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哥與阿公》成小溪

《阿哥與阿公》成小溪

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回憶。父親緩緩說了起來。

我是遺腹子,我媽生我的時候,我大哥的孩子也出生了,我上面有五個哥哥,家裡十幾口人,窮得吃不上飯。剛會說話時,由大哥作主,以三擔穀子的代價,將我過繼給山那邊的一戶人家,山那邊的,將一條精緻的墜滿元寶飾件的銀鏈掛在我脖子上,叫我改口。我死活不肯叫爸,哭喊著阿哥阿哥的,抱著大哥的腿不讓走,山那邊的,心腸一軟,我就是阿哥了,叫阿哥。

阿哥阿嫂有一個女兒,大我9歲,很喜歡我,經常揹著我上學,我依依呀呀跟著老師唸書,很快適應了山那邊的生活。阿哥是個聞名十里八鄉的裁縫,做得一手好唐裝,這門手藝是祖上代代相傳的,地主富人們常來訂做,所以生活還不錯。但解放後因為這緣故被打成富農,直到姐姐嫁了個穿軍裝的,又把祖屋捐出來給公社用,才改回中農。

但好景不長。姐姐隨軍後,跟隨姐夫東奔西跑,與家裡僅靠書信往來,連阿嫂過世了也沒能趕回來,為此姐姐落下了心病。特別是部隊到了海南島,姐夫所在的建設兵團響應國家號召,所有人就地轉業,又趕上大躍進時代,姐姐白天照顧兩個年幼的孩子,晚上剛閤眼就要起床去割橡膠,島上晝夜氣溫多變,加上思念親人,姐姐一病不起。

阿哥接電報後一夜白髮。平時阿哥挑谷挑水,沉甸甸的,壓得扁擔彎彎的,時不時來兩句小曲兒,現在整天不說一句話,背影都是彎彎的,也推掉了所有說媒的。整天盯著我念書,教育我要做個有出息的人,我也不負他所望,以全鎮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了縣中學。

正當我蓄勢待發,準備高考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學校罷課,老師被打成反革命,阿哥聞訊後急忙趕來把我接回家,千叮萬囑別去當什麼紅衛兵,老師是教書育人的,怎能是壞人。阿哥的手藝,竟在此時派上用場了,每天干完農活被安排縫些標語,旗子臂章之類,我算是村裡的文化人,負責抄抄寫寫,阿哥看了偷偷地很痛心,跟我說當練書法吧,我們不害人。後來我被選去演樣板戲,拉二胡,與團裡報幕的姑娘結婚了,生了你。後來的事,你都知道的。

不,父親,那是一段美好的回憶。

阿公(爺爺)用畢生積蓄,修了兩間瓦房,父母親帶弟弟住一間,我與阿公住一間。白天父親在村小學上課(此時的父親因各種原因沒參加文革後高考,當了一名民辦教師),母親跟村民一起天天忙著出田掙工分,家裡靠阿公帶著我和弟弟。調皮的我經常在院子裡跑來跑去,弄一身泥,阿公哄睡了弟弟就抓著我給我講《薛仁貴》、《孫悟空》等,那時候的孩子哪坐得住,老想著往外跑,阿公不讓,我就抓他的手,抓他的臉,把老花鏡的一條腿都生生掰下來了。闖了禍,捱了打,老實了些,我又趁阿公和弟弟午睡時翻箱倒櫃,當然是輕手輕腳的,在床頭有一個籐箱子,平時阿公是鎖上的,我偷偷用鑰匙打開,裡面有些書信之類,還有一件黑紅色衣服,短袖,對襟,上面有手絞的一對對釦子,很精美,是一件香雲紗的唐裝,過節或有大喜事才穿的,阿公當寶貝一樣。阿公穿的時候,滿屋都亮起來了,他一邊聽粵劇,一邊打節拍,查篤撐!撐--查撐--,我和弟弟跟著一起喊:查--查--撐!轉眼我和弟弟上了小學,中學。離家越來越遠,學習越來越緊張,與阿公交流越來越少。參加工作了,想著給阿公換副老花鏡,用第一次領的工資買了一副,阿公的背,彎得像稻穗,隨時要倒苗的樣子,但阿公還是樂呵呵的,逗我說,我看土了。身上的唐裝,因為佝僂著背,空蕩蕩的兜著風,我鼻子發酸,趕緊換話題,阿公,教我絞釦子吧。絞了沒用,過時了。不,現在城裡可流行了,我趕緊說。真的?我說嘛,老祖宗的東西,始終是要傳下去的,現在又是好時年了。阿公從籐箱子拿出攝子剪子,抻布條,搓揉捏,抖抖嗦嗦的手,此時卻像兩隻可愛的蝴蝶,撲騰騰地飛著,結成一對對精緻的盤扣。

《阿哥與阿公》成小溪

回到城裡,尋思著設計一件衣服把這些盤扣子縫上,無奈工作戀愛生子,一直束之高閣。聽父親說阿公有點迷糊了,走路摔倒了,眼鏡也摔爛了。急急回去看阿公,阿公叫父親給他穿上那件唐裝,蒼白的臉上架了那副用膠布粘著的眼鏡,叫著我小名,還好還記得我。我趕緊給阿公擦擦臉,換上新眼鏡,保證下次來穿上那對釦子的衣服給他看,阿公心滿意足地笑了。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我穿上一件雅色旗袍上臺領取先進工作者獎,臺下紛紛鼓掌,那一排精美的盤扣尤其引人注目,多麼值得紀念,我準備把這件旗袍珍藏起來。父親知道後眉頭跳了跳,怎麼跟你阿公一樣了?這時我才知道,阿公那件唐裝,釦子是父親絞的。

哈哈,父親笑了。

爸,我也給你做了一件,趕明兒一起去照個相,留念留念。

好。跟阿公也照一個吧。

於是,在鄉下老屋的廳堂,我用手機與父親來了張自拍,背景牆上,是微笑的阿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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