

屋,取來就吃;寒花立即拿開,不給我。我妻就笑她這種樣子。我妻經常叫寒花倚著小矮桌吃飯,她就

吃,兩個眼珠慢慢地轉動著。我妻又指給我看,覺得好笑。

回想當時,一晃已經十年了。唉,真可悲啊!(黃屏)

答茅鹿門知縣二(〔明〕唐順之)

【原文】熟觀鹿門之文,及鹿門與人論文之書,門庭路徑,與鄙意殊有契合;雖中間小小異同,異

日當自融釋,不待喋喋也。

至如鹿門所疑於我本是欲工文字之人,而不語人以求工文字者,此則有說。鹿門所見於吾者,殆故吾

也,而未嘗見夫槁形灰心之吾乎?吾豈欺鹿門者哉!其不語人以求工文字者,非謂一切抹殺,以文字絕

不足為也;蓋謂學者先務,有源委本末之別耳。文莫猶人,躬行未得,此一段公案,姑不敢論,只就文

章家論之。雖其繩墨佈置,奇正轉摺,自有專門師法;至於中一段精神命脈骨髓,則非洗滌心源、獨立

物表、具古今隻眼者,不足以與此。今有兩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謂具千古隻眼人也,即使未嘗操紙

筆呻吟,學為文章,但直抒胸臆,信手寫出,如寫家書,雖或疏滷,然絕無煙火酸餡習氣,便是宇宙間

一樣絕好文字;其一人猶然塵中人也,雖其專專學為文章,其於所謂繩墨佈置,則盡是矣,然番來覆去

,不過是這幾句婆子舌頭語,索其所謂真精神與千古不可磨滅之見,絕無有也,則文雖工而不免為下格

。此文章本色也。即如以詩為喻,陶彭澤未嘗較聲律,雕句文,但信手寫出,便是宇宙間第一等好詩。

何則?其本色高也。自有詩以來,其較聲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說最嚴者,無如沈約,苦卻一生精

力,使人讀其詩,只見其綑縛齷齪,滿卷累牘,竟不曾道出一兩句好話。何則?其本色卑也。本色卑,

文不能工也,而況非其本色者哉!

且夫兩漢而下,文之不如古者,豈其所謂繩墨轉折之精之不盡如哉?秦漢以前,儒家者有儒家本色,

至如老莊家有老莊本色,縱橫家有縱橫本色,名家、墨家、陰陽家皆有本色。雖其為術也駁,而莫不皆

有一段千古不可磨滅之見。是以老家必不肯勦儒家之說,縱橫家必不肯借墨家之談,各自其本色而鳴之

為言。其所言者,其本色也。是以精光注焉,而其言遂不泯於世。唐宋而下,文人莫不語性命,談治道

,滿紙炫然,一切自託於儒家。然非其涵養畜聚之素,非真有一段千古不可磨滅之見,而影響勦說,蓋

頭竊尾,如貧人借富人之衣,莊農作大賈之飾,極力裝做,醜態盡露。是以精光枵焉,而其言遂不久湮

廢。然則秦漢而上,雖其老、墨、名、法、雜家之說而猶傳,今諸子之書是也;唐宋而下,雖其一切語

性命、談治道之說而亦不傳,歐陽永叔所見唐四庫書目百不存一焉者是也。後之文人,欲以立言為不朽

計者,可以知所用心矣。

然則吾之不語人以求工文字者,乃其語人以求工文字者也,鹿門其可以信我矣。雖然吾槁形而灰心焉久

矣,而又敢與知文乎!今復縱言至此,吾過矣,吾過矣!此後鹿門更見我之文,其謂我之求工於文者耶

,非求工於文者耶?鹿門當自知我矣,一笑。

鹿門東歸後,正欲待使節西上時得一面晤,傾倒十年衷曲;乃乘夜過此,不已急乎?僕三年積下二十餘

篇文字債,許諾在前,不可負約。欲待秋冬間病體稍蘇,一切塗抹,更不敢計較工拙,只是了債。此後

便得燒卻毛穎,碎卻端溪,兀然作一不識字人矣。而鹿門之文方將日進,而與古人為徒未艾也。異日吾

倘得而觀之,老耄尚能識其用意處否耶?並附一笑。

——選自《四部叢刊》本《荊川先生文集》

【譯文】熟閱鹿門的文章和鹿門與人論述文章的書信,覺得其中所言主張和方法,不少地方與鄙意十分

契合。雖然中間有些小小的不同,它日當自能融解消釋,在此不待贅言。

至於像鹿門對於我本是想求工於文字的人,而從不要求人講究文字的懷疑,這裡則有說明的必要。鹿門

看到我的,恐怕是過去的我,而沒有看到身如枯木、心如死灰的我吧?我難道是欺騙你鹿門的人嗎!我

不要求人講究文字,不是說要抹殺一切,以為文字絕不值得研求。而是說學者的當務之急,有本末主次

的分別罷了。我的文章不如別人,實踐中也沒有滿意的收穫,這樣一個有糾紛的問題,在此暫且不敢置

論,現只從文章家的角度談談。雖然文章的規矩佈置,正變轉折,自有專門的師承法則;至於其中存在

的一種精神、命脈和骨髓,則不是洗淨心底的陳見、超然於事物的外表、具有不同於古今的獨到之見的

人,是不足以與他談到這種境界的。現在有這樣兩人:其中一人心地超凡拔俗,所謂有不同於古今一般

識見的人,即使沒有持紙筆苦思冥想,學做文章,只是直抒胸臆,隨手寫出,如寫家信,雖然時有粗疏

,然而決沒有世間的俗氣和迂腐寒酸的味道,便是存在於宇宙間的一種絕好文字;另一人卻還是世塵中

人,他雖然專門鑽研學寫文章,對文章的規矩佈置,則盡其所能,然而翻來覆去,終不過是這麼幾句老

婦人的舌上常語,要尋求其中所謂的真精神和千古不可磨滅的識見,是絕對沒有的,這樣文章雖然工整

,卻仍不免是格調低下的。這是文章的本色問題。即以詩為例,陶彭澤沒有專門計較作詩的聲律,雕琢

句子文字,只是隨手寫出,便是宇宙間第一等好詩。這是什麼道理?是他的本色高卓。自從有詩以來,

追求聲律、雕琢句文、用心最苦且創立學說最嚴格的人,沒有比得上沈約的。他苦苦化費了一生的精力

,使人讀他的詩只見種種束縛和限制,整卷累篇,竟沒有說出一兩句好話。這是什麼原因?是他的本色

卑下。本色卑下,文章自然不能完善,何況不是他本色的那些作品呢!

況且兩漢以下,文章不如古代的人,難道是他們的所謂規矩轉折的精稔程度不能盡如古人嗎?秦漢以前

,儒家學者有儒家的本色,至於像老莊家有老莊的本色,縱橫家有縱橫的本色,名家、墨家、陰陽家都

有自己的本色。雖然他們奉行的學術很駁雜,然而無不都有一種千古不可磨滅的獨特的見識。因此老莊

一派學者必然不願因襲、套用儒家的學說,縱橫家必定不願借用墨家的談論,而是各自依據自己的本色

相互爭論,發為言論。他們所說的,都是他們的本色。因此其中凝聚著他們思想精華的光彩,而他們的

學說於是能不滅於世。唐宋以下,文人無不談論人的自然屬性和命運,講述治世的道理,滿紙光彩炫目

,一切自然依託於儒家。然而不是他們平時有很深的道德修養和學識積累,不是真有一種千古不可磨滅

的識見,而是附合因襲他人的學說,掩頭取尾,像貧困者借穿富人的衣服,農夫扮成大商人的裝飾,雖

然極力裝做,終究會醜態畢露。因此精神光彩空虛,他們的言論不久就湮沒廢棄了。那麼秦漢以上,雖

然是老、墨、名、法、雜家的學說而還在流傳,即現在所見的諸子之書;唐宋以下,雖然是一切談論人

的屬性命運、講述治世之道的學說也未能流傳,即是歐陽永叔所見到的唐四庫書目內百不存一的那部分

。後代的文人,打算用建立學說來使自己不朽的人,是可以知道他們所應用心的地方了。

那麼我的不以工於文字要求人,實是對人說要求工於文字啊,鹿門該可以相信我了吧。雖然我身如枯木

、心如死灰為日已久,又哪敢再參與議論文章寫作呢!今又無拘束地談論到這裡,實是我的過錯,我的

過錯啊!此後鹿門再見到我的文章,他會說我是求工於文章的人呢,還是不求工於文章的人呢?鹿門自

然是應當知道我的了,一笑。

鹿門東歸以後,我正想等使臣西上時獲得一個見面的機會,來傾吐十年的心事;你卻乘夜過此,不太急

促了嗎?我三年中積下二十餘篇文字債,許諾在前,不可負約。想等秋冬時病體稍見康復,則一切胡亂

塗抹為文,更不計較文字的工拙,只是了且債務。此後便得燒了毛筆,碎了端硯,渾然無知地做一個不

識字的人了。而鹿門的文章正與日俱進,學做古文正無止境。它日我如能得而閱之,七十老翁還能辨識

其中的用意所在嗎?並附一笑。(曹明綱)

任光祿竹溪記(〔明〕唐順之)

【原文】餘嘗遊於京師侯家富人之園,見其所蓄,自絕徼海外,奇花石無所不致,而所不能致者惟竹

。吾江南人斬竹而薪之,其為園亦必購求海外奇花石,或千錢買一石、百錢買一花,不自惜。然有竹據

其間,或芟而去焉,曰:“毋以是佔我花石地。”而京師人苟可致一竹,輒不惜數千錢;然才遇霜雪,

又稿以死。以其難致而又多稿死,則人益貴之;而江南人甚或笑之曰:“京師人乃寶吾之所薪。”

嗚呼!奇花石誠為京師與江南人所貴。然窮其所生之地,則絕徼海外之人視之,吾意其亦無以甚異於竹

之在江以南。而絕徼海外,或素不產竹之地,然使其人一旦見竹,吾意其必又有甚於京師人之寶之者。

是將不勝笑也。語云:“人去鄉則益賤,物去鄉則益貴。”以此言之,世之好醜,亦何常之有乎!

餘舅光祿任君治園於荊溪之上,遍植以竹,不植他木。竹間作一小樓,暇則與客吟嘯其中。而間謂餘曰

:“吾不能與有力者爭池亭花石之勝,獨此取諸土之所有,可以不勞力而蓊然滿園,亦足適也。因自謂

竹溪主人。甥其為我記之。”

餘以謂君豈真不能與有力者爭,而漫然取諸其土之所有者;無乃獨有所深好於竹,而不欲以告人歟?昔

人論竹,以為絕無聲色臭味可好。故其巧怪不如石,其妖豔綽約不如花,孑孑然孑孑然有似乎偃蹇孤特

之士,不可以諧於俗。是以自古以來,知好竹者絕少。且彼京師人亦豈能知而貴之?不過欲以此鬥富與

奇花石等耳。故京師人之貴竹,與江南人之不貴竹,其為不知竹一也。君生長於紛華,而能不溺乎其中

,裘馬僮奴歌舞,凡諸富人所酣嗜,一切斥去。尤挺挺不妄與人交,凜然有偃蹇孤特之氣,此其於竹必

有自得焉。而舉凡萬物可喜可玩,固有不能間也歟?然則雖使竹非其土之所有,君猶將極其力以致之,

而後快乎其心。君之力雖使能盡致奇花石,而其好固有不存也。

嗟乎!竹固可以不出江南而取貴也哉!吾重有所感矣。

——選自《四部叢刊》本《荊川先生文集》

【譯文】我曾經遊觀過京城世宦富貴人家的亭園,見那裡集聚的東西,自極遠的邊地到海外,奇異的花

卉石子沒有不能羅致的,所不能羅致的只有竹子。我們江南人砍伐竹子當柴燒,築園構亭也必定購買尋

求海外的奇花異石,有的用千錢買一石,有的用百錢買一花,並不吝惜。然而如有竹子佔據在當中,有

時就將它砍去,說:“不要讓它佔了我種花置石的地方”。但京城人如果能覓到一竿竹子,常常不惜化

費數千錢來購買;然而一遇到下霜降雪,便又都乾枯而死。正因為它的難以尋覓而且又多枯死,人們因

此就更加珍愛它。而江南人甚而笑他們說:“京城人竟把我們當柴燒的東西視為珍寶。”

嗚呼!奇花異石誠然為京城與江南人所珍愛。然而追溯它們的產地,則邊地和海外人看待它們,我想也

與竹子在江南沒有什麼大的區別。而邊地海外,或許是從不出產竹子的地方,假如讓那裡的人一旦看到

竹子,我想他們必定比京城人更加珍愛和看重它。這種情況恐怕是笑不完的了。俗語說:“人離鄉則愈

賤,物離鄉則愈貴。”如此說來,世上的美醜好惡,又有什麼不變的標準呢!

我的舅舅任光祿君在荊溪的邊上構築了一個亭園,到處種竹,不種其它的花木。竹林間造了一座小樓,

有空就與客人在那裡吟詩嘯歌。他偶然對我說:“我不能與有勢力的人比池亭花石的勝況,單獨在這裡

取山地本來所有的東西,可以不化費勞力而使滿園蒼翠蔥蘢,也足以自適。因此自稱是竹溪主人。請外

甥為我記述一下吧。”

我以為任君哪裡是真的不能與有勢力者攀比,而隨意取其當地所有;恐怕還是對竹獨有特殊的愛好,而

不願意把它告訴別人吧?過去有人談論竹子,以為它決沒有動人的姿色和香味值得喜愛。所以它奇巧怪

異不如石,妖豔柔美不如花,孑孑然,孑孑然有如高傲獨立的士人,不能與塵俗混同合一。因此自古以

來,知道珍愛竹子的人極少。那麼京城人難道也是能知竹而加以珍愛的嗎?他們不過是想用此與別人爭

誇富貴,如同用奇花異石向人炫耀一樣。所以京城人的珍愛竹子,與江南人的不重竹子,他們同屬於不

知竹是一樣的。任君在繁華紛鬧中生長,而能不沉溺其中,衣飾車馬僮僕歌舞,凡是富貴人家所沉湎嗜

好的,一切摒斥而去。尤其是方正剛直不隨意與人交往,凜然有高潔獨立之氣,這正是任君對於竹子必

有自得的地方。世上可喜可玩的萬物,原有不能割捨的嗎?那麼雖然假使竹子不是這裡的土地所有,任

君也將竭盡其力予以收集,然後心裡才高興。任君的財力雖然使他能儘量尋覓奇花異石,然而他的愛好

本不在此啊。

可嘆啊!竹子本可以不出江南而為人貴重,對此我重新有了感受了。(曹明綱)

朱碧潭詩序(〔明〕王慎中)

【原文】詩人朱碧潭君汶,以名家子,少從父薄遊,往來荊湖豫章,泛洞庭、彭蠡、九江之間,衝簸

波濤,以為壯也。登匡廬山,遊赤壁,覽古名賢棲遁嘯詠之跡,有發其志,遂學為詩,耽酒自放。當其

酣嬉顛倒,笑呼歡適,以詩為娛,顧謂人莫知我。人亦皆易之,無以為意者。其詩不行於時。屋壁戶牖

,題墨皆滿,塗汙淋漓,以詫家人婦子而已。貧不自謀,家人誚之曰:“何物可憎,徒涴牆戶,曾不可

食,其為畫餅耶!”取筆硯投擲之,欲以怒君,冀他有所為。君不為怒,亦不變也。

一日,郡守出教,訪所謂朱詩人碧潭者。吏人持教喧問市中,莫識謂誰,久乃知其為君也。吏人至門,

強君入謁。君衣褐衣,窄袖而長裾,闊步趨府。守下與為禮,君無所不敢當,長揖上座。君所居西郊,

僻處田坳林麓之交,終日無人跡。守獨出訪之。老亭數椽欹傾,植竹撐拄,坐守其下。突煙晝溼,旋拾

儲葉,煨火燒筍,煮茗以飲守。皂隸忍飢詬罵門外,君若不聞。於是朱詩人之名,譁於郡中,其詩稍稍

傳於人口。然坐以匹夫交邦君,指目者眾,訕疾蜂起。而守所以禮君如彼其降,又不為能詩故。守父故

與君之父有道路之雅,以講好而報舊德耳。君詩雖由此聞於人,人猶不知重其詩,複用為謗。嗚呼,可

謂窮矣!

凡世之有好於物者,必有深中其欲,而大愜於心。其求之而得,得之而樂,雖生死不能易,而豈有所計

於外。詩之不足賈於時,以售資而取寵,君誠知之矣。若為閉關吟諷,凍餓衰沮而不厭,其好在此也。

人之不知重其詩,焉足以撓其氣,而變其所業哉!

君嘗謁予,懷詩數十首為贄,色卑而詞款,大指自喜所長,不病人之不知,而惟欲得予一言以為信也。

豈其刻腸鏤肺,酷於所嗜,雖無所計於外,而猶不能忘志於區區之名耶?嗟乎!此固君之所以為好也。

君既死,予故特序其詩而行之,庶以不孤其意,豈以予文為足重君之詩於身後哉!

——選自《國學基本叢書》本《明文在》

【譯文】詩人朱碧潭君,名汶,以名門世家子弟,少年時隨同父親出遊,往來湖南、湖北、江西等地,

泛舟洞庭湖、鄱陽湖、九江之間,顛簸在波濤之上,以為壯舉。又登臨廬山,遊賞赤壁,觀覽古聖賢隱

居逃世歌嘯詠唱的遺蹟,志氣有所啟發,於是學習做詩,飲酒放浪。每當酒醉高興,呼叫歡笑,便要做

詩,自得其樂,還說他人哪能瞭解於我。人們也都輕視他,不把他的詩當回事。他的詩不行於時,只有

在自己家裡的牆壁窗戶上,寫得滿滿的,塗得到處皆是,以此來唬弄家人孩子。自己貧窮得無法謀生,

家裡人譏笑他說:“你塗些什麼東西,真討人嫌,只會弄髒牆壁窗戶,又不能吃,難道畫餅充飢!”拿

起筆硯往他身上擲去,想以此激怒他,讓他別再做詩。他可不發怒,照舊做詩。

有一天,知府出了一張告示,要尋找所謂朱詩人碧潭的。差人拿著告示到市裡喊問,沒有人認識是誰,

最後才知道是朱君。差人到門,強迫朱君去見知府。朱君穿了粗布衣服,窄袖子長下襬,大搖大擺地上

了知府衙門。知府走下座位施禮迎接,朱君無所謂的樣子,作一個揖就坐上賓之座。朱君住在府城西郊

,地點荒僻,處於田頭林尾地方,終日沒有人跡。知府獨去拜訪他。他住的幾椽老亭傾斜要倒,用竹竿

撐住,讓知府坐在下面。家裡揭不開鍋,撿一點儲備的樹葉,生起火來,煮幾顆筍,燒水沖茶,款待知

府。那些差役忍飢挨餓,在門外罵罵咧咧,朱君就像沒有聽見。於是朱詩人的名字,一府傳開了,他的

詩也稍稍有人看了。但是一個布衣同知府相交,大家的眼睛都盯上了,毀謗妒忌全來了。何況知府的所

以降低身份給他禮遇,並不是因為他的詩寫得好,而是因為知府的父親與朱君的父親是故舊之交,所以

與朱君表示修好,報答舊日的交情。朱君的詩雖然由此為人們知曉,但是人們並不懂得看重他的詩,反

而以此誹謗他。唉,真可說是窮到頭了!

大凡世人對於某件事物特別喜愛,必定是這件事物深得其好,而大悅其心。他追求並得到這件事物,這

得到的快樂,是生死也換不到的,哪裡還去理會生死之外的事情呢?做詩不能像貨物那樣賣給人們,得

到錢財,取歡於人,這道理朱君是很清楚的。但他情願關門做詩,雖挨凍受餓,衰病失意,也不厭倦,

就是因為這是他的愛好。人們不懂得看重他的詩,怎麼能阻撓他的志氣,改變他所從事的事業呢!朱君

曾經來看我,送我幾十首詩以為見面禮。他的態度很謙虛,談話很誠懇,大概的意思是對做詩是很自信

的,不怕人們不知道他,只求我講一句話做證明。我想他這豈不是如此刻苦專心,愛好做詩,雖然不計

較生死之外的事情,但還是不能忘懷於區區的小名嗎?唉唉,這確實就是朱君的所以愛好之深了。朱君

已經死了,我所以為他的詩寫一篇序言,使他的詩行之於世,庶幾不辜負他的好意,雖然我的文章說不

上能夠讓他的詩見重於後世。(錢伯城)

青霞先生文集序(〔明〕茅坤)

【原文】青霞沈君,由錦衣經歷上書詆宰執,宰執深疾之。方力構其罪,賴明天子仁聖,特薄其譴

,徙之塞上。當是時,君之直諫之名滿天下。已而,君累然攜妻子,出家塞上。會宣、大數告警,而帥

府以下,束手閉壘,以恣寇之出沒,不及飛一鏃以相抗。甚且及寇之退,則割中土之戰沒者、野行者之

馘以為功。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無所控籲。君既上憤疆埸之日弛,

而下痛諸將士日菅刈我人民以蒙國家也,數嗚咽欷歔,而以其所憂鬱發之於詩歌文章,以洩其懷,即集

中所載諸什是也。君故以直諫為重於時,而其所著為詩歌文章,又多所譏刺,稍稍傳播,上下震恐。始

出死力相煽構,而君之禍作矣。君既沒,而中朝之士雖不敢訟其事,而一時閫寄所相與讒君者,尋且坐

罪罷去。又未幾,故宰執之仇君者亦報罷。而君之故人俞君,於是裒輯其生平所著若干卷,刻而傳之。

而其子襄,來請予序之首簡。

茅子受讀而題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遺乎哉?孔子刪《詩》,自《小弁》之怨親,《巷伯》之刺

讒而下,其間忠臣、寡婦、幽人、懟士之什,並列之為“風”,疏之為“雅”,不可勝數。豈皆古之中

聲也哉?然孔子不遽遺之者,特憫其人,矜其志。猶曰“發乎情,止乎禮義”,“言之者無罪,聞之者

足以為戒”焉耳。予嘗按次春秋以來,屈原之《騷》疑於怨,伍胥之諫疑於脅,賈誼之《疏》疑於激,

叔夜之詩疑於憤,劉蕡之對疑於亢。然推孔子刪《詩》之旨而裒次之,當亦未必無錄之者。君既沒,而

海內之薦紳大夫,至今言及君,無不酸鼻而流涕。嗚呼!集中所載《鳴劍》、《籌邊》諸什,試令後之

人讀之,其足以寒賊臣之膽,而躍塞垣戰士之馬,而作之愾也,固矣!他日國家採風者之使出而覽觀焉

,其能遺之也乎?予謹識之。

至於文詞之工不工,及當古作者之旨與否,非所以論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嘉靖癸亥孟春望日歸安茅

坤拜手序。

——選自《四庫全書》本《青霞集》

【譯文】沈君青霞,以錦衣衛經歷的身份,上書抨擊宰相,宰相因此非常痛恨他。正在竭力羅織他罪名

的時候,幸虧皇帝仁慈聖明,特別減輕他的罪責,把他流放到邊塞去。在那段時期,沈君敢於直諫的美

名已傳遍天下。不久,沈君就拖累著妻子兒女,離家來到塞上。正巧碰上宣府鎮、大同鎮一帶頻頻傳來

敵人入侵的告急警報,而帥府以下的各級將領,都束手無策,緊閉城壘,任憑敵寇出入侵擾,連射一支

箭抗擊敵人的事都沒有做到。甚至等到敵人退卻,就割下自己隊伍中陣亡者和在郊野行走百姓的左耳,

來邀功請賞。於是父親哭兒子,妻子哭丈夫,哥哥哭弟弟的慘狀,到處都是,百姓們連控訴呼籲的地方

都沒有。沈君對上既憤慨邊疆防務的日益廢弛,對下又痛恨眾將士任意殘殺人民,矇騙朝廷,多次哭泣

感嘆,便把他的憂鬱表現在詩歌文章之中,以抒發情懷,就成為文集中的這些篇章。沈君原來就以敢於

直諫,受到時人的敬重,而他所寫的詩歌文章,又對時政多所諷刺,逐漸傳播出去,朝廷上下都感到震

驚恐慌。於是他們開始竭力進行造謠陷害,這樣沈君的大禍就發生了。沈君被害死以後,雖然朝中的官

員不敢為他辨冤,但當年身居軍事要職、一起陷害沈君的人,不久便因罪撤職。又過了不久,原來仇視

子沈襄,來請我寫篇序言放在文集前面。

我恭讀了文集後寫道:像沈君這樣的人,不就是古代有高尚節操的那一類志士嗎?孔子刪定《詩經》,

從《小弁》篇的怨恨親人,《巷伯》篇的譏刺讒人以下,其中忠臣、寡婦、隱士和憤世嫉俗之人的作品

,一起被列入“國風”、分入“小雅”的,數不勝數。它們難道都符合古詩的音律嗎?然而孔子所以並

不輕易刪掉它們,只是因為憐憫這些人的遭遇,推重他們的志向。還說“這些詩歌都是發自內心的感情

,又以合乎禮義為歸宿”,“說的人沒有罪,聽的人完全應該引為鑑戒”。我曾經按次序考察從春秋以

來的作品,屈原的《離騷》,似乎有發洩怨恨之嫌;伍子胥的進諫,似乎有進行威脅之嫌;賈誼的《陳

政事疏》,似乎有過於偏激之嫌;嵇康的詩歌,似乎有過分激憤之嫌;劉蕡的對策,似乎有亢奮偏執之

嫌。然而運用孔子刪定《詩經》的宗旨,來收集編次它們,恐怕也未必不被錄取。沈君雖已去世,但海

內的士大夫至今一提到他,沒有一個不鼻酸流淚的。啊!文集中所收載的《鳴劍》、《籌邊》等篇,如

果讓後代人讀了,它們足以使奸臣膽寒,使邊防戰士躍馬殺敵,而激發起同仇敵愾的義憤,那是肯定的

!日後假如朝廷的採風使者出使各地而看到這些詩篇,難道會把它們遺漏掉嗎?我恭敬地記在這裡。

至於說到文采辭藻的精美不精美,以及與古代作家為文的宗旨是否符合,那不是評論沈君大節的東西,

所以我就不寫了。

嘉靖癸亥(一五六三年)孟春望日(正月十五日)歸安茅坤拜書 。(王根林)

葉子肅詩序(〔明〕徐渭)

【原文】人有學為鳥言者,其音則鳥也,而性則人也;鳥有學為人言者,其音則人也,而性則鳥也。

此可以定人與鳥之衡哉?今之為詩者,何以異於是?不出於己之所自得,而徒竊於人之所嘗言,曰某篇

是某體,某篇則否;某句似某人,某句則否。此雖極工逼肖,而已不免於鳥之為人言矣。

若吾友子肅之詩,則不然。其情坦以直,故語無晦;其情散以博,故語無拘;其情多喜而少憂,故語雖

苦而能遣;其情好高而恥下,故語雖儉而實豐。蓋所謂出於己之所自得,而不竊於人之所嘗言者也。就

其所自得,以論其所自鳴,規其微疵,而約於至純,此則渭之所獻於子肅者也。若曰某篇不似某體,某

句不似某人,是烏知子肅者哉!

——選自中華書局排印本《徐渭集》

【譯文】人有學作鳥的語言的,他的聲音象鳥,而本性還是人;鳥有學作人的言語的,它的聲音象人,

而本性仍然是鳥。這就可以劃定人與鳥之間的不同特徵了。現在那些作詩的,又有什麼和這不一樣呢?

他們不是出於自己所體會感受到的,而只是從別人那裡剽竊已經說過了的東西,並且標榜說這一首詩是

什麼體,那一首則不是;這一句象誰的,那一句則不象。這樣的作品即使摹仿得極其工細、極其近似,

還是免不了象鳥在學人說話一樣。

至於我友人葉子肅的詩,就不是如此。他的作品情感坦蕩而直率,所以語言不隱晦;他的作品情感自由

而開闊,所以語言不受拘束;他的作品情感喜悅多而憂愁少,所以即使用語苦澀也能排遣;他的作品情

感追求高尚而以卑下為恥,所以語言即使很簡略而含義卻很豐富。這就是所謂出於自己所體會感受到的

,而不是從別人那裡剽竊已經說過了的東西啊。就他自己所體會感受到的,來評論他自己所發表的,提

醒他改正細小的缺點,從而不斷精煉到極其純淨的境界,這就是徐渭所要奉獻給葉子肅的話啊。假如說

他某一篇不象某體,某一句不象某人,這怎麼算得上是理解葉子肅呢?(鄧長風)

豁然堂記(〔明〕徐渭)

【原文】越中山之大者,若禹穴、香爐、蛾眉、秦望之屬,以十數,而小者至不可計。至於湖,則總

之稱鑑湖,而支流之別出者,益不可勝計矣。郡城隍祠,在臥龍山之臂,其西有堂,當湖山環會處。語

其似,大約繚青縈白,髻峙帶澄。而近俯雉堞,遠問村落。其間林莽田隰之布錯,人禽宮室之虧蔽,稻

黍菱蒲蓮芡之產,畊漁犁楫之具,紛披於坻窪;煙雲雪月之變,倏忽於昏旦。數十百里間,巨麗纖華,

無不畢集人衿帶上。或至遊舫冶尊,歌笑互答,若當時龜齡所稱“蓮女”“漁郎”者,時亦點綴其中。

於是登斯堂,不問其人,即有外感中攻,抑鬱無聊之事,每一流矚,煩慮頓消。而官斯土者,每當宴集

過客,亦往往寓庖於此。獨規制無法,四蒙以闢,西面鑿牖,僅容兩軀。客主座必東,而既背湖山,起

座一觀,還則隨失。是為坐斥曠明,而自取晦塞。予病其然,悉取西南牖之,直闢其東一面,令客座東

而西向,倚幾以臨即湖山,終席不去。而後向之所云諸景,若舍塞而就曠,卻晦而即明。工既訖,擬其

名,以為莫“豁然”宜。

既名矣,復思其義曰:“嗟乎,人之心一耳。當其為私所障時,僅僅知我有七尺軀,即同室之親,痛

癢當前,而盲然若一無所見者,不猶向之湖山,雖近在目前,而蒙以闢者耶?及其所障既徹,即四海之

疎,痛癢未必當吾前也,而燦然若無一而不嬰於吾之見者,不猶今之湖山雖遠在百里,而通以牖者耶?

由此觀之,其豁與不豁,一間耳。而私一己、公萬物之幾系焉。此名斯堂者與登斯堂者,不可不交相勉

者也,而直為一湖山也哉?”既以名於是義,將以共於人也,次而為之記。

——選自中華書局排印本《徐渭集》

【譯文】越地的山比較大的,象禹穴、香爐、蛾眉、秦望之類,有上十座,但小的就數不清了。至於湖

,則總稱之為鑑湖,而由大湖派生出去另外形成的小湖,就更加不可勝計了。郡裡的城隍廟,在臥龍山

的半山腰上,廟的西面有一座堂,正

建在湖山環抱會合的地方。要說這景色象什麼,大體上是青山白水相間、迴旋纏繞,象女子的髮髻那

樣高聳,象瑩潔的長絹那樣清澄。而低頭近看可見城牆,遠處可聞村落裡的人聲。其間樹木、草地、田

地、沼澤錯雜分佈,人群、鳥類、房屋相互遮蔽,大米、小米、菱、蒲、蓮、芡等出產,耕地和捕魚用

的犁、槳等工具,散亂地遍佈於高低或窪地裡;忽而煙雲迷濛,忽而皓月當空,從早到晚變化非常迅疾

。在方圓近百里之間,無論巨大的壯偉場面或細微的美好景物,莫不彙集在人們的衣襟帶上。有時來到

遊船上飲酒,遊人的歌聲與笑聲此起彼落,就象當年詩人張志和所描寫的“蓮女”、“漁郎”,也時時

點綴其間。此時登上這座堂,不論他是什麼人,即使受到外來的刺激或內心的煎熬,而感到壓抑或無聊

的事,只要一顧盼這大好景緻,煩惱憂慮就會頃刻消散。而在這裡當官的,每當宴請過往客人,也往往

特聘廚師來此。只是這座堂修築得毫無章法,四面都被遮蔽住,僅向西開了一扇小窗,裡面只容得下兩

個人。客人坐在朝東的主座,就不得不背靠湖山,要觀看景色就必須離座轉身,等轉回來景色就隨之看

不見了。這是由於放棄了空曠明亮,而自取晦暗閉塞的緣故。我非常不滿這種狀況,於是把西面和南面

兩堵牆全部開成窗口,而只保留一面東牆沒有打通,又讓客人改為座東而向西,他倚靠在酒桌上就面對

著湖山,直到席終也不會消失。從此以後,剛才所說的那些景色,就全都捨棄了閉塞而達到了開闊,擺

脫了晦暗而接近於明亮。工程完畢以後,打算為它起名,覺得沒有比“豁然”更適宜的了。

已經命名了,又反覆思索它的含義,想道:“唉,人心其實和這堂一樣啊。當它被私利所障礙時,只知

道我自己的七尺身軀,即使是同居一室的親人,他們的痛癢就發生在他眼前,卻裝作什麼也看不見,不

就象原先的湖山,雖然近在眼前,卻被遮蔽了一樣嗎?等到所障礙他的東西去除以後,即使是四海之遙

,痛癢不一定發生在我眼前,反而鮮明得好象無不縈繞在我眼前,不就象現在的湖山雖然遠在百里以外

,卻透過窗戶就能看到一樣嗎?由此看來,人心的豁達與不豁達,距離本是很近的啊!而只顧一己私利

、與以天下萬物為公的細微差別,全維繫在這上面了。這是為這座堂起名的人和登上這座堂的人,不可

不相互勉勵的啊,難道只是為了湖山的勝景嗎?”我既已為了這些用意而命名這座堂,本是準備公之於

眾人的,於是依次寫下了這篇記。(鄧長風)

報劉一丈書(〔明〕宗臣)

【原文】數千裡外,得長者時賜一書以慰長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饋遺,則不才益將何以報焉?

書中情意甚殷,即長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長者深也。

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稱位語不才,則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稱,固自知之矣。至於不孚之病,則尤

不才為甚。

且今世之所謂孚者何哉?日夕策馬候權者之門,門者故不入,則甘言媚詞作婦人狀,袖金以私之。即門

者持刺入,而主者又不即出見,立廄中僕馬之間,惡氣襲衣袖,即飢寒毒熱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則

前所受贈金者出,報客曰:“相公倦,謝客矣,客請明日來。”即明日,又不敢不來。夜披衣坐,聞雞

鳴,即起盥櫛,走馬抵門。門者怒曰:“為誰?”則曰:“昨日之客來。”則又怒曰:“何客之勤也!

豈有相公此時出見客乎?”客心恥之,強忍而與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門者又得所贈金,則

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廄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見,則驚走匍匐階下。主者曰:“進!”則再拜,故遲

不起,起則上所上壽金。主者故不受,則固請;主者故固不受,則又固請,然後命吏內之。則又再拜,

又故遲不起,起則五六揖始出。出,揖門者曰:“官人幸顧我,他日來,幸亡阻我也!”門者答揖,大

喜奔出。馬上遇所交識,即揚鞭語曰:“適自相公家來,相公厚我,厚我!”且虛言狀。即所交識,亦

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語人曰:“某也賢,某也賢。”聞者亦心計交贊也。此世所謂上下相孚也

,長者謂僕能之乎?

前所謂權門者,自歲時伏臘一刺之外,即經年不往也。間道經其門,則亦掩耳閉目,躍馬疾走過之,

若有所追逐者。斯則僕人褊衷,以此常不見悅於長吏,僕則愈益不顧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

守分爾矣!”長者聞此,得無厭其為迂乎?

鄉園多故,不能不動客子之愁。至於長者之抱才而困,則又令我愴然有感。天之與先生者甚厚,亡論長

者不欲輕棄之,即天意亦不欲長者之輕棄之也。幸寧心哉!

——選自《四庫全書》本《宗子相集》

【譯文】在數千裡以外,時常得到您老人家的來信,安慰我的長久想念,這已經十分幸運了。竟然還承

蒙您贈送禮物,那麼我更要用什麼來報答呢?您在信中表達的情意十分懇切,說明您沒有忘記我的老父

親,從而也可以知道老父親是很深切地想念您老人家的。

至於信中以“上下要互相信任,才能和品德要與職位相符合”的話教導我,正是我所親切感受到的。我

的才能和品德與職位不相符,本來我就知道的。至於不能做到上下相互信任的弊病,在我的身上表現得

更厲害。

且看當今社會上所說的上下信任是怎麼一回事呢?當他從早到晚騎馬去權貴人家的門口恭候的時候,守

門的人故意為難不肯讓他進去,他就用甜言媚語裝作婦人的姿態,把袖裡藏著的金錢偷偷地塞給守門人

。守門人拿著名帖進去之後,而主人又不立即出來接見,他就站在馬棚裡,與僕人和馬匹相處,臭氣燻

著衣服,即使是飢餓寒冷或悶熱得無法忍受,也不肯離去。一直到傍晚,那個先前曾經接受金錢的守門

人出來對他說:“相公疲勞了,謝絕會客,客人請明天再來吧。”到了第二天,他又不敢不來。晚上他

披衣坐等,一聽到雞叫就起來洗臉梳頭,騎著馬跑到相府門口,守門人發怒地說:“是誰?”他便回答

說:“昨天的客人又來了。”守門人又怒氣衝衝地說:“你這個客人倒來得這樣勤!難道相公能在這個

時候出來會客嗎?”客人心裡感到受恥辱,只有勉強忍耐著對守門人說:“沒有辦法啦!姑且讓我進去

吧!”守門人再次得到他送的一筆錢,才起身放他進去。他又站在原來站過的馬棚裡。幸好主人出來了

,在客廳上朝南坐著,召他進去見面,他就慌慌張張地跑上去,拜伏在臺階下。主人說:“進來!”他

便拜了又拜,故意遲遲不起來,起來後就獻上進見的金銀。主人故意不接受,他就一再請求收下;主人

故意堅決不接受,他就再三請求。然後主人叫手下人把東西收起來,他便拜了又拜,故意遲遲不起,起

來後又作了五六個揖才出來。出來他就對守門人作揖說:“多虧老爺關照我!下次再來,希望不要阻攔

我。”守門人向他回禮,他就十分高興地跑出來。他騎在馬上碰到相識的朋友,就揚起馬鞭得意洋洋地

對人說:“我剛從相府出來,相公待我很好,很好!”並且虛假地敘述受到接待的情況。因此與他相識

的朋友,也從心裡敬畏他能得到相公的優待。相公又偶而對別人說:“某人好,某人好。”聽到這些話

的人也都在心裡盤算著並且一齊稱讚他。這就是所說的上下信任,您老人家說我能這樣做嗎?

對於前面所說的權貴人家,我除了過年過節例如伏日、臘日投一個名帖外,就整年不去。有時經過他的

門前,我也是捂著耳朵,閉著眼睛,鞭策著馬匹飛快地跑過去,就象後面也人追逐似的。這就是我狹隘

的心懷,因此經常不受長官歡迎,而我則更加不顧這一切了。我常常發表高談闊論:“人生遭際都是由

命運決定的,我只是守自己的本份罷了!”您老人家聽了我的這番話,或許不會嫌我過於迂闊吧!

家鄉多次遭遇災禍,不能不觸動旅居在外的人的愁思。至於您老人家的懷才不遇,也使我心情悲傷而有

所感觸。上天賦於您的才德是很優厚的,不要說您老人家不願輕易拋棄它,就是天意也不願讓您輕易地

拋棄啊。希望您安心等待吧!(李國章)

藺相如完璧歸趙論(〔明〕王世貞)

【原文】藺相如之完璧,人皆稱之。予未敢以為信也。

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詐趙而脅其璧。是時言取璧者情也,非欲以窺趙也。趙得其情則弗予,不得其情

則予;得其情而畏之則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則弗予。此兩言決耳,奈之何既畏而復挑其怒也!

且夫秦欲璧,趙弗予璧,兩無所曲直也。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歸,曲在趙。欲使曲在

秦,則莫如棄璧;畏棄璧,則莫如弗予。夫秦王既按圖以予城,又設九賓,齋而受璧,其勢不得不予城

。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則前請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趙璧乎?而十五城秦寶也。今使大

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棄我如草芥也。大王弗與城,而紿趙璧,以一

璧故,而失信於天下,臣請就死於國,以明大王之失信。”秦王未必不返璧也。今奈何使舍人懷而逃之

,而歸直於秦!是時秦意未欲與趙絕耳。令秦王怒而僇相如於市,武安君十萬眾壓邯鄲,而責璧與信,

一勝而相如族,再勝而璧終入秦矣。

吾故曰:藺相如之獲全於璧也,天也。若其勁澠池,柔廉頗,則愈出而愈妙於用。所以能完趙者,天固

曲全之哉!

【譯文】藺相如完璧歸趙,人人都稱讚他。但我不敢苟同這一看法。

秦國以十五座城池的空名,欺詐趙國以勒索和氏璧。這時說它要得到璧是實情,而不是藉此以窺視趙國

。趙國知此實情就不給,不知此實情就給;知此實情而懼怕秦國就給,知此實情而不懼怕秦國就不給。

這隻要兩句話就能解決了,為何既懼怕它而又去激怒它呢?

而且秦國想要得到玉璧,趙國不給,雙方都沒有什麼是非曲直可言。趙國送去玉璧而秦國不給城,其曲

在秦。秦國給城而趙國收回了玉璧,其曲在趙。要想使秦國理屈,則不如放棄玉璧;害怕失去玉璧,則

不如不給。秦王既然按照地圖劃給了城池,又設九賓之儀典,齋戒之後才接受玉璧,其勢已是不得不給

城的了。如果秦王得到了璧而不給城,相如便可上前陳述:“我本來就知道大王是不會給城的。這璧不

就是趙國的一塊玉璧嗎?而十五座城池是秦國的寶物。現在假如大王以一塊璧的緣故,而拋棄了十五座

城池,十五城的百姓,都會深深怨恨大王象草芥一樣拋棄了他們。大王不給城,而騙去了趙國的璧,為

了一塊璧的緣故而失信於天下,我請求死在這裡,以表明大王的失信。”這樣,秦王未必不歸還玉璧。

而當時為什麼要派手下的人藏璧逃離,從而使理直的一方歸於秦國呢!當時秦國並不想與趙國關係破裂

啊。假如秦王怒斬相如於市上,再派武安君率十萬大軍逼臨邯鄲,責問璧的去向以及趙國的失信,一次

獲勝可使相如滅族,再次獲勝玉璧終究還得屬於秦國。

因此我說,藺相如之所以能保全玉璧,那是天意。至於他在澠池對秦國的強硬較量,以柔韌使廉頗慚悟

,就越來越顯得高妙了。而他之所以能完璧歸趙,的確是上天在偏袒它啊!(耿百鳴)

又與焦弱侯(〔明〕李贄)

【原文】鄭子玄者,丘長孺父子之文會友也。文雖不如其父子,而質實有恥,不肯講學,亦可喜,故

喜之。蓋彼全不曾親見顏、曾、思、孟,又不曾親見周、程、張、朱,但見今之講周、程、張、朱者,

以為周、程、張、朱實實如是爾也,故恥而不肯講。不講雖是過,然使學者恥而不講,以為周、程、張

、朱卒如是而止,則今之講周、程、張、朱者可誅也。彼以為周、程、張、朱者皆口談道德而心存高官

,志在鉅富;既已得高官鉅富矣、仍講道德,說仁義自若也;又從而嘵嘵然語人曰:“我欲厲俗而風世

。”彼謂敗俗傷世者,莫甚於講周、程、張、朱者也,是以益不信。不信故不講。然則不講亦未為過矣

黃生過此,聞其自京師往長蘆抽豐,復跟長蘆長官別赴新任。至九江,遇一顯者,乃舍舊從新,隨轉而

北,衝風暴寒,不顧年老生死。既到麻城,見我言曰:“我欲遊嵩、少,彼顯者亦欲遊嵩、少,拉我同

行,是以至此。然顯者俟我於城中,勢不能一宿。回日當複道此,道此則多聚三五日而別,茲卒卒誠難

割捨雲。”其言如此,其情何如?我揣其中實為汝寧好一口食難割捨耳。然林汝寧曏者三任,彼無一任

不往,往必滿載而歸,茲尚未厭足,如餓狗思想隔日屎,與敢欺我以為遊嵩、少。夫以遊嵩、少藏林汝

寧之抽豐來嗛我;又恐林汝寧之疑其為再尋己也,復以捨不得李卓老,以嗛林汝寧:名利兩得,身行俱

全。我與林汝寧幾皆在其術中而不悟矣;可不謂巧乎!今之道學,何以異此!

由此觀之,今之所謂聖人者,其與今之所謂山人者一也,特有幸不幸之異耳。幸而能詩,則自稱謂曰山

人;不幸而不能詩,則辭卻山人而以聖人名。幸而能講良知,則自稱曰聖人;不幸而不能講良知,則謝

卻聖人而以山人稱。展轉反覆,以欺世獲利。名為山人而心同商賈,口談道德而志在穿窬。夫名山人而

心商賈,既以可鄙矣,乃反掩抽豐而顯嵩、少,謂人可得而欺焉,尤可鄙也!今之講道德性命者,皆遊

嵩、少者也;今之患得患失,志於高官重祿,好田宅,美風水,以為子孫蔭者,皆其託名於林汝寧,以

為捨不得李卓老者也。然則鄭子玄之不肯講學,信乎其不足怪矣。

且商賈亦何可鄙之有?挾數萬之資,經風濤之險,受辱於關吏,忍詬於市易,辛勤萬狀,所挾者重,所

得者末。然必交結於卿大夫之門,然後可以收其利而遠其害,安能傲然而坐於公卿大夫之上哉!今山人

者,名之為商賈,則其實不持一文;稱之為山人,則非公卿之門不履,故可賤耳。雖然,我寧無有是乎

?然安知我無商賈之行之心,而釋迦其衣以欺世而盜名也耶?有則幸為我加誅,我不護痛也。雖然,若

其患得而又患失,買田宅,求風水等事,決知免矣。

——選自中華書局排印本《焚書》

【譯文】鄭子玄,是常與丘長孺父子論詩作文的朋友。文采雖然不如他們父子,但性格質樸誠實,有羞

恥之心,不肯借講學以宣揚道學,這很可喜,所以我喜歡他。因為他沒有親眼見過顏回、曾參、子思、

孟軻,也不曾親眼見過周敦頤、程頤、程顥、張載、朱熹,只見到如今講周、程、張、朱道學思想的人

,以為周、程、張、朱等人確實就是這樣了,所以以講道學為羞恥而不肯講。不講雖然是過錯,但是假

使學者感到羞恥而不肯講,是以為周、程、張、朱等人只不過是和現在的道學家一樣,那麼如今那些講

周、程、張、朱學說的人也就該殺了。鄭子玄以為周敦頤、程頤、程顥、張載、朱熹都是滿口仁義道德

,而心裡想的是升官發財;等得到高官厚祿以後,仍然自鳴得意地談仁義、講道德;而且還要裝腔作勢

地對人說:“我要糾正世俗、感化世人。”他認為敗壞社會風俗的,沒有比講周、程、張、朱的道學更

嚴重的了,所以更加不相信,不相信所以不肯講道學。那麼不講也就算不上是過錯了。

有一個姓黃的讀書人經過這裡,聽說他是從京師到長蘆去“打秋風”的,又跟長蘆的長官到別處去上任

。到了九江,遇見一個地位更高的人,他就棄舊從新,隨新主人轉道往北,頂著大風冒著嚴寒,也不顧

年老有生命危險。已經到了麻城,來見我說道:“我準備去遊覽嵩山和少林寺,那位顯者也想去遊嵩山

和少林寺,拉我同行,所以到了這裡。可是顯者還在城內等我,我勢必不能在您這裡宿夜了。回來的時

候一定還要經過這裡,到那時就可以多相聚幾天再作別。現在太匆促了,實在捨不得離開您。”他的話

是這樣,他心裡又是怎樣想的呢?我料想他內心實在是為了汝寧林知府那裡有一筆錢財捨不得放棄罷了

。只是汝寧林知府從前曾三次赴任,他沒有一任不跟隨前去的,去了一定滿載而歸,這一次感到還沒有

滿足,就象餓狗惦記著隔夜沒吃完的狗屎一樣,卻竟敢欺騙我說是為了去遊嵩山和少林寺。他以遊嵩山

和少林寺來掩蓋自己隨汝寧林知府去打秋風的行為而欺騙我;又唯恐汝寧林知府懷疑他是為了再來找自

己,就又以捨不得李卓老,應當再來拜訪李卓老為藉口,以欺騙汝寧林知府:真是名利雙收,處事和品

行也都十分周到了。我與汝寧林知府幾乎都中了他的圈套而不醒悟啊,這能說他不狡詐麼?現在的道學

家,和他有什麼兩樣!

由此看來,現在的所謂聖人,恐怕與現在的所謂山人是一路貨,只不過有幸運與不幸運的差別罷了。有

幸而能寫詩,就自稱為山人;不幸運而寫不了詩,就辭卻山人之名而以聖人自稱。有幸而能講良知,就

自稱為聖人;不幸運而講不了良知,就推託聖人之名而以山人自呼。辛苦輾轉、翻來覆去,為的是欺騙

世人、獲取私利。名為山人而心裡卻和商人一樣只想要錢,口裡大談道德而目的卻在逾牆偷盜。自稱山

人而心思和商人一樣,已經很可鄙了,反而還要掩蓋打秋風的本意而故意表示是為了遊嵩山和少林寺,

以為別人是可以隨便被欺騙的,這就更加可鄙了。現在的講道德、性命的人,都是所謂遊嵩山和少林寺

的人;現在的患得患失,志在求取高官厚祿、上等田園宅第、風水寶地,打算留給子孫受用的人,都是

象黃生那樣託名於汝寧林知府,而裝作捨不得李卓老的人啊。既然這樣,鄭子玄的不肯講學,恐怕實在

不值得奇怪了。

況且商人又有什麼可鄙的呢?他們身攜數萬資財,經歷風濤危險,受盡關卡吏員的欺侮,忍耐著集市交

易時人們的辱罵,經歷了萬般辛苦,所攜的資財很多,所得的收入甚微。但是必須結交上公卿大夫,然

後才能獲得盈利而避開禍害,怎麼能象山人那樣昂首而坐在公卿大夫的座上呢?現在的所謂山人,稱他

們為商人,其實卻身無分文作為資本;叫他們是山人,卻又非公卿大夫之門不進,所以就令人可賤了。

話雖然這麼說,我難道就沒有這種表現嗎?怎麼知道我沒有商人的行為和想法,而披著佛教的袈衣來欺

騙世人而獲取虛名呢?有的話請對我加以懲罰,我決不包庇自己的短處。即使如此,至於那些患得患失

,買田宅、求風水的事,我是絕對沒有的。(鄧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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