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日,習大大在布拉與捷克總統澤曼會晤,這是中捷建交67年來中國領導人第一次踏上捷克的土地。
然而,提起捷克,我們似乎並不陌生。你能想到的,是Jolin的《布拉格廣場》還是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是精彩絕倫的冰球比賽還是造型奇特的跳舞樓?對於作家陳丹燕來說,這個答案似乎應該是這首《嘿,裘德》。
本文摘選自陳丹燕《英特納雄耐爾》一書。
《嘿,裘德》
陳丹燕 | 文
修道院大廣場附近一眼望過去全都是古老的房子,拖著箱子過街有時心驚肉跳的,因為箱子下的小輪子在卵石路面上會發出震天動地的響聲,好像坦克開過去一般。一九六八年後,坦克在布拉格真不是個好詞。
我始終喜歡住在小城區,因為那裡街上有種東歐國家日常的古老氣氛,因為靠近大學,又有許多年輕的面孔,苗條的身體和波希米亞年輕人以另類浪漫為馬首的倔強勁,因此布拉格的小城區有種既自由又古老的氣氛,令人非常舒服。
那天下午,陽光燦爛,我路過馬耳他騎士團的院子,看見百合花似的聖約翰徽章在騎士團教堂的大鐵門上閃閃發光。接著路過大廣場,路過一扇頂樓大敞著的窗子,有人正在練習小提琴,路過濃蔭中的列儂牆,回家。
在那裡住下了,哪怕只住一星期,在我心裡,也叫做家。日後說起來,那裡也有我的床。
我住在一棟老房子頂樓的一套公寓裡,旅館將老房子本來很大的公寓分割小了,租給客人住。老房子的門又是那種厚重高大的木頭門,得將全身都靠上去才能推開它。和當年住在翡冷翠民族大街上的那個旅館時一樣。
說起來,我比年輕時代有錢了,但仍舊喜歡住在民居里。我想自己始終是喜歡那種在別人家日常生活中感受自己既貼切又疏離的氣氛,就是那種一滴花生油漂浮在熱湯表面的樣子。要是我住在那樣的房子裡,就喜歡白天仍舊待在房間裡。
陽光燦爛的午後,周圍靜悄悄的。樓梯間裡盪漾著一股熱乎乎的咖啡氣味,我想是哪個午後昏昏欲睡的人煮的吧。
公共天台就在我房間外面,有人在花盆裡種了不少玫瑰,突然就讓我想起一張一九六八年拍攝於布拉格大街上的照片,奮不顧身的布拉格姑娘將一朵玫瑰插進蘇聯兵的槍筒裡。蘇聯入侵布拉格,捷克人憤怒得只能向他們的坦克扔手絹,在波希米亞,這是古老的決鬥戰書。不過沒人理會那些扔在坦克前面的手絹。
陽光燦爛,玫瑰花散發二○○九年最後的芬芳。布拉格這個城市給我非常奇異的感受,浪漫而爽朗,百折不撓的倔強和緊緊相隨的厄運,這一切對我來說,有種從根裡出來的熟悉。
誰家在聽一個女聲唱的《嘿,裘德》,比起英國的披頭士,這個聲音更結實。
那是一個叫瑪爾塔的女歌手唱的,年輕時代的她,長著倔強而性感的嘴唇,她總是緊緊抿著它們。老年時代再見她,她再唱起捷克版的《嘿,裘德》,就是這樣長驅直入的聲音。
直到今日,布拉格還是處處能聽到翻唱的《嘿,裘德》,“願上帝懲罰我,我沒有如你這樣引吭高歌的勇氣。”
在卡夫卡出生的房子旁邊,一個古老的巴洛克教堂裡,在音樂會上有人用大提琴和小提琴演奏它的曲調,瓦茨拉夫廣場上的星巴克咖啡館裡,在人聲鼎沸的晚上播放著它,還有現在,在天台樓下的一戶人家的客廳裡,也許正是那個昏昏欲睡的煮咖啡的人將唱片放在轉盤上的。在一個晴朗的秋天午後,他心中突然懷想起了許多往事。
當年整個捷克禁售這支歌的唱片。瑪爾塔只能去工廠糊紙口袋為生。現在一切都過去了。
我站在玫瑰花旁邊,一直把這支歌聽完。“人生美麗,人生也殘酷,人生玩弄我們,但不要悲傷。”陽光曬燙了我的脖子和頭髮。
我的窗子高高在上,能看到古老的街道和房屋,紅色的瓦頂,黃色的外牆,影影綽綽,是騎士團醫學院院落裡高大的樹木,以及那面畫滿各種與披頭士有關的符號、肖像的高牆。有人寫著愛與和平,有人寫著世界美麗,有人抄寫了保羅和列儂寫的歌詞,有人將自己的愛情宣言寫在上面。那些美麗的人形和濃烈的顏色,在樹葉中閃爍的陽光裡閃現,那是一種強烈的自由感,以及青春熱血奔湧的感覺,好像要流鼻血。
我房間被裝飾得非常現代,極簡,一屋子灰色、黑色和白色,浴室裡的龍頭全是方的。要不是打開門走進來,絕想不到這是巴洛克時代的房子,也絕想不到室內沒有一件與捷克風格相關的傢俱,就是那種六十年代的清水臘克的木傢俱,向外傾斜的直木,椅子上包著深紅的人造革。在七十年代它曾輾轉成為上海的時髦。它曾像向諾亞方舟飛回去的鴿子一樣,向禁錮之地傳達了春的消息。
也許我為自己無法在布拉格使用那樣的捷克傢俱失望吧,於是我喜歡直接坐在窗臺上。
嘩嘩的水聲來自圍繞著修道院廣場的一條小溪,叫小鬼之溪,汩汩的水聲之上,是年輕人掛了好多愛情鎖的同心橋,大家都把鑰匙直接丟到小鬼之溪裡去,這樣能保衛自己的愛情嗎?在我看來,在天真和執念中,簡直有了哀傷。
那小溪流的聲音到夜深會變得很響,就像小鬼在放聲高歌,充滿興高采烈的惡意。
有個人好像測量街道的一樣,一五一十,耐心十足地將那堵五彩斑斕的牆拍攝下來,有個人嘩啦啦地掃著街上的落葉,有個人在花園的大樹下脫得赤條條的,抓緊時間曬太陽。他一定不知道有人在某扇窗後看著他,他爬起來,到小藤條桌上放著的老式唱機前去換唱片,一張黑膠唱片。不曉得他是否也在聽《嘿,裘德》。布拉格是我見到過的最愛披頭士的城市,甚至比利物浦更愛,愛得沒道理,卻那麼一見鍾情,永誌不忘。
人生玩弄我們,但不要悲傷。
英特納雄耐爾
陳丹燕 著
978-7-300-21438-2
201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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