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爸媽帶著菜刀來了美國

過年,爸媽帶著菜刀來了美國

母親的聽力越來越差。每次視頻,陳煥生不得不對她大吼,隔著一個太平洋。

“媽,不用說了,我都知道!”

“媽,盯住了我爸吃藥!”

這般日常的細碎,都被吼聲帶出了怒意。看著自己在屏幕下角的小框裡張牙舞爪,陳煥生越來越討厭視頻,可又不得不視頻,因為他在幫爸媽準備簽證文件。

爸媽冬天要飛過來,和他一起過個團圓年。一家三口,好多年沒在一起過春節了,這次未免興師動眾。母親執意要帶上面板和悶罐,給兒子包最愛吃的蒸餃,牛肉蘿蔔餡兒的。

陳煥生吼說,大老遠折騰這些玩意兒幹啥。母親沒聽清,打岔說你爸動作可快了,早早把漁具都裝好了。陳煥生急了,關掉視頻,敲上一行字:“悶罐、面板和漁具美國都有,你們就帶上平時吃的藥,輕鬆上路!”

“勿念”,一家三口,說來說去無非就這兩個字。

陳煥生剛找了新工作,即使沒活也得早起裝樣子。他把手機調成靜音,在疲憊中合上眼。

過年,爸媽帶著菜刀來了美國

爸媽機票是陳煥生在美國給訂的,北京直飛芝加哥,開車去接的機。一回家,父親就打開行李,從棉被裡摸出兩柄菜刀。

“我不說這邊有菜刀麼?”

“上次來你媽說用不慣。”

“那這被褥是咋回事?我都給你們買一床新的了。”

“美國整那玩意兒又軟又塌,根本沒法睡。”父親又變戲法兒似地又掏出一片磨石。

“你們說啥呢?”母親聽不清,在一旁乾著急。

“你們先洗澡休息吧!”陳煥生吼了一嗓,出門去CVS(美國藥品零售連鎖店)買褪黑素。當然,褪黑素也是白買。父親篤信“是藥三分毒,尤其是西藥”,母親則說她一上飛機就睡,現在精神著呢。

母親的魔術是從老家帶來的面引,陳煥生回到家,母親已經把面發上了。

“明早兒給你蒸饅頭!”遠渡重洋的鋁製悶罐也擺在了爐灶上。

陳煥生的新廚房是典型的美國開放式廚房,水龍頭就當天杵地擺在中間,母親抱怨說轉身洗個菜都費勁;內循環式的微波爐油煙機,她嫌跟蚊子哼哼似的“啥用都不當(頂)”;電熱的爐灶,她火跟不上,沒法爆鍋,只能熬湯。說白了,這廚房就是一個憋屈兒媳,母親橫豎沒看上眼。

陳煥生三十好幾,孑然一身。他心裡想著這比喻,被自己逗笑了。

“你笑啥?”母親問。

陳煥生靠近她耳朵:“媽,你說啥是啥,廚房你說得算!”

“做這麼多年飯,伺候你爺倆兒這麼多年,可不我說得算!”母親也笑了。

過年,爸媽帶著菜刀來了美國

爸媽過來後,陳煥生就有現成的熱乎飯吃了,上起班來就更賣命了,每天早出晚歸。母親要買菜買衣服,父親又認識了幾個一起釣魚的中國老頭,所以三口人最常聚到一起的不是飯桌,而是陳煥生的那輛小車。

每次一上車,母親就坐後排。

“媽,你不是聽不清麼?咋還坐後面呢?”陳煥生吼道。

“你說啥?”母親探過頭來問。

“我沒說啥,你把安全帶繫上!”

很快,母親在後面睡著了,身子靠窗歪著。車裡放著音樂,似乎還能聽見隱約的鼾聲。信號燈由黃轉紅,陳煥生和父親各自正襟危坐。爺兒倆向來話少,憋在小車艙裡,未免尷尬。陳煥生來回換著廣播頻道,從槍擊案到種族歧視到川普希拉里競選,美國那些糟心事兒扒拉完一遍,距離中國超市還有三四英里。

“你媽聽不清,不是耳朵不行,是全身都不行。”父親打破了沉默。

剛開始聽不清,母親很著急,怕聽漏聽錯什麼,不停地問周圍的人,打出許多莫名其妙的岔子。可時日一久,她似乎習慣了,少聽一些是一些,反正鬧心的事兒遠遠多過高興的。也不帶助聽器,慈眉善目安安靜靜往那兒一坐,不熟的人哪知道她竟聽不清呢。

“我媽全身怎麼不行了?”陳煥生關掉廣播。

“血管不行了,堵了,腦部供血不足,管聽力的神經營養跟不上。”

“你看你媽,上車就睡。平時在家也是,剛打開電視坐沙發上,她就睡著了。”

陳煥生看了一眼後視鏡,母親還在沉睡。印象中的母親總是在廚房忙碌,不停嘮叨,從未如此安靜,這安靜是全然陌生的。心下一陣悽惶,他重又打開廣播。

車停了,陳煥生面對沉睡的母親不知所措,父親上前直接推醒母親:“到了。”

“這就到了?我咋又睡著了。”

這家中國超市換過數任老闆,唯背景音樂千年不變:那英、楊鈺瑩、鄧麗君捲起來亂播一氣,伴著韭菜蒜苗還有凍刀魚的腥味。陳煥生自己來都是直奔京蔥牛肉凍餃子,排隊買單十分鐘走人。可因為母親在,只得耐下性子陪著。

他早已想不起上次陪母親購物是何年何月了,可是他發現她挑菜依舊動作麻利,依舊唸唸有詞,面對各種蔬菜,他熟悉的那個母親又回來了,除了耳朵聽不大清。

“這是啥意思?”母親指著插在推車上的杆子問。

“杆子是來擋門的,推車不讓推出去。”周圍晃著幾個小留學生,陳煥生壓著聲音。

“這小鐵車兒還怕碰?”母親打岔道。

“不是怕碰,是怕顧客往外推!”陳煥生放開嗓門,眾人回頭,驚詫不已。

“哦,咱家那邊也這樣!超市兒都會圍個墩子,小車兒一卡,就推不出去啦!”母親會心一笑,毫不理會周圍目光。陳煥生也釋然一笑。

母親的髮梢露出一層白色。不是零星的白,是整整一層白。只有染過發的人才是這麼個白法,像十一月的草坪,齊刷刷上了霜。母親發現兒子在注意她的頭髮,就搖頭說:“又該染了,我和你爸都該染了。”

“媽,不用染!你看美國老太太頭髮都漂白,不也挺精神麼?”

“你以為我想染啊?你啥時成家,我和你爸就啥時不染。”母親嫌這把蔥不夠嫩,又放了回去。

陳煥生啞口無言。

過年,爸媽帶著菜刀來了美國

一家三口在大洋彼岸團圓,在一張桌上吃飯,但各有各的忙活。

陳煥生全力以赴對付新工作,母親在廚房忙前忙後,父親則熱衷釣魚事業。別看老爺子平時作息規律,五點晚飯十點睡覺,抱怨失眠、抱怨蚊蟲、抱怨中央空調,但釣起魚來就不顧一切,什麼熬夜、冷暖、神經衰弱,統統拋諸腦後。除了中西部大小湖泊裡的魚們,父親對美國毫無好感。

比如他很排斥咖啡,認為那“糊裡叭漆的味兒”容易讓人上火。可因釣魚熬夜,外加還有幾個中國老頭兒當釣友,國內扛來的幾罐茶葉很快就喝沒了。不得已,只好屈尊打起了咖啡的主意。

一開始,陳煥生給他煮黑咖啡,灌大號的保溫杯裡,滿滿一升,幾個老頭兒管夠。可父親抱怨,喝完總去小便,陳煥生也擔心,便換上寡淡無比的速溶咖啡。哪成想老頭兒們就跟喝熱水似的,小便更頻了,而且還犯困,魚少釣了不少條。

陳煥生只好祭出espresso(意式濃縮咖啡),濃烈烈一小盅,仰脖就幹,跟老白乾兒似的。這下才好些。

其實,他們釣魚去的州立公園,廁所跟以前國內電話亭似的,每英里一處,跟十里長亭一樣。幾個中國老頭想就地解決,但因這是美國,茲事體大,是故未遂。

後來才發現,人家美國老頭就放得開,河裡地裡解開腰帶就來。中國老頭看在眼裡,二話不說,也就入鄉隨了俗。回來老哥幾個興高采烈互通心得時,陳煥生和別家幾位子女就在一旁聽著,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有回釣得魚大,父親使刀弄斧,直接在浴缸裡把魚劈成十好幾塊,整整一禮拜,公寓裡都是腥氣。母親生氣了,過去就把魚竿兒撅了。撅完又後悔,說你爸不抽菸不喝酒不打麻將,就這麼個業餘愛好,還被我給撅了。

父親倒也不惱,笑說你血管兒不好,我跟你一般見識?每晚八點,他照舊給母親按摩頸部經脈,連帶彙報他在網上看的奇聞逸事,德州一男子家養五十條鱷魚云云。母親閉上眼,一邊享受,一邊答應。父親的聲音不大,母親聽不清,倆人基本各說各話,你一句我一句的架勢,陳煥生在旁邊看著,心想還真應了那句老話:老伴兒老伴兒,老來做伴兒。

被撅了魚竿,父親著實消停幾個禮拜,結果又跟鄰居搭上了。

鄰居也只是一個白人老頭,住斜對面一棟漆成白色的大木頭房子裡,光地上就有三層高。只要天晴,這老頭就搬出一張藍色帆布椅,乾坐在車庫門口,或者說整個身軀堆在帆布椅上,曬著太陽,對著空蕩蕩的街口,只有那面斜插在車庫門上的美國星條旗陪他,連條狗都沒有。

每次陳煥生路過,老頭兒都會和他打招呼:“Hello, son!”雖說son是男性晚輩的泛指,但陳煥生卻怎麼聽怎麼彆扭,回一嗓子“morning”,便急匆匆上班去了。所以做這麼久鄰居,他沒停下來跟老頭兒聊過天,連人家叫什麼名都不知道。

爸媽經常在這條小街上散步。這天陳煥生下班,母親遞給他一個信封,裡面是張信紙,信頭是美國海軍的標誌,內容卻只有地址和人名:John K.Harrisson。

地址是斜對面的白漆大木頭房子,所以John就是那老頭了。

母親說美國鄰居真熱情,每次都跟我們嘮半天,不通語言,只能上手比劃。

“比劃比劃著,你爸就開始比劃釣魚了,把魚竿被撅這事兒都比劃明白了!”

“然後呢?”

“然後人家就送他竿兒啦!”

父親正專心擺弄他的新寵,埋頭說:“咋是送呢?就是國際釣友串過來先用用。等咱釣幾條大的給他拎過去!”

“爸,你知道美國人一般不吃釣的野生魚吧?”

父親不勝煩擾,捧著魚竿去車庫了。

家裡冰櫃很快又塞滿被大卸八塊的魚類。父親並沒有把戰利品送給John。兩個老頭之間的禮尚往來,說到底還是母親的牛肉蒸餃,剛從悶罐裡撿出來,騰著熱呼氣,錫箔紙包大盤裡,讓陳煥生端過去了。

過年,爸媽帶著菜刀來了美國

那是他第一次走進這棟大木房:寬敞,明亮,地毯還透著一股味兒。父親身上也是這股味兒,說不清道不明,卻無時不在。大概是男性衰老的氣味吧。

“我那時才24歲,保家衛國呢。”John指著壁爐上的照片,“謝天謝地,我沒趕上啥大戰,沒受過傷,連死人都沒見過。”

照片上的John還是一個金髮小夥,身著深藍色的美國海軍服。那股氣味在提醒陳煥生:父親也年輕過,可現在老了。陳煥生想走,但John堅持給他泡了杯黑茶,顫顫巍巍去臥室又拿出一張照片:1974年的夏天,John和他的哥哥,還有孩子們,在威斯康星州北部一條小河畔野營,兄弟二人捧著一條大魚,孩子們在焦距模糊處嬉水。

John說誰能想到那麼小的一條河,居然會有那麼大的魚呢。那河太小了,小到現在肯定都沒了,找不到了。孩子們現在都有孩子了,可能明年夏天還會再找那麼一條小河,去野營,去釣魚,去拍全家福。

哥哥去世了,John還活著。“我老啦,孩子們的婚禮還有生日都去不了啦。不過我從沒錯過葬禮,尤其是像我這樣的老傢伙的葬禮。一個都沒錯過,也算本事吧!”John像是在自言自語。

感恩節前後一直晴好,可John再沒有坐在門口,坐在那面星條旗下。晚上那棟木頭房子也黑著燈。爸媽問這老頭怎麼了。陳煥生說可能是遠行和子女團聚了吧。

感恩節一過,氣溫突降,John還是沒出現,星條旗孤零零地飄蕩在陰風呼號的午後。可能是出事了,陳煥生心想。爸媽似乎也猜到了,也沒再問。

直到又是一個週末,木頭房子和車庫都敞開了門,一個絡腮鬍子的彪形大漢在張羅清倉甩賣。那是John的小兒子David,在田納西看管一處小型賽馬場。陳煥生和爸媽去了,David握住他手說:“多謝你們照顧我家老爺子!”

“得,就那麼幾盤餃子!”陳煥生趕忙回了一句,又問到底出什麼事了。David說老爺子被送護理中心了,本來以為能挺過感恩節,當兒當女的都過來團聚,可是醫生說不行。

“老爺子一給我打電話就說找不到他的槍,結果昨晚我在臥室和地下室翻出來六把!” David搓著鬍子嘆道,“該死的老年痴呆症!他以前可是海軍呢!”

天氣越來越糟,一個老海軍的舊物更沒什麼吸引力,來淘貨的人寥寥無幾。母親問陳煥生到底說了什麼。他在風中翻譯一遍,母親還是聽不清。父親擺擺手,“回家吧”。

中午一過,甩賣就草草收了場。David領著他的妻兒,開著一輛大卡車,把老海軍的舊物連同星條旗一股腦兒搬進車艙。爸媽在家裡默默隔窗看著。

夕陽西下,David全家開車回了田納西。父親裝上簡易軋面機,等母親擺好面板,兩人就準備做手擀麵了。

再過幾天,連白木頭房子都掛上牌開始出售了。母親忍不住又問,這美國老頭到底去哪兒了?是去兒子家了麼?

“去護理中心了。”陳煥生默然道。

“誰護理他?”母親似乎沒聽清。

“專業人士!”陳煥生大吼。

“護理到啥時候?”

“護理到完事兒!”

“好啦,我聽明白了,人老了哪兒都一樣。”母親得出結論,又去廚房忙活了。

過年,爸媽帶著菜刀來了美國

感恩節一過,下了兩場夾雨帶雪的,便是聖誕。美國最大的兩個節,少不了東家西家各種聚餐。陳煥生貪靜,若換他自己,能躲就躲。可今年爸媽在,沒法由著性子,他只好帶兩位老人串門。

這一串,就串出了問題。大夥兒發現母親聽不清,七嘴八舌說,美國醫療這麼先進,你們咋不去看醫生呢?再不濟也給老人家裝個助聽器啊!

以爸媽的探親簽證,很難買到合適的醫療保險,所以醫生真是沒得看。助聽器他早就問過,母親就把父親那一套拿來做擋箭牌,咬定自己是血管問題,不是耳朵問題,助聽器根本沒用。

陳煥生深知她這是不想花錢,特別是花兒子掙來的美鈔。

可大夥兒都這樣說了,越發讓陳煥生覺得自己不孝,於是挑了個週末,橫豎要帶爸媽去芝加哥挑助聽器。開始母親還不去,陳煥生便說現在打折,再不去就錯過了。母親這才上了車,一路睡到芝加哥。

一進店先排隊測聽。前面是個體態修長的白人老嫗,黑色呢裙,五彩披肩,滿頭銀髮,描眉上妝。母親在後面笑:“嘖嘖,你看人家這老太太,再看看我,天天除了做飯就是染頭髮。”

白人老嫗也注意到這有說有笑的一家三口,一聊才知她是來給助聽器換電池的。陳煥生客氣道:“我媽誇您優雅。”白人老嫗大笑:“告訴你媽媽,她才叫幸福呢。她有兩個男士陪她,我就只能陪我自己啦!”

陳煥生大聲翻譯出來,母親聽了更樂,也不刨根問底助聽器的價兒了。上午搞定,中午就帶爸媽吃正宗的意大利麵,陳煥生喜滋滋地滿心希望著。

“屏幕底下的波形圖是什麼意思?”陳煥生問。

“這是儀器探測到你媽媽做出的反應,每個波峰代表一個測音。”

“怎麼分不出波峰和波谷?怎麼看起來都是亂的?”

“亂是因為她誤以為聽到的都是雜音。好消息是她聽力沒損失太多,壞消息是她分不清雜音和她想聽到的聲音。”

原來媽媽這幾年都活在另外一個世界,充滿了各種雜亂無章的聲音。那個世界到底什麼樣?就像這個波形圖?像電視機的雪花屏?車聲嘈雜的馬路?起起落落的飛機場?是不是隻有當她沉睡時那個世界才會靜下來?

母親摘下耳麥,在隔音牆另一端發來詢問的目光。陳煥生對她笑著豎起拇指。

“她這情況複雜。我們可以把今天測的數據發到公司總部,程序員會給助聽器內嵌的芯片重新編程,希望能幫她辨識聲音。”醫生指著一團亂麻的波形圖解釋道。

“需要多長時間?”

“給我們六個月吧。”

半年?爸媽簽證再有一個半月就到期,過完年他們就飛回去了。陳煥生深吸一口氣:“她血管不好,您覺得和這有關係麼?”

“肯定有關係啊!建議你們也諮詢一下心血管科的醫生。咱們和她一起努力,肯定沒問題。”

陳煥生沒答話,直接走出錄音棚。母親上來問到底怎麼樣。他大聲說其實還是血管問題,和我爸想得差不多,多鍛鍊身體,少生沒用的氣,少操沒用的心,助聽器暫時沒有適合的,到時我給你郵購新訂做的。

父親沉默不語,只是背手站著。

“媽,你聽我說話是不是嗡嗡亂響?”陳煥生輕聲問。

“你說什麼?”母親茫然地看著他。

中午的意大利麵沒吃成。倒不是沒心情,而是母親嫌“美國人整那麵條兒吃完肚裡冰涼”。陳煥生當下開車去了中國城,三口人涮了個老北京的鍋子,又逛了一下午街。

陳煥生總忍不住去聽飯店和商場裡的那些噪音,滿腦子都是那個波形圖。

回家路上,他忍不住把波形圖解釋了一遍。父親倒很釋然,說你媽她也是歲數到了,該想開了,心情好了,保養好了,比啥儀器都管用。

“你失眠咋樣了?比在國內強點兒吧?”

“還那樣。”

“釣一宿魚就好了吧?”陳煥生突然笑問。

“等夏天吧。現在太冷。”父親也笑。

母親在車後座沉睡,此時那波形圖肯定變成了直線,如同六車道的高速一般。

過年,爸媽帶著菜刀來了美國

美國的大年三十,國內的正月初一,爸媽在手機裡跟親戚們拜了年,包了餃子,就和陳煥生去朋友家過年了。女主人是中國人,老公是美國人,女兒五歲,藍眼睛,黑頭髮。

滿屋子的客,總共七八家,全是中國人,各自帶了拿手的家鄉菜,幾張大餐桌拼一起,天南海北的全鋪滿了。

陳煥生髮現所有人都是三口之家,年輕夫妻帶一個小孩。唯獨他家是老爸老媽外加他這個三十多的單身漢。他看了眼爸媽,想知道他們有沒有意識到這尷尬。父親正和男士們大講特講釣魚心得,有兩個被他說心動了,當下約好“等老爺子夏天再來咱一起釣”。母親則鄭重其事在華人超市買了紅信封,印著繁體的“新春快樂”,讓陳煥生去銀行換了嶄新的十美元鈔票,當成紅包發給屋裡的孩子們。

這些ABC(美國生中國人)的娃娃們想是在家被大人都教出繭了,張口就是脆生生的“奶奶新年好”,笑得母親挨個兒抱了一遍。

滿屋菜味兒,滿屋孩子跑,笑容的間歇,母親打起了哈欠。陳煥生又想起那個波形圖,便拎了一小瓶嘉士伯,獨自去沙發上坐著。牆上掛的超薄電視在重播女主人特意從網上找的春晚,正演到“海外華僑華人向祖國人民拜年了”:悉尼倫敦紐約舊金山,每座城市各挑一戶中國人對著鏡頭打躬作揖。

小時在國內看春晚,每次演到海外拜年,陳煥生都忍不住想在電視那頭過年到底是啥感覺。人生恍惚有若長夢,三十年後醒來,他倒是跑電視另一頭了,懷裡多出一瓶酒而已。

他繞開滿地亂竄的孩子們,去了地下室。原來男主人也躲在地下室,雙腿搭桌上聽唱片。看他下來,便倒了紅酒,介紹說唱片機是在當地的舊貨店淘的,木頭音箱則是自己動手做的。看著整整一面牆的唱片,兩個男人喝著酒,樓上喧鬧隱隱傳來。

“我們中國人過節,愛圖熱鬧。”

“全世界都愛熱鬧。去年聖誕我家親戚全從加州過來了,連人帶狗的,比這誇張多了。”

“兩口子嘛,輪班兒來。”

“沒錯。”

男主人又高又瘦,說起話來聲音很輕。陳煥生髮現這個加州伯克利博士畢業的老美原來支持川普。男主人把酒一飲而盡,趁興從床底掏出鋼製的保險箱,裡面是他的愛物:槍和子彈。左輪槍殺傷力弱,適合用來自衛;大口徑的手槍能把牆崩穿,打野鹿都夠了,千萬別隨便在家玩兒。

“好久沒去靶場了。我上班,她帶孩子,逢年過節各種派對,啥都沒得玩兒。”

“可能結了婚就是這樣吧。”

“沒錯,結了婚就是這樣。”

男主人說再來一杯。陳煥生笑說謝謝,便上樓了。

女主人還在廚房忙活,母親在客廳逗混血小女孩講中國話,看得出母親是真喜歡這孩子。

母親這次來美國,還專門帶來一個相冊,全是老照片。全幾天,她還指著陳煥生在幼兒園跳操那張說:“你看,你小時候多好!”

“五歲的孩子,只要洗乾淨了,哪有個不好的!”

他當時不以為然。現在才明白,五歲的他一定給母親帶來許多歡樂。三十五歲的他呢?四十五的呢?

他不讓自己繼續往下想,俯下身,在母親耳邊說:“媽,咱們回去吧,明天還得早起加班。”

母親剛上車還叨咕,“那孩子真招人稀罕,跟紙兒上畫出來似的”,可很快就在後排睡著了。

父親也是累了,在副駕駛上緘默不語。又是那股衰老的氣味,陳煥生又開始胡思亂想。

等自己四十五歲,父親又老了十年,母親也老了十年。再過十年,也許其中一個就走了。可誰走誰留呢?爸爸還是媽媽?走了哪個他陳煥生能受得了?再過十年呢?車裡是不是就剩他自己了?他嘴唇輕輕動著,彷彿唸唸有詞。他想和爸爸說聲謝謝,謝謝他和媽媽都在,謝謝他們平安健康,謝謝他們飛到美國和他過年。

父親依舊沉默。陳煥生到底什麼也沒說出來。他只是把廣播調到FM909,公共廣播電臺古典音樂頻道。主持人的聲音蒼老凝重:“今晚是中國農曆舊歲最後一夜,我們請您欣賞《梁祝》,一首來自東方的愛情樂章。”

三口人一路無語。待父親叫醒母親,窗外正星月朦朧,小提琴拉得如泣如訴。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