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王陽明傳習錄123節:王道與霸道

解讀王陽明傳習錄123節:王道與霸道

原文: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術昌。孔孟既沒,聖學晦而邪說橫,教者不復以此為教,而學者不復以此為學。霸者之徒,竊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於外以內濟其私已之慾,天下靡然而宗之,聖人之道遂以蕪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強之說,傾詐之謀,攻伐之計。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時之得,以獵取聲利之術,若管、商、蘇、張①之屬者,至不可名數。既其久也,鬥爭劫奪,不勝其禍,斯人淪於禽獸夷狄,而霸術亦有所不能行矣。世之儒者慨然悲傷,蒐獵先聖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補於煨燼之餘,蓋其為心、良亦欲以撫回以先王之道。聖學既遠,霸術之傳,積漬已深,雖在賢知,皆不免於習染,其所以講明修飾,以求宣暢光復於世者,僅足以增霸者之藩籬,而聖學之門牆,遂不復可睹。於是乎有訓詁之學,而傳之以為名;有記誦之學,而言之以為博;有詞章之學,而侈之以為麗。若是者,紛紛籍籍,群起角立於天下,又不知其幾家。萬徑千蹊,莫知所適。世之學者如入百戲之場,戲謔跳踉,聘奇鬥巧,獻笑爭妍者,四面而競出,前瞻後盼,應接不遑,而耳目眩瞀②,精神恍惑,日夜遨遊淹息其間,如病狂喪心之人,莫自知其家業之所歸。時君世主亦皆昏迷顛倒於其說,而終身從事於無用之虛文,莫自知其所謂。間有覺其空疏謬妄,支離牽滯,而卓然自奮,欲以見諸行事之實者,極其所抵,亦不過為富強功利,五霸③之事業而止。聖人之學日遠日晦,而功利之習愈趨愈下。其間雖嘗瞽惑於佛老,而佛老之說卒亦未能有以勝其功利之心。雖又嘗折衷於群儒,而群儒之論終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見。蓋至於今,功利之毒淪浹於人之心髓,而習以成性也,幾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其出而仕也,理錢穀者則欲兼夫兵刑,典禮樂者又欲與於銓軸④,處郡縣則思藩臬⑤之高,居臺諫則望宰執之要。故不能其事則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說則不可以要其譽。記誦之廣,適以長其敖也;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辨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偽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學小生皆欲通其說,究其術。其稱名僭號,未嘗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務,而其誠心實意之所在,以為不如是則無以濟其私而滿其欲也。嗚呼,以若是之積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聖人之教,而視之以為贅疣枘鑿;則其以良知為未足,而謂聖人之學為無所用,亦其勢有所必至矣!嗚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聖人之學乎?尚何以論聖人之學乎?士生斯世,而欲以為學者,不亦勞苦而繁難乎?不亦拘滯而險艱乎?嗚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終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萬古一日,則其聞吾拔本塞源之論,必有惻然而悲,戚然而痛,憤然而起。沛然若決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傑之士,無所待而興起者,於誰與望乎?

詞語解釋:

①管、商、蘇、張:指春秋戰國時的管仲、商鞅、蘇秦、張儀。

②眩瞀:混亂不清。

③五霸:春秋五霸,通常指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楚莊王、宋襄公。

④銓軸:選拔官吏。

⑤藩臬:官名,藩司即布政使、臬司即按察使。

譯文:

夏商周三代以後,王道衰落而霸術昌盛。孔子、孟子過世之後,儒家的聖人之學衰微而邪說盛行,教授學問的人不再以聖人之學作為教學宗旨,而求學的人也不再將聖人之學當作學問。霸術的倡導者,竊取與先前時代的聖人之學近似的學說,施用於天下的事物上而藉此實現一己之私慾,天下就跟風而上效仿他們,聖人之道因此更加衰落閉塞了。人們互相模仿借鑑,成天求索著所謂富國強兵的學說、爾虞我詐的謀略、攻佔討伐的計策,以及做些上違天良,下逆人情的事情,作為獲取一時名利的手段。像管仲、商鞅、蘇秦、張儀之流,多得數都數不清。霸術流行得久了,你攻我,我奪你,天下蒼生不勝其禍,參與攻奪的各方也墮落到和非洲草原上的肉食動物一般,而霸術到此也就再也行不通了。

世上信奉儒學的人仰天長嘆,感極而悲,搜求早先時代聖人之學的典章法制,在秦始皇焚書的火灰中扒拉出還沒有燒盡的儒學的殘章斷簡,拾掇修補一下。他們的用心,也在於挽回早先時代的聖人之道,但這時的聖人之學,已經成了遙遠的傳說,由於霸術的流傳甚廣,早已經紮根於人心,即便賢能的智者,猶然不能避免被其流毒所汙染,他們所講習並修正的,以求在當世能夠光復聖人之學的,也不過是為霸術之學增加了一道籬障而已,而聖人之學的門樓城牆,卻再也看不到了。

於是就有了訓詁之學,通過傳播對聖人之學的考證成果而獲取名聲;就有了記誦之學,通過談論所記誦的東西而顯示知識淵博;就有了詞章之學,通過浮誇的詞句來追求外在的華麗。諸如此類,紛紛擾擾,紛紜群起於天下而爭奇鬥豔的,不知道有多少家。千蹊萬徑,讓人不知所從,世上求學的人,就像是進入了表演百種節目的大劇場,有說相聲的,有演小品的,有跳騎馬舞的,互相爭奇鬥巧,買笑爭妍,從四面八方競相而出,令求學的人前瞻後盼,目不暇接,直至耳聾眼花,精神恍惚,日夜遨遊淹留在其間,就像精神失常的喪心之人,連回家的路都找不到。而當世的君主們,也被這些花樣繁多的學說弄得神魂顛倒,而終身從事那些沒有用處的虛文,而對這些虛文的意義又不甚瞭解。

偶爾有覺得這些虛文空疏荒謬、支離破碎且文理難通,而想奮發圖新,做一些實實在在的事情時,但是其所作所為做到極致,也不過是富國強兵,追求名利,類似於春秋五霸的事業而已。聖人之學一天比一天遠去,一天比一天暗淡,而追逐功利的習氣越來越趨於下流。其間,雖然也曾流行過佛家、道家兩家的學說,而佛、道兩家的學說終歸還是不能勝過其功利之心。雖然也曾折中過群儒之說,而群儒之說也終歸不能破除其心中的功利之見。直到今天,功利之說的流毒深入人之心,骨之髓,習以成性,已經有幾千年了。人們互相矜誇以顯示自己的知識,互相傾軋以顯示自己的權勢,互相爭勝以顯示自己的技能,互相攀比以炫耀自己的名聲。等到出去做官,管錢糧的又想著管軍事和刑律,掌管禮樂的又想負責選撥官員之職,在縣一級的又想著爬到省一級上去,職掌諫議的又覬覦著宰相的職位。按道理,不能勝任某些事的就不能任主管那些事兒的官職,不通曉某些學問的道道,就不能邀取那些領域的名譽。廣博地記誦,恰好用來助長了他的驕傲;知識增多,正好被其用來去作惡;見聞廣博,正好可以讓他肆意詭辯;言詞富麗,正好可以掩飾他的虛偽。

所以,皋陶、夔、稷、契都不能兼備的本事,如今一個初學的小生卻想完全掌握這些學說,精通其中的技巧。他欺世盜名,而打的旗號卻是:我想要幹成天下的一件事業。而他真實的用意卻認為不這樣做就不能實現自己的私慾。唉!以這樣的惡習,以這樣的心志,而又講這樣的學術,難怪他們聽了我們的聖人之教,而視之為餘肉贅行,從而與之格格不入。那麼他認為良知為不足學,聖人之學沒有用處,也就是理所當然了。唉,一個有追求的人之一生,卻用這樣的態度面對這個世界,又憑藉什麼求索聖人之學呢?又憑藉什麼來講明聖人之學呢?有追求的人活在這種氛圍的世道上,卻想要追求聖人之學,豈不是也太累、太苦、太繁了嗎?豈不是也太拘泥、太礙滯、太艱險了嗎?唉,太可悲了!但是值得慶幸的是天理自在人心,終究不能從人心中泯滅,而人心中良知所散發的光明,萬古如一日,那麼他們聽了我的拔本塞源的論點,一定會獨愴然而涕下,戚然而痛,憤然而起,像決堤的江河一樣,一瀉千里而勢不可擋!要不是豪傑之士,不再等待而奮然而起,我又能寄予厚望給誰呢?

解讀:

在後人賦予王陽明的諸多稱呼中,有一個稱號是文學家,這一段王先生所展現出來的文采,不遜色於唐宋八大家中的任何一位。當然,還原陽明先生的本心,他可並不希望後人只是對他這裡的文采進行鑑賞讚歎。他更期望於後人的,是他這一段所要傳達的義理能沁人心脾,感化後學。

此段是緊密承接上一段的,只是為了分析上的方便,我們將其拆為兩節,上節主要論述了“萬物一體”,這節主要論述人失卻“萬物一體”之初心後,人類社會所產生的流毒。此段的關鍵詞有兩個,一個是“王道”,一個是“霸術”,“霸術”說成“霸道”也未嘗不可,但陽明認為它配不上“道”這個字,因此將它歸類為“術”,我們也就尊重陽明先生的本意,稱其為“霸術”。

陽明高屋建瓴,立意超塵脫俗,大有不食人間煙火之味,在說明“霸術”的貽害時,所舉的例子中提到了管仲、商鞅、蘇秦、張儀,從我們今天的觀點看,管仲是傑出的政治家,輔佐齊桓公,富國強民,成就桓公的春秋第一霸主之大業;商鞅更不得了,其主導的商鞅變法,讓秦國從戰國群雄中脫穎而出,一舉成為當世無雙的超級強國,最終兼併六國,一統海內;蘇秦、張儀二人也是當時之英傑,以縱橫之術主導天下大勢近二十年。

但是這些人在陽明先生眼裡,全成了玩弄“霸術”的不入流之輩,先生氣象之高遠,讓我輩難以望其項背,對於後起群儒的學說,先生同樣投以了不屑的目光,認為他們的學說,也都不外乎是打著聖人之學旗號的功利之學。正因整個的世道人心都被功利之學的“霸術”思想所汙染,以至於真正的聖人之學反而遭到了世人的遺棄,所以陽明才要發出振聾發聵的疾呼,希望能警醒良知未泯的世之君子,能將聖人之學發揚光大,共赴“王道”。最後,陽明先生用少有的滿懷詩人激情的語氣大聲疾呼,呼籲當今的豪傑之士發揚闡明人人本心所具有的良知,先生認為只有這樣,才能挽救江河日下的世道人心。

“王道”和“霸道(霸術)”,歷來就是中國曆代政治精英、文化精英們所辯論不休的話題。但陽明這裡所說的“王道”之世,實質上是指理論上的一種社會風貌,這種社會風貌下各個階層的人士,都能普遍遵循陽明所倡導的“致良知”學說,具有崇高的道德修養,整個世界和諧美滿,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在上者垂拱而治,在下者各樂其業。這和上節提到和樂世界情形相同,可以認為是一種令人產生無限憧憬的美好願景。雖然現實世界泥濘縱橫、沼澤遍地,但是總要有某個人,在某個時刻,去抬頭仰望一下那純潔無染的星空,而這一刻,陽明先生就是暫時化身為了那個仰望星空的哲人。

“一生伏拜王陽明、曾國藩,想交一起知行合一、修身養性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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