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如山‖張水田父親

父愛如山‖張水田父親


父親

父親是一名榮譽軍人,他的人生很傳奇。

父親14歲那年,山東壽光一個叫埠頭的村莊,饑荒和蝗災籠罩著哀鳴的天空。村頭的草地已無草可覓,有的只是幾棵光禿禿的枯樹和一丘丘新土的墳塋。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站在瑟瑟的冷風中,低垂著因瘦小而顯得碩大的頭顱。剛剛燃燼的紙灰在腳下翻卷著,呼地一下散去。四周寂寥,只有繞樹而過的一灣河水,在不遠處不時傳來幾聲汩汩的聲響,尚且能給人一種生的氣息。那個少年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就是我的父親。

十幾歲的父親跌跌撞撞,竟一頭撞進了華東野戰軍第64師,給一位姓肖的師長當小鬼。由於年齡太小,首長只當他是孩子,並不把他當成戰士。閒暇時,首長就喊他:“小鬼!過來識字。”穿上軍裝的父親,終於找到了家的感覺。所以,他異常勤快,也異常的勤奮。為首長服務,洗洗涮涮,端茶倒水,透出的那股機靈勁兒,頗得首長喜歡。沒一次戰鬥結束,一線部隊有罐頭、糖果之類的戰利品送過來,首長總會喊一聲:“小鬼,收起來,留著自己吃。”

看過電影《紅日》的人都知道,著名的孟良崮戰役講述的是我軍聚殲國民黨整編王牌師74師的輝煌戰例。師長張靈甫是一個非常驕狂自大的人。據說,他曾向國民黨元老於佑任先生學習過書法,頗得真傳,寫得一手好字。只不過心胸狹隘了些,又兼善猜多疑,因此鬧出過這樣一樁事;張靈甫常年在外行軍打仗,一天,朋友到前線探望他,談到家事時開玩笑說,曾見其夫人與一青年軍官過從頻繁。張聞言將信將疑,不久,返回,欲探究竟。結果,該著出事,他真就在電影院門口撞見了夫人正與一青年軍官有說有笑地從裡面出來。張頓時妒火中燒,不問青紅皂白,拔槍怒射,一場悲劇不可避免地發生了。事後,張被軍事法庭追查,失了官職。正鬱郁不得志之時,得遇湯恩伯賞識,掌控了蔣介石的三大王牌師之74師。

全部美式裝備的敵74師,自恃天下無敵。在明知華東野戰軍有吃掉他的意圖後,仍不屑一顧,固守孟良崮,並狂言,欲與我軍一決高下。而我軍指揮員恰好是大將粟裕,張靈甫的狂妄註定他是以卵擊石,並將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一番激戰過後,父親在和戰友們從東北角突擊時,一發炮彈在不遠處爆炸,一枚碎彈,片擊中了父親的額頭,當時血流如注。戰友們想把他抬下去,可他堅持不肯,簡單包紮一下,又衝了上去,投入戰鬥。張靈甫的屍體從山上往下抬的時候,正趕上父親跟師首長上來。聽身邊的戰士說,張靈甫是被一個排長為給戰友報仇給擊斃的。父親在這次戰鬥中,因作戰勇敢,榮立了三等戰功。額頭上的彈片直到今天也未被取出,為此,常受傷痛困擾。可一旦提及此事,父親仍是一臉的榮耀與驕傲。

宜將剩勇追窮寇,百萬雄師過大江。渡江戰役的隆隆炮聲,排山倒海般的前進浪潮,預示著蔣家王朝的必將覆滅。首長考慮父親年齡小,決定讓他隨後續部隊進城。父親聽了堅決不同意,他拖著哭腔請戰:“就打這一次南京,還不讓俺參加戰鬥,那哪中?”首長見他梗著脖子抹上了眼淚,也就不再堅持,反倒走過來拍拍他的肩大聲道:“好吧,到時候別忘了拽著我的馬尾巴過江。”

待父親隨部隊趕到南京城下時,城頭上已經飄起了一面火紅的勝利旗幟。 解放戰爭,一路勢如破竹。戰上海、進杭州,父親和戰友們一路撕殺,一路凱歌。當他們悄然進入杭州市區時,正是午夜時分。天不作美,淅淅瀝瀝的冷雨早打透了戰士們單薄的軍衣。可部隊卻沒有一兵一卒去敲買賣店鋪、平民百姓的房門。他們或躺或臥,或席地而坐,相互依靠著,找個背風的屋簷,合衣抱槍而睡。長期的戰鬥、奔襲,早把這些凡胎肉體的士兵磨礪成具有鋼鐵意志的堅強戰士。第二天清晨,當商戶、市民們從睡夢中醒來,推門一看,他們一下子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秋毫無犯的戰士們正在為他們清掃庭院、打掃街道。

“你們這是哪裡來的老總啊?”有膽子稍大些的湊過來,戰戰兢兢地打探。“我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是咱自己的隊伍。”戰士們和顏悅色解釋。戰鬥仍在繼續,南征北戰中,父親也在一天天長大,並變得成熟。正當父親隨軍渡海,準備在海南島把潰逃的國民黨殘部一舉殲滅的時候,他所在的部隊接到了赴朝參戰的命令。於是,一群雄糾糾、氣昂昂的中華好兒女又義無返顧地跨過鴨綠江,去進行保家衛國的正義之戰。 1955年,做為年輕的軍官,父親從部隊轉業復員,分配到濰坊市方子煤礦工作。由於是在井上上班,父親的傷病得以較好的休養。也就是在這一年,經村裡人撮和,回家休假的父親認識了鄰村王高莊的母親,倆人不久便結了婚。父親平時住在礦上,一個月才回家一次。母親則住在莊裡,每到月底分下米麵,父親就扛著送回來。日子平淡了些,但卻過得祥和。

1958年,大躍進年代開始了,人們都吃起了大食堂。各家各戶的盆盆罐罐都砸爛了,凡是跟鐵沾邊的都統統扔進了土鍋爐鍊鋼了。這期間,母親帶著只有幾歲的大哥,懷裡抱著襁褓中的姐姐,還能勉強對付吃個半飽。到了60年代,吃食堂的人們這時連口稀粥都喝不上了。地瓜秧、草根、樹皮都被吃沒了,扒光了。

1960年,仍在饑荒和大鍊鋼鐵中度日的人們,忽然接到了國家向東北支邊的通知,外公積極響應號召,舉家選擇支邊去了關外。

一家人都去了千里之外的“北大荒”,剩下母親一人想念、惦記父母兄弟的心情可想而知。 兩年後,父母親領著大哥,抱著剛滿週歲的二哥,踏上了北去投親的列車。

父親半生戎馬,從來沒有摸過鋤槓下過地,莊稼地裡的穀子、稗草更是分不清。生產隊長念他是榮軍,在部隊扛過槍、渡過江,立過功、負過傷,就安排他幹些輕省些的活計,護青、打更、看場院。後來上了電,又指派他當了電工。再以後,就沒見他幹過別的。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父親學會了喝酒。酒成了他一日三餐必不可少的杯中物。

父親戀酒,但決不貪酒。從我記事時起,就沒見他喝醉過。遇到誰勸酒,不管是好意、惡意,一準給擋回去;說這人心術不正,成心看人笑話。家裡困難,很少見父親裝酒有足斤的時候。裝酒的瓶子,都是他給人打完吊針拿回來的刻度瓶。當兵時,父親專門學過包紮、輸液之類的醫學常識。大概是為方便出現意外時,自救或是為首長服務吧。一旦遇到供銷社沒酒了,哪怕手裡只有三毛、五毛錢,他也會指使我們弟兄中的一個拎上酒瓶,往返十、五六里路去鄉供銷社裝酒回來。父親吃飯、喝酒講究規矩,桌上哪怕掉一顆飯粒,他都要喝斥你撿起來吃掉。碗裡邊剩飯,更是不允許。

父親的廚藝好,煎炒烹炸、冷熱葷素,沒有他不會做的。菜做好了,只巴掌大那麼一小盤。放上炕桌,燙一壺老白乾,盤腿坐在炕頭,滋溜一口酒,叭嗒一口菜,父親微眯著眼,那細細品味、慢慢咀嚼的神態,看著就是一種享受。父親吃菜,永遠都是從自己那一面去吃。反用筷子、或是把筷子伸到別處去翻撿喜歡的菜來吃,他會一筷頭把你的筷子打飛,然後瞪眼吼一句;滾下去,別沒規矩。

茶七飯八酒滿杯。倒茶要七分滿,這樣客人端杯時才不至於被燙著。完畢,壺嘴衝向一邊,以示對客人尊重。飯要盛八成,吃起來才避免掉飯粒兒,才顯得客人文雅,不貪吃,或吃相好。酒,是必須要斟滿的,只有如此,才看出客人的尊貴,主人的熱情、好客。從小父親灌輸的這些講究,至今在我的印象中映有深深的烙印,以至於現在,看到自己的兒子掉飯粒、剩碗邊,都會讓他打掃乾淨,或是自己撿起來吃掉。 歲月更迭,日子在不聲不響中悄然從每一個人的身邊滑過,留意也好,不留意也罷,它都會無聲無息地改變周圍的一切。

作為一名榮譽軍人,父親在鄉里一直享受著黨和政府給予的撫卹待遇,他很知足。

家裡六弟給村裡放牛,冬天在荒草甸子迎著風雪趕牛是常有的事。家裡確實困難,六弟的膠皮靰鞡並不抗寒,常常會把腳趾凍傷,刺癢難受,也只能一瘸一拐地堅持。母親嘮叨父親,讓他去鄉里民政上要一雙棉鞋回來給六弟穿。父親把眼一瞪,說:掙了錢自己買去,我們那時候爬冰臥雪地還沒棉鞋穿呢,還不照樣打仗!

母親和父親生活了50多年,沒沾父親半點光。母親在臨終時都這樣說。

父親退役後,辭了國家給的工作,因為身上有傷,又不能下地幹體力活,所以,一家9口人的擔子就壓在了母親和哥哥們的身上。

母親由於捱過餓,落下了咳嗽的病根,一到冬天或是餓了,就會半宿半夜的咳嗽,聽著非常揪心、難受。

母親就跟父親商量說:你能不能去衛生院報銷點咳嗽藥給我吃。

父親這回看看母親,沒瞪眼,但卻這樣說:我出去借錢給你買藥去,報銷,我張不開嘴。

鄰里們看不慣,說他你家裡狼多(我們家弟兄7個),米麵錢糧啥的政府白給你,你就多要點能咋地,幹啥整的一個一個面黃肌瘦跟沒媽的孩子似的。

父親聽了又會把眼一瞪,說:共產黨給我是沒忘了我,他們又沒幹啥,憑啥白吃白拿!

父親一輩子對自己嚴格,對家人看似不近人情,但給我們這個家卻留一個很好的家風。

父親一天天衰老了,背彎了,牙掉了,以前每天早晚要刷兩次牙的習慣沒有了。但是,他的行李每天還是疊得整整齊齊,擺放在炕頭,不允許任何人躺在上面或是碰一下。民政對父親有照顧,他吃藥、打針的醫療費用有政府管。母親有時頭疼腦熱的,讓他抓些藥,他總是不肯。母親埋怨他,他卻振振有詞;共產黨照顧我的,又不是給你的。父親真的老了,幾場大病之後,他對自己似乎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和人生感悟。母親對他病床前的悉心照顧,兒孫對他無可挑剔的孝道,讓他真切感受到了人生在世,親情的珍貴。尤其到了晚年,他更需要,惟恐失去身邊的一切。

父親的酒戒了,也很少再發脾氣,從沒幹過粗活的父親忽然有一天擔起了糞筐, 侍弄起園子裡的莊稼。莫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小的們和周圍的街坊四鄰都驚訝於父親的轉變。父親的轉變,不在於他的勞動,而是在於他的晚年對於人生的態度和對於親情的珍惜與倚重。

離2011年的新春還有13天的時候,84歲的父親走了。當地政府沒有忘記他是一位榮譽軍人。去世後,他的骨灰被安葬在通榆縣鶴鄉軍陵。

父愛如山‖張水田父親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