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若死了,你可以哭,可以難過,但絕對不許殉葬”“陛下……”

深夜,齊國臨淄城外的一間營帳中,慕千雪在燈下看著金陵城剛剛送來的書信,一身戎裝的她,依舊清麗動人,且比宮裝時多了幾分颯爽英姿。

“咳咳!”幾聲低沉的咳嗽驚動了千雪,連忙來到不曾被燭光照亮的營帳另一端。

東方溯躺在床上,手緊緊捂在嘴上,不知是不是光線的原因,他的臉色看起來很差,略有些凌亂的髮髻裡隱約可見有銀光在閃爍。

“陛下醒了。”千雪一邊說著一邊將東方溯扶坐而起,又拿了兩個軟枕墊在後面,讓他可以靠得舒服一些。

東方溯又咳了幾聲,虛弱地問道:“朕睡了多久?”

“大約有兩個時辰,陛下很久沒睡過這麼久了,看來這次醫先生的藥很有效。”千雪柔聲說著,誰能想到,就是這麼一個絲毫不懂武功的柔弱女子,可以面對千軍萬馬而不皺一下眉頭。

東方溯扯一扯蒼白的薄唇,“你是不是又誆朕了?”

千雪一臉委屈地道:“上次多說了半個時辰,招來陛下好一頓訓斥,臣妾哪裡還敢誆騙,是真的睡了兩個時辰,不信您自己看銅漏。”

東方溯被她說得一陣好笑,“瞧你這張猴兒嘴,朕就說了你幾句,到你嘴裡就成訓斥了,真是個愛冤枉人的妮子!”說到這裡,他不知想到了什麼,怔怔地望著千雪。

千雪以為他又不舒服了,神色一下子緊張起來,“臣妾立刻去叫醫先生過來。”

東方溯拉住意欲離去的千雪,“別擔心,朕沒事。”見千雪猶有不信之色,他笑道:“朕真的沒事,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事。”

“妮子……妮子……朕以前總喜歡這麼叫你。”東方溯露出回憶之色,嘴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見他確實沒事,千雪放下心來,側身在床邊坐下,打趣道:“是呢,不過臣妾現在年紀大了,陛下再叫這兩個字,怕是心裡要硌應了。”

“不會。”東方溯撫過她柔軟光滑的臉龐,露出只有千雪一人方能得見的溫柔笑容,“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美,一點都沒變過,變得是朕,朕老了。”

千雪側身俯在他胸口,聲音溫柔的如一池微微盪漾的春水,“陛下老了,臣妾也老了,咱們一起白頭,一起到老到……”話未說完,一隻微涼的手指已是抵在唇間,止住她嘴邊的話,“噓!不許說晦氣的話。”

千雪一怔,隨即嫣然輕笑,拉下他的手道:“人生在世,皆逃不過‘生老病死’四個字,哪有什麼晦氣不晦氣的。再說了,能與陛下一起死,臣妾可一點不覺得晦氣,相反,是一種福氣。”

東方溯低頭,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半晌,忽地道:“千雪,答應朕一件事可好?”

“什麼事?”

“你先答應朕。”東方溯異常堅決的態度,令千雪愣了一下,在片刻的猶豫後,她點頭道:“好,臣妾答應。”

“朕若死了,你可以哭,可以難過,但絕對不許殉葬”“陛下……”

聽到這話,東方溯目光微微一鬆,“無論朕在與不在,你都要好好活下去,守著咱們的兒子,咱們的江山!”

兒子……

這兩個字,令千雪胸口狠狠抽搐了一下,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桌案,那裡擺著一封還未合起的奏摺。

“千雪?千雪?”東方溯連著喚了幾聲,才見後者回過神來,眉心未能及時壓下的愁色,令他一怔,隨即聯想到自己剛才的話,瞬間面色大變,一把抓住千雪的手,急促地道:“是不是予懷出事了?”

千雪連忙掩飾好面上的憂色,微笑道:“予懷好好的待在金陵,能有什麼事。”說著,她掙扎了一下手臂,“陛下您抓疼臣妾了。”

東方溯連忙鬆開手,但對她的話始終將信將疑,片刻,他忽地指著桌案上的奏摺道:“那是金陵送來的嗎?”

“是。”千雪硬著頭皮答應了一聲,她不敢欺瞞,因為看東方溯的樣子,怕是十有八九要看奏摺,

果不其然,東方溯伸手道:“拿來給朕看。”

千雪在心中嘆息一聲,無奈地取來奏摺,不過她刻意折著另一邊,在那裡,寫著予懷被擄,生死未卜的字句。東方溯身體已經很差了,再受刺激,怕是要撐不住了;其實……前面寫的事情,已經足夠驚人的了。

剛看了幾行,東方溯的面色就變了,手也不斷哆嗦,直至看到後面,神色方才有所好轉。

在東方溯準備翻頁之前,千雪從他手裡抽走了奏摺,“陛下放心,予恆和予懷守住了金陵,蕭若傲一步都沒能踏進去。”

東方溯寒聲道:“出征之前,朕就防著他可能趁機作亂,果不其然。”說著,他又關切地道:“予懷他們怎麼樣?”

“他們倆人好好的,陛下只管安心。”千雪掩飾得很好,沒人看得出她是強顏歡笑,但還是不足以令東方溯盡信,疑聲道:“既然如此,你剛才為什麼不告訴我?”

千雪莞爾道:“臣妾倒是想說,陛下給臣妾機會了嗎?陛下一醒來,就一直在催著臣妾應承一個根本不知道是什麼的問題。”

東方溯想想也是,疑心頓時打消了大半,“這麼大的事,你應該一收到奏摺就告訴朕。”

“好好好,是臣妾的錯,以後一有奏摺就立刻叫醒陛下,這總可以了吧?”千雪一邊笑一邊替他掖著被角。

“你啊!”東方溯好笑地搖頭,隨即感慨道:“算算日子,離開金陵也有好幾個月了,真希望趕緊結束這場戰事回去。”

“快了。”千雪溫言道:“臨淄已是強弩之末,撐不了多久了,要是趕得緊,三四月就能回到金陵。”

“希望如此。”東方溯點點頭,又想到剛才的話題,鄭重其事地道:“記得你答應過朕的話。”

千雪默默看著他,半晌,她輕聲道:“臣妾的人生,因為陛下方才重新有了希望與光彩;若是失去了陛下,臣妾就算活著,也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

“不會。”東方溯撫著她的臉頰,目光是隻屬於千雪的溫柔,“朕不在了,你還有予懷,還有大周江山,你捨得嗎?”

“捨得!”這兩個字,千雪說得乾淨利落,不帶一絲猶豫與遲疑。

“朕若死了,你可以哭,可以難過,但絕對不許殉葬”“陛下……”

“你……”東方溯又心疼又憐惜,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許久,他長嘆了一口氣,握住那隻纖細的柔荑,“可是朕捨不得。”

“陛下……”

“你先聽朕說完。”東方溯打斷她的話,神色認真地道:“第一,比起同生共死,朕更想看到你好好活著;第二,雖然西楚已亡,但蕭若傲未死,他一定會想盡辦法復國,予懷雖然聰明,但說實話,他還年少,不是蕭若傲的對手,這次能夠守著金陵,有天時也有地利,下一次,未必能這麼幸運,更別說還有一個齊國,攻破臨淄,並不等於徹底消滅了齊國,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道理,你應該懂得。”

“還有第三……朕窮盡一生,方才打下如今的江山,很艱難,但更艱難的是守住這片錦繡河山,朕時日無多,予懷還需要磨礪,予恆也不夠,只有你……”他握緊掌中的纖手,一字一字道:“只有你才能夠守住它!”

千雪澀聲道:“所以,陛下就將全部擔子扔給了臣妾?”

東方溯嘆了口氣,“你就當朕自私吧。”

“若臣妾說不呢?”

在長久的靜寂後,東方溯徐徐道:“那個時候,朕已赴黃泉之路,無論你做什麼,朕都無可奈何,但從此以後,黃泉路上,地府之中,只要是有慕千雪的地方,都一定不會有東方溯!”

他的決絕堅定,令千雪心中苦澀萬分,哽咽道:“陛下需要如此絕情嗎?”

東方溯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道:“朕說得出做得到!”

千雪低頭,兩滴清淚自眼中滴下,落在那身戎裝上,不同於錦緞的柔軟細膩,淚水並不能滲進偏硬的戎裝之中,一直孤零零地停留在表面,如無處可去的孩子。

“好,臣妾……答應陛下。”不過是短短的六個字,千雪卻彷彿用盡了全身力氣。

“好!好!好!”東方溯很高興,連著說了三個“好”字,他知道,這樣很難為千雪,可至少……在他死後,千雪還能活著,那就足夠了。 望著東方溯鬢邊一叢叢的白髮,千雪心中絞痛,面上卻笑靨如花,“誰說的,陛下還和以前一樣英明神武,令敵人聞風喪膽。”她朝臨淄城的方向努一努嘴,“城裡那一位,此刻最怕聽到的,就是陛下之名。”

東方溯搖搖頭,抬手輕輕颳著她筆挺的鼻樑,笑道:“你這張嘴啊,死的都能被你說成活的。”說著,他指一指角落裡的鏡臺,道:“扶朕去那邊。”

千雪點頭,扶著他來到鏡臺前,從床榻到鏡臺,不過短短五六步,對東方溯而言,卻猶如走了十五六里路一般,氣喘吁吁。

隨著旁邊一枝紅燭被點燃,鏡臺的光線變得敞亮通明,令東方溯可以清晰看到鏡中被病痛折磨的蒼老衰弱的自己。

“千雪。”東方溯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飄渺,“幫朕梳頭。”

“嗯。”千雪拿起一旁的檀木梳子,徐徐梳著東方溯枯躁的頭髮,儘管她已經很輕了,但每一次梳過,都會帶落一大片頭髮,紛紛揚揚地落在地上,不斷增大劑量的藥物,在抑制餘毒的同時,也在不斷摧毀他的身體,氣虛、無力、脫髮……

千雪小心翼翼地將他僅餘的頭髮盤結成髻,戴上赤金髮冠,令東方溯看起來精神了一些。

她俯身,望著鏡中的東方溯,微笑道:“您看,還和以前一模一樣,一點都沒變。”

東方溯笑一笑,忽地道:“千雪,答應朕一件事可好?”

千雪一愣,道:“什麼事?”

東方溯搖頭,“你先答應朕。”

他莫名其妙的要求,令千雪有些不安,但還是點了點頭,“臣妾答應。”

聽到這四個字,東方溯眸中掠過一絲松馳,拉過千雪微涼的素手,一字一字道:“朕若死了,你可以哭,可以難過,但絕對不許殉葬。”

千雪萬萬沒想到他是說這事,驚聲道:“陛下……”

“你先聽朕把話說完。”在千雪安靜下來後,東方溯繼續道:“朕清楚自己的身子,猶如風中殘燭,隨時會熄滅,醫十的藥不過是讓朕勉強多拖幾日罷了,並不能治本;而你……對朕情深意重,若朕死了,你一定會相隨,但這,恰恰是朕最不願意見到的。”

“朕若死了,你可以哭,可以難過,但絕對不許殉葬”“陛下……”

千雪用力咬著褪盡血色的唇,半晌,澀聲道:“所以陛下要扔下臣妾一人孤零零在世?”

“不是孤零零。”東方溯握緊掌中微微顫抖的手,認真地道:“你還有予懷,他需要你這個母親的扶持。”

聽東方溯提及予懷,千雪想起剛才信中提及的事,胸口狠狠一搐,但她並不敢流露出來,只道:“但臣妾更想陪著陛下。”

“朕知道,所以才要你答應朕絕對不可以殉葬!”

“陛下這樣替臣妾決定,公平嗎?”那雙明眸中有酸澀的淚意在湧動。

東方溯嘆了一口氣,抬手拭去漫出眼眶的淚水,“朕知道不公平,但……朕實在不想看到你為朕放棄大好年華。再說了,縱然這一次滅了齊國,十年之內,怕也是動亂不斷,再加上一個蟄伏在南昭的蕭若傲,予懷雖然聰明,畢竟年少,經驗不足,不是這隻老狐狸的對手,朕怕他守不住這片偌大的江山。”

“大周江山,是你我夫妻攜手打下來的,難道你捨得拱手送給別人?”見千雪抿唇不語,他再次緊一緊掌中的纖手,“就讓朕自私這一次,好嗎?”

“不好!”千雪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勉強忍住的淚水悉數落了下來,一滴接著一滴,猶如斷了線的珍珠。

“你……”東方溯心疼,卻又不知如何說起,只能默默陪著。

許久,千雪終於止住了眼淚,但看起來是猶如帶雨的梨花,令人心生憐意,東方溯捧著她的臉頰,輕聲道:“答應了?”

千雪有些負氣地道:“就算臣妾現在答應了,將來也可以反悔,難道陛下還能管得?”

望著那雙倔強的眼睛,東方溯神情亦漸漸變得嚴肅,他鬆開手,一字一字道:“朕那時已經魂歸地府,自是管不了,但朕可以發誓,你若違約――黃泉路上,奈何橋邊,朕都不會再見你一面。”

“陛下還真是絕情。”千雪自嘲地說著,不過心裡也明白,東方溯口中說自私,其實是捨不得她死。許久,她無奈地嘆了口氣,“臣妾答應就是了。”

終歸,還是拗不過他……

“好。”得到這個等待已久的回答,東方溯長長鬆了一口氣,說這麼久的話,精神有些不濟,逐讓千雪扶他回床上,在經過長案時,看到千雪來不及收起的奏摺,道:“誰送來的?”

千雪一驚,有心想要隱瞞,無奈東方溯已經往長案走去,只得道:“是金陵送來的。”

“金陵……”東方溯喃喃唸了一遍,突然神色大變,急促地道:“是不是金陵出事了?”

他不急還好,一急起來,氣往上湧,頓時劇烈咳嗽了起來,千雪趕緊上前一邊替他撫胸一邊寬慰道:“陛下別急,金陵是出了點事,但已經解決了,予恆就是照常送個信來說一聲。”

聽到這話,東方溯氣息漸漸順了下來,但整個人因為激烈的咳嗽變得十分虛弱,連站都站不住,但還是強撐著往長案走去。

千雪連忙道:“臣妾先扶您去躺著,然後再把奏摺拿給您看,您別急。”

東方溯也確實沒力氣,逐點頭同意,但眼睛一直盯著那封奏摺,千雪知道瞞不過,只得拿過來遞到東方溯面前,但並沒有給他,而且手指一直捻著奏摺邊角,以防後者翻頁,因為予懷被蕭若傲擄去一事,正好是寫在第二頁,只要不翻過去,就不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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