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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許多叫“李芳”的朋友，手機通訊錄上有“學生李芳”“同事李芳”“北京李芳”“江西李芳”“拉薩李芳”……我以這種方式來區別不同的“李芳”。
今天，我又認識了一位“李芳”，只不過我倆已經沒有機會交朋友，我也不能以“信陽李芳”的方式將其儲存在我的手機上了，因為她並不認識我；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她的時候，她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她49歲的生命已經永遠定格在2018年6月11日下午17:51分。
以前一提起信陽，我只知道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的“大饑荒”；而從今後，一想到信陽，我就會想到一個芬芳名字：李芳。
是的，讀者已經猜出我說的這位“李芳”是誰。她就是河南省信陽董家河鎮綠之風希望小學的李芳老師。6月11日那天，在護送學生回家的路上，面對突然失控衝來的三輪摩托車，她推開了身邊的孩子，自己卻倒在了血泊中。
當我打下上面幾行字的時候，眼裡已經噙滿了淚水。
不只是我一個人感動。幾天來，李芳老師的事蹟被刷屏，她的善良與勇敢擊中了無數人的心靈，隔著筆記本電腦的屏幕我也能感到人們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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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澎湃新聞”上知道了關於李芳老師這樣一些事蹟和細節——
李芳的同事蘭思武，是李芳從初中到師範學校的同學。參加工作之初，兩人又一起被分配到了黃龍寺小學任教。蘭思武記得，李芳在上學時就是一名特別優秀的學生，智商和情商都很高，“本來想，畢業後她會有別的選擇，沒想到她會到偏僻的農村小學一干就是這麼多年。”蘭老師說。
老教師王奎遠這樣評價李芳老師：“在教育教學工作中，她有自己獨特的方法，注重對學生的思想品德教育和人格的培養，用愛心撫育每一個孩子。她對所教學生的家庭情況、性格、愛好都瞭如指掌，學生中誰家遇到困難都願意向她傾訴，她總是盡心地去安撫並幫忙解決。”王奎遠說，李芳在業務上對自己要求極其嚴格，不斷學習，豐富和完善教學方法，為的是讓孩子們在快樂中學習。“李芳是個熱心人，許多實習教師都願意拜她為師，她也總是不厭其煩地教他們怎麼上課，怎麼克服心理障礙，怎麼提高學生的學習熱情。”王奎遠說
與李芳搭班的數學教師羅銀森回憶道：“我跟李芳老師都是2015年來綠之風希望小學的，我是新教師，她是老教師，我倆從去年開始一起帶這個班。”羅銀森說，“我剛開始當班主任帶這個班的時候，找不到方法，李老師就主動給我傳授經驗，教我怎麼管理班級。”今年希望小學舉辦慶“六一”活動，羅銀森帶的班被分配了表演朗誦的任務，可教數學的羅銀森對朗誦一竅不通，發現羅銀森犯了難，李芳二話不說就攬下了帶全班練習朗誦的任務。
就在事發前幾個小時，李芳還在幫希望小學的一位年輕班主任處理家校矛盾。“誰想到就兩節課沒見，還沒有當面好好說聲謝謝就……”這位年輕的班主任叫陳靜，她紅著眼圈哽咽著說，“李老師跟我媽媽年齡差不多，平時她從家回來有什麼好吃的總會給我帶一些，她知道我們這些小年輕出門在外不容易。”
事發前一週的6月5日，李芳剛剛過完自己的49歲生日。“李老師平日是一個愛美的人，我們私下都愛叫她‘老美女’。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她這次最美的選擇，卻成為留給我們最後的美！”與李芳生前同住一室的同事郝翠玲早已泣不成聲。
“希望能有一個一模一樣的李老師來給我們上課。”李芳老師犧牲後，她的孩子們向學校領導提出了這樣一個請求，可見孩子們對李芳的依戀之情。
……
在引述上面那些片段的時候，素不相識的李芳老師總在我眼前溫柔地微笑著，我眼眶裡的淚水越蓄越多；當我打下孩子們“希望能有一個一模一樣的李老師來給我們上課”時，眼淚奪眶而出，我終於忍不住伏在寫字檯上無聲地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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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生死關頭，李芳老師那勇敢的奮力一推，可謂“英勇”“偉大”“氣貫長虹”“驚天地泣鬼神”……無論什麼褒獎的詞語用在李芳老師身上都不算誇張，都絕對配得上。
但其實，李芳老師在那一瞬間並沒想那麼多，她純粹就是出於善良的本能，出於對學生天然的愛與責任，便那麼做了。她的性格本來是柔弱的，甚至有些膽小，正如她的好朋友說：“她一定是下意識的，是切切實實地把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了，要不然她不會這麼勇敢。”
更何況，她絕對不想離開這個世界。我不太瞭解她的家庭，但我推想，49歲的李芳老師應該上有老下有小，父母雙親已經年邁，女兒剛剛大學畢業，李芳正和女兒一起憧憬著美好的未來——本來她已經答應了在那個週末陪女兒參加公務員面試，可是她卻以這種方式不得不“爽約”了。如果她依然活著，再過幾年她將退休，每年教師節都會有已經長大的學生來看她，擁抱她，依偎著她回憶那溫馨的當年。她也會有自己的孫輩，寧靜地享受天倫之樂……
李芳老師沒想過要成為“烈士”，她卻無意中用生命鑄就了一座英雄的豐碑。
李芳老師那壯麗的“奮力一推”，用生命證明了自己是一個優秀的人民教師——當然，所謂“證明”是事後我們對她的“蓋棺論定”，而非她主動為之；我相信，接下來上級有關部門會追授她“全國勞模”“教書育人楷模”“全國優秀教育工作者”“全國見義勇為模範”等榮譽稱號，說不定還會被評為“2018感動中國人物”……這一切都是應該的，甚至是必須的！
李芳老師用自己的芳華，寫下了人民教師的生命詩篇，作為人民教師的傑出代表，她當之無愧！
4
李芳老師犧牲後，有媒體的宣傳文章是這樣的標題：《河南女教師李芳捨身救學生，請別再昧著良心侮辱人民教師！》
這樣的標題貌似為教師挽回尊嚴，其實不然。一個李芳是不可能挽回某些敗類給人民教師形象所造成的負面形象的。把二者扯到一塊，邏輯上說不過去。反倒讓人有一種以一個英雄掩蓋某些敗類的感覺。不能因為有了李芳這樣的人民教師，就無視不良教師的存在。
面對李芳老師英勇獻身的偉岸形象，感到羞愧的不僅僅是平時抹黑教師隊伍的個別媒體人，而更是同在講臺的教師敗類——他們師德低下，素質不佳，教學無能，帶班乏力，不學無術，只談待遇，不談工作，體罰學生，牢騷滿腹，怨天尤人……這當然是少數，但誰也無法否認他們的存在。這少數敗類影響極壞，可以說我們絕大多數正直善良的老師都因他們而蒙羞，併為他們背黑鍋。現在，出了一個李芳，就可以為那些敗類洗罪？怎麼可能！正確的做法是，該歌頌的歌頌，該譴責的譴責。誰也別沾誰的光，誰都別買誰的單。
同樣是教師，境界懸殊。教師隊伍中的少數敗類，掩蓋不了真正的人民教師的榮耀與光芒；同樣無論有多少李芳，都“省略”不了少數敗類的惡行。
誤人子弟、玷汙教師尊嚴，你有什麼資格自稱“一線教師”？去問問你的學生，他們從心裡認你是他們的“老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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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想，如果李芳老師那天護送學生回家時沒有遭遇那意外的慘劇，她會不會成為英雄——或者說，她是不是英雄呢？當然會，當然是！
因為英雄的品質本來就流淌在李芳老師的血液中，只不過平時這些品質——善良、正直、真摯、忠誠……並不是以“英雄”的方式呈現出來的，而是浸透在日常生活與周圍每一個人的交往中——不知不覺，卻無時無刻不散發出人性的芬芳。換句話說，即使李芳沒有犧牲，她也是一名優秀的人民教師。不用我再羅列更多的材料，上面我引述的媒體文字，已經足以證明這一點。
不過我還是想將李芳老師犧牲後鳳凰網在報道其事蹟時的評價複製於此：“李芳老師任教期間，愛護學生，團結同事，服從領導，勤懇工作，無私奉獻，教育教學成績突出，受到學生家長及同事一致好評。”
那麼，我就要問了：李芳老師生前的職稱是什麼？是中級，還是高級？她受到過什麼隆重的表彰嗎？她獲得過什麼國家級或省市級的榮譽稱號嗎？是“特級教師”嗎？如果她的職稱還是中級（我估計她不太可能還只是初級職稱），如果她沒有獲得過與她“教育教學成績突出，受到學生家長及同事一致好評”相稱的榮譽稱號，那麼這說明什麼？
我在寫這篇文章之前，搜索並閱讀了許多關於李芳老師的報道文章，沒有一篇文章在介紹李芳老師簡歷時提到她的職稱和所獲得榮譽。按理說，如果她是全國優秀或省市先進，報道時作者是不會忽略的。
為什麼要讓一個人成為“烈士”後才承認其優秀與偉大，才“追認”這個“追授”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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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了幾年前同樣為救學生而受重傷被截肢的佳木斯市第十九中學的張麗莉老師。當年，我從《廣州日報》《黑龍江晨報》《光明日報》讀到張老師這樣的事蹟——
為了帶好初三畢業班，張麗莉選擇先不要孩子，每天把大量的時間都花在了學生身上。
入校五年，各種賽課、教學比賽，張老師都名列前茅。她所帶的班級名次遙遙領先。
張麗莉和學生們的關係好得讓同事們有些“嫉妒”。同一個辦公室，教師節她收到的禮物最多，小禮物、小食品每次都能在辦公桌上堆成小山。“看到學生釦子沒繫好，她會上去整理；看到學生衣服髒了，她會幫著拿去洗。”張老師的同事王玉文說，“學生那會不喜歡這樣的老師？”
……
然而，這麼優秀的老師，這麼受學生愛戴的老師，直到因救學生而負傷時，居然是還沒有“編制”的代課老師！
張麗莉出事剛十天，她還躺在重症監護室等待再次手術，組織上便突擊授予她諸如“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等榮譽。一個多月後，還沒出院的張麗莉在病床前宣誓加入中國共產黨，至於“轉正編制”更是很順利地解決了。
當時我就在博客上寫文章問：如果她沒有捨身救人呢？難道她就不優秀了嗎？就不符合入黨標準了嗎？為什麼獲得“編制”一定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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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中國大地上，太多太多普通而優秀的老師，因為沒有“李芳”或“張麗莉”式的“壯舉”而長期默默無聞。
有一年春節假期的一天，我到學校處理點事。坐在辦公室裡，聽到學校練功房裡嘭嘭嘭直響，而且響得很有節奏。怎麼回事？放了假怎麼還有人呢？我走過去一看，原來是體育老師趙春麗正給健美操隊的孩子們訓練呢！天呀，這可是春節期間啊！學校也沒有要求她訓練啊！當時，我沒有打攪她和孩子們，什麼也沒有說，我默默地離開了——她們至今不知道那一天我在窗外看過她們，可我感動的心一直不能平靜。
我們學校每年秋天都有一次體操比賽，但朱懷元老師所帶班級三年中從沒得過獎，因為他班上一個學生腳有殘疾。本來按比賽規則，學生是可以因病或其他特殊原因請假的，但朱老師實在不忍心將他排除在集體之外。於是，朱老師決定寧可不拿名次，也要讓這孩子參加。從初一到初三，朱老師的班從來都整體上場，一個都不少。儘管年年都同樣沒有拿到名次，但全班同學都很自豪，為自己的集體而自豪。朱老師說：“作為班主任，我當然希望我們班能夠得名次，但我更想的是——是名次重要，還是學生尊嚴和權利重要？當然是學生的尊嚴和權利重要！班主任所帶的班取得了名次，當然很光榮。但我不能為了自己的面子，而剝奪學生的尊嚴。”
有一天中午，我偶然經過三樓初一辦公室門口，無意中從開著的門看進去，看到胡鑑老師、潘玉婷老師正坐在各自的辦公桌前的椅子上睡著了。說“睡著了”是因為她們的頭微微仰著，眼睛閉著。但實際上並不是真正的“睡”，因為她們的姿勢分明是坐著。那一刻，我的眼睛溼潤了。也許她們本來不想睡，只是想在辦公桌前再做點事，但實在太疲倦了，不知不覺便睡著了。也許她們的確是在睡午覺，但又放心不下學生，所以不去公寓睡覺而只是在辦公桌前打個盹兒。
……
我不當校長已經三年，但成都市武侯實驗中學多年前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經常還出現在我的腦海。這些老師遠不如我有所謂“知名度”，但他們更具代表性。
放眼中國大地每一所學校，這樣的老師有千千萬萬。2018年6月11日之前信陽的李芳老師也是其中默默的一員。因為以我平常的視野，我更熟悉我身邊的老師，所以這裡只能以他們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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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媒體還有一種奇怪的現象，教師隊伍中出了敗類，便喜歡渲染，好像整個教師隊伍個個都很不堪；而一旦出現了驚天地泣鬼神的英雄教師，又喜歡誇張地宣傳，把教師抬上神壇。其實，李芳或張麗莉式的英雄只是個別，因為要做李芳或張麗莉式的英雄得有可怕而殘酷的“機遇”——我無論如何不希望任何老師有這樣成為“烈士”的“機遇”；因此他們並不具有代表性。而具有代表性的，是成千上萬既沒受傷更沒獻身的普通老師，他們每天都兢兢業業、默默無聞。我們在每一個普通的日子裡都尊重他們，比偶爾突擊性地集中宣傳英雄，更有意義。
我的意思是，李芳老師、張麗莉老師為救學生而獻身或致殘後，我們當然應該隆重宣傳並大力獎勵，但我們更應善待活著的李芳，善待沒有致殘的張麗莉。畢竟老師們不可能每天都面對“生死關頭”，但像上面趙春麗老師、朱懷元老師、潘玉婷老師、胡鑑老師那樣自然而然地愛著孩子們，則是無數老師的常態。
我再重複一遍我的意思，不要等到善良敬業的老師們有了驚天動地的壯舉後，才想起給他們“轉正”給他們晉升職稱，發展他們入黨，授予他們各種榮譽……
當然，以中國目前的國情，現在要給更多的老師評“高級教師”職稱，或給“特級教師”榮譽不太現實，畢竟名額有限；但是儘可能不要拖欠老師們應得的工資（包括獎勵績效），儘可能落實黨和國家早已經有的關於提高教師待遇的政策法規，儘可能不要用各種繁瑣的“非教育工作”去幹擾老師們正常的教育教學，儘可能給老師們減輕諸如“迎檢”等各種形式主義的負擔……總做得到吧？
還有，由於種種原因，中國還有相當一部分代課教師和在編教師一樣堅守在課堂，應該說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和張麗莉老師一樣優秀。改革開放四十年來，中國經濟有了令世界矚目的發展，我國已經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了，國家拿出一點錢來解決沒有受傷致殘的“張麗莉”們的“編制”，這不算苛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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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許多關於李芳報道的圖片中，有一張圖片特別打動我，那是李芳的中師同學送別李芳的場面——一群教師表情沉重，有幾位女教師正低頭拭淚，他們手持黑色橫幅，橫幅上寫著：“沉痛悼念李芳同學一路走好信師八六級二班全體師生”
看著這些人到中年的老師們，我想到三十年前，風華正茂的他們和李芳在中師校園朝夕相處，懷著理想憧憬著未來的教育人生；如今他們中的李芳走了，而他們還在講臺屹立著。李芳沒有犧牲前，就是他們中普通的一員，而如果災難再次降臨，他們完全有可能成為“李芳”！
——我這裡的“他們”，已經不僅僅是照片上李芳的同學，而是指千千萬萬善良、正直、初心不變，良知未泯的中國普通教師，他們都是活著的“李芳”。
善待活著的“李芳”，就是善待中國的基礎教育，就是善待中國中小學的每一個孩子，就是善待中國的未來。
——2018年6月17日上午，於辦公室含淚寫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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