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娃(民間故事)

時值初秋,每一條河流的水溫都開始變冷,每一棵樹上的知了也開始藏匿。牛娃騎著他的大將軍,不緊不慢地走在小路上。月亮已經出來了,像一抹唇角的冷笑斜斜掛在樹梢上。家裡人應該已經等了一會兒了,牛娃很少這麼晚才回家,似乎是出了意外。他瘦弱的肩膀呼應著牛的步伐一抖一抖著,眼睛不知道朝著哪兒,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牛娃今年十三歲,正處於人生的關鍵時期,第二性徵在他身上漸漸露出了苗頭:嗓音變低,乳頭腫痛。儘管牛娃從未向家人提起,但他們自然也察覺到了牛娃身體上的異常,並且一致表現出高興的心情。我們家小牛要長大成大牛啦。可牛娃對此反而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憂慮。有一次他裝作不小心闖入哥哥正在洗澡的茅房,看到了哥哥毛茸茸的小雞雞,他覺得那玩意兒變成那樣會很醜。

牛娃既不姓牛,長得也不壯,這小名的由來自然是來自於他胯下的大將軍。說也奇怪,這孩子自小就不大愛跟村裡頭的夥伴們玩,而是三天兩頭地往生產隊的牛棚裡跑,彷彿跟牛群在一起才有共同語言似的。他給每頭牛都起了名號,比如豆芽菜、吹火筒、黑泥鰍什麼的,其中要數大將軍跟他的關係最好。大將軍,牛如其名,長得雄赳赳氣昂昂,站著時四隻蹄子像鐵盤一樣穩穩當當,端的是氣力無窮。經常有一些其他村的調皮的孩子故意驅使著他們的牛來挑釁,但每次都是灰溜溜地敗北收場。大將軍有王者之氣啊,不怒自威,通常只要一甩頭,大喝一聲,就能將對方嚇得落荒而逃。皇帝比將軍大,這點牛娃是知道的——幼時老愛纏著奶奶講故事——但哥哥說,現在是人民當家做主,哪裡還有皇帝?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偉大領袖毛主席正領導著我們向共產主義邁進呢。當時哥哥才讀一年級,公社裡的廣播就經常播這些口號。爺爺生前一聽到這些口號就激動不已,接著豆粒大小的眼淚就撲通撲通地從混濁的眼眶裡往下掉。到現在牛娃也不知道他爺爺後來到底是餓死的還是老死的,說是餓死的吧,他也活了八十有七了;說是老死的吧,可他死前三天都沒有一粒米飯下肚。牛娃記得爺爺彌留之際還特地把哥哥叫到面前,讓哥哥念那些口號給他聽。哥哥臉上掛著鼻涕,聲音卻是十分清亮。還沒念到一半,爺爺就十分平靜安詳地走了。那時候大家都在捱餓,該吃的都吃光了,就開始像蝗蟲一樣往後山裡跑,幾乎吃光了那裡三分之一的植被。牛娃也餓成了鐮刀骨,但他依然每天堅持把大將軍趕到山上去吃草。山上的草吃光了,就到河谷裡去,那裡水草又茂盛又鮮美。大將軍能屈能伸,從不挑食,水草也能嚼巴嚼巴嚥下去。牛娃便丟了繩子任其吃草,自己坐到河邊的石頭上去,脫了鞋,把腳泡到水裡面。河水冰涼冰涼的,像一雙手撫摩著腳部的肌膚。河谷四周空氣清新,風景也不錯。每次帶大將軍的時候牛娃都會跑到那裡去,儘管從村子走到河谷得有半個鐘頭的腳程。

牛娃從河谷回到家裡時已經入夜很久了。他爹正坐在門口抽著旱菸,一瞅見他就放下煙筒,從擱在門前的柴條裡抽了一根出來往牛娃屁股抽去。小狗日的,他爹罵道,你還知道回來?叫你放個牛,你又給我玩到這個時辰?牛娃默默地挨著打,也不叫也不鬧,痛極了就稍微躲幾下。他爹打著打著就感覺不對勁了,要是平時,他老早就蹦到他娘身後去了,就算自知理虧,捱打了至少也會幹嚎幾聲,而不是像這般病雞般無精打采的。他爹推了牛娃一把,你要死啦?嚇破膽啦?牛娃搖著頭,像棵枯黃的菜。他爹以為他生病了,伸手摸了摸他額頭,接著放緩口氣說,進去吧。飯都涼了,吃完飯就趕緊洗澡,水冷著呢。

他娘也不知道他咋了,見他臉色不好,少不得安慰了幾句,讓他洗完澡就早早睡了。跟牛娃一塊兒睡的哥哥卻多少看出了點蹊蹺,第二天起床後偷偷把牛娃扯到一邊問道,你昨天傍晚都幹啥了?牛娃低著頭,支吾著說沒什麼。還想瞞我,哥哥跺了跺腳說,你昨天半夜裡迷迷糊糊地都說什麼夢話呢,還拼命地抓著我的胳膊不放,跟中了魘似的,你要不說我就把這事告訴爹孃去!牛娃連忙告饒道,別別別,那我告訴你,你可得給我保密。哥哥轉轉眼珠說,行。牛娃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壓低了聲音說,昨兒我看到蘇二他老婆死在水裡了……什麼!哥哥嚇了一跳,在哪裡見到的……噓,小點聲,牛娃急忙推他。

在哪兒見到的?哥哥小聲問。

赤泥尾的那個河谷。

赤泥尾是鄰村的名字。哥哥知道那裡。怎麼死的?他問。

還用問麼!牛娃努著嘴,自己跳進去的唄。

死多久啦?

恐怕有兩三天了……全身泡得跟饅頭似的,眼珠子張得有碗大,差點沒嚇死我。

哥哥露出了既失望又厭惡的神情。真慘,他皺著眉頭。

你說,我要不說出去別人也會發現她的吧?牛娃觀察著哥哥臉上的表情說道。

鬼知道呢!哥哥扔下了一句就走開了。

恐怕只有牛娃才知道自己撒了謊。至少哥哥對他的一番敘述信以為真了。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刻意隱瞞,他不知道這股強烈的佔有慾是怎麼一回事。牛娃不知道。要是大將軍死了,也許他也會偷偷地把它的屍體處理掉。那是我的東西,牛娃這樣想。當時他將她的屍體從水裡拖出來,看到她鵝毛白的皮膚,冰冷僵硬的表情,泛著水草綠的頭髮一綹一綹地從頭頂傾瀉而下,褶皺破裂的衣服的時候,他確乎產生了這樣一種危險的衝動。畢竟是一個才十三歲的孩子。

蘇二他娘子本名叫雨芹,以前牛娃都叫她雨芹嬸。三年前嫁入老蘇家,在當時的村子來說可是一件大事。雨芹嬸是在城裡讀過書的大學生,人又長得端莊漂亮,誰都覺得蘇二是走了天大的狗屎運。迎親那天道路上都擠滿了爭看新娘子的人群,牛娃當時不過九歲,也跟著哥哥站到門前凸起的石溝邊上去看熱鬧。他不夠高,踮著腳尖,看到蘇二那喜慶洋洋的頭頂戴了頂嶄新的軍帽子。蘇二親自踩著輛借來的三輪車,後面坐著略微打扮過的新娘子,臉上含著甜甜的笑意。她可真漂亮,尤其是一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牛娃每次見到它就會聯想到十五的月亮。以後我也有這麼好看的媳婦就好了,他當時就這麼想。蘇二一直笑得合不攏嘴,彷彿此刻正經歷著人生最大的光榮。直到有人喊了一句,蘇老二快發喜糖吶,孩子們都等著咧!他才如夢初醒地讓雨芹嬸取出裝了喜糖的麻袋子。走,咱也去要一塊,哥哥拍拍牛娃。他們倆擠進人群,來到車子前面,跟所有孩子一樣伸出了髒兮兮的手掌。不用著急,雨芹嬸親切地笑著,每個人都有份。她輕輕地將糖果交到牛娃手裡的時候,牛娃留意到了一隻皎潔光滑的手,以及一股淡淡的、沁人心脾的香味。突然間他莫名地自慚形穢,接到喜糖後就急忙把雙手藏在了身後,臉紅得跟柿子一般,也不敢抬起頭來。這種感覺他幾乎是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就算是那次在學校的教學樓前的罰站也沒這麼難堪。牛娃只想著如何飛也似的逃到河邊去,把自己扔進冰冷的水裡,驅除掉身上時時刻刻都保持著的那股牛糞味。

蘇老爹只生了三個兒子,大兒子在鎮上的糖廠工作,老二不務正業,老三還在讀書。說蘇二“不務正業”,是指他不愛幹農活,事實上蘇二並不懶惰。老蘇家祖上留了些土地,經濟條件也不錯,就是人丁稀少,自家偌大的田地幹不過來,只能全都租給別人幹。蘇二也在縣城裡讀過書,但學習不好,高中沒畢業就輟了學。聽蘇老爹說雨芹嬸就是蘇二在城裡面的同學。別看蘇二平時看上去不大靈光,談戀愛卻是毫不含糊。加上長得人高馬大,一表人才,姑娘家喜歡也不奇怪。

蘇二不愛農田,卻愛鋼鐵。“全民大鍊鋼”流行的那陣子,他跟幾個同學也試著玩了幾把,居然還煉出了一些土鐵。輟學回家後,跑去學了點技藝,便在村子裡開了個鐵匠鋪,並找了個相熟的當了副手。蘇二負責冶煉以及鍛造鐵器,他的副手則負責給打好的鐮刀鋤頭套上木柄的一些後期工作。鋪子規模雖小,生意倒也不錯。除此之外,蘇二還會偶爾幹些生產隊長給他指定的任務,例如給生產隊裡的牛群穿鼻環之類的。穿牛鼻子的鐵環也是蘇二自己打出來的,牛娃見過他的鋪子裡的鉤架上掛了好一大串。那次牛娃正好給派去通知蘇二給牛穿鼻子。牛娃走進鐵鋪裡,看到蘇二正靠在牆腳打瞌睡。鋪內設施簡陋,中間立著個大洪爐,旁邊是風箱,風箱後面是砧子,那上面的鐵屑有些還沒完全冷卻下來。周圍散落著幾張木凳,錘子丟在地上,角落裡支著粗大的煙筒。牛娃走到蘇二身邊,蘇二叔,牛娃邊叫邊用手推他。蘇二立即驚醒過來,見是牛娃,愣了一下,接著站起身來,是你啊牛娃,怎麼,有事情麼?他邊用手梳理著頭髮邊笑著說,剛才實在累了就想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沒想到就睡著了哈哈。隊長託我來的,牛娃盯著他的臉說道,他說蘿蔔頭也快滿週歲了,想請你去給它穿上鼻環。沒問題,蘇二答應得很乾脆,你先到門外等會兒,我收拾收拾就來。之後牛娃便領著蘇二來到牛棚,然後把那頭名為蘿蔔頭的牛犢趕了出來。蘿蔔頭似乎預料到即將發生的事情,搖首擺尾的,顯得有些急躁不安。牛娃拍拍它的背部以示安慰。接下來就全看蘇二的活計了,牛娃幫不了什麼忙,只能遠遠地站在一旁觀看。事實上牛娃也根本不想幫忙,他打心底裡憎惡這樣的場面,可是又不能找藉口走開。蘇二並非第一次幹這個活了,因此手法嫻熟得很,只見他用一根隨身帶過來的粗繩將牛脖子牢牢地系在一棵樹上,確認它不會掙脫。然後用手不住地撫摸著牛頭,讓其放鬆下來。過了一會兒蘇二突然把左手伸進牛鼻裡去摳住中隔軟骨,右手從大衣兜裡取出一根三四寸長的鋼釘,迅速刺入鼻孔。蘿蔔頭痛苦地低吼了一聲,同時驅動蹄子不斷掙扎著往後退。牛娃連忙扭過了頭。接著蘇二取出一隻開口的鐵環,依著鑽出來的鼻洞穿好,用鉗子使勁地擰上了結。好啦,蘇二叫道,牛娃,過來給它套上繩子吧。哎,牛娃應著聲,慢慢地走了過去。他看到了地上幾滴鮮豔的血點,噢,操他媽的,他學著大人的口吻對自己說。他覺得此時的內心就像煮沸了的開水,於是他轉過身去,不讓蘇二看到他臉上的表情。

相比之下,牛娃更見不得生產隊裡每逢過年中秋時的宰牛大會。五歲時給他爹領著去看了一次,當時的主刀手還不是蘇二。結果回家後一連好幾天都吃不下飯。那時候宰一頭牛可是大事,先由隊長通知下去宰牛的時間地點,到時放一天假,全村的男女老幼都去圍觀宰牛的過程。牛娃自那次後便再沒有去,即便如此,他同樣能想象出現場的情形,他認為那隻不過是他腦海裡的記憶的重複罷了:幾名大漢把捆綁住四肢的牛抬上臺,然後由一名主刀手用力將專門的尖刀捅進牛的心臟。珊瑚般的鮮血從刀口噴湧出來,濺了主刀手一身,於是他繼續捅了幾刀直至放光牛血,牛斷了氣。接著主刀手奮力一刀,寒光一閃,切斷牛頭。他將牛頭高高舉起以示力量,人群爆發出陣陣雷鳴般的歡呼,因為他們又能夠分到幾塊牛肉解解嘴饞。牛娃從不吃牛肉,湯也不喝,每次他爹將分得的牛肉帶回家時,他總找藉口躲得遠遠的,連那股氣味也不想聞見。他會跑到後山北面的那個山坡上去,有一次還在那兒偶遇了雨芹嬸。牛娃發現她那會兒,她正站在光禿禿的坡頂——那裡的草根據稱是被餓極的村民拔光的——雙手自然地垂著,背對著牛娃,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地上放著菜籃子,但裡面一棵菜也沒有。微風吹起她的髮梢以及腳踝之上的褲腳,似乎周圍的空氣裡又佈滿了那股她特有的、若有若無的香味。牛娃盯著她的背影偷看了好一會兒,還未決定是否要上前打招呼,她卻突然間轉過了身子,正好對上了牛娃的目光。瞬間牛娃覺得頭皮連帶頸部都一塊兒酥麻了,臉頰火辣辣像燒著了似的,連一根手指頭也動不了,整個人完全僵在那裡。完了完了,他想,她肯定得誤會我了。

雨芹嬸一開始著實吃了一驚,但隨即臉上換上了如常的笑容。呀,牛娃,她說,你也剛好到這裡來麼?

牛娃一呆,忙不迭地點頭。心裡一陣慶幸。

那輪到你啦,這裡很涼快呢,她撿起地上的籃子掛在手臂上,我得去摘菜了,不然你二叔回來就嘟囔了。

牛娃看著她走了幾步,鼓起勇氣叫住她。嗯?她回過頭來。

雨芹嬸你……牛娃囁嚅著說,不去看二叔宰牛嗎?

沒啥好看的,她搖搖頭,我膽兒小,不敢看。

牛娃低下頭。我也是……他剛想吐出這幾個字,卻發現她已經像一陣風飄遠了。

雨芹嬸在鎮上的中學裡教書,哥哥讀初一時當了她一年的學生。那段時間牛娃每天都偷偷翻看哥哥的作業,以期找到雨芹嬸用紅筆寫上去的評語。雨芹嬸的字寫得清秀大方,牛娃每次見著了就照著用食指在供桌上臨摹。要是雨芹嬸當我的老師,他想,我一定表現得好好的,讓她在我的作業本里都打上漂亮的紅勾勾。於是他開始渴望著長大,長大了就能聽上雨芹嬸的課了。等你長出了鬍子,你就真正長大了,哥哥開玩笑說。這話讓牛娃每個早上起床後都伸手摸摸自己的下巴,看看那裡是否長出了細細的茸毛。

牛娃好容易等到小學畢業,一切卻發生了出人意料的變化。他從未體驗過那樣的經歷——因為常常坐在牛背上的緣故,他看待每一件事物都是緩慢且精細的——而如今他就像坐上了飛機,對周圍景物的迅速變換產生了迷惑及無力感。他對飛機也僅僅止於想象,想象源於他爹的描述:寬大的雙翼,修長的身軀,飛過時挾帶著刺耳的轟鳴。牛娃將它看做是一種巨大的鳥禽,比山裡的雕類還要兇猛百倍。他想不明白為何會有人願意去操控這樣的怪物,坐在它上面必定會膽戰心驚,因為不知何時會突然從萬丈高空上掉下去。

牛娃因此而做了好幾晚的噩夢。白天他要麼待在家裡,要麼出去放放牛,偶爾會去幫家長乾點田裡活。學校方面已經停課了,校長給人揪掉了帽子。到處都是紛紛攘攘的人群,比成災的蝗蟲還要可怕。他的同學好幾次找上門來,說要組隊一塊兒去把當初罰過他們的老師揪出來。牛娃不願意參與他們的活動,他們便嘲笑著離開了。牛娃知道他們的厲害,儘管他們和自己一樣,不過是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只要他們別抓雨芹嬸就行了,牛娃想,否則他無論如何也要把她救出來。他不止一次地幻想過英雄救美的情景,他想象自己無所不能,與成千上百的敵人鬥智鬥勇,最後揹著雨芹嬸殺出重圍。年紀的增長使他明白了女人身上的吸引力,揹著雨芹嬸的情節讓他感到渾身發燙不已。牛娃自小就沒少見過死人,因而對死亡這個概念也不覺得如何懼怕。如今何時何地都有可能死人,有被槍斃的,有傷重而亡的,有自我了斷的,各種各類,不足為怪。今天看起來生龍活虎的一個人,說不定明天就給抓去當靶子練,後天就躺在棺材裡給埋了。

蘇二給抓起來批鬥那天早上,牛娃正好到村外放牛去了。過了正午他才回來,只見家裡沒人,四處都靜悄悄的。他到廚房裡去,看到門後的盆架上還留著幾勺稀飯,便盛在碗裡坐到正廳前面的臺階上吃。吃到一半的時候便聽見牆外頭一個略顯稚氣的聲音在催促著說,走快點,不然趕不上好戲啦。另一個聲音說,批蘇老爹也就罷了,怎麼蘇二也被抓起來了?誰知道呢,先前的那人回答,也許亂說話了唄。牛娃心裡一跳,忙撂下飯碗,拔腿便往門外跑去。他看清那兩人是村東仁叔家的孩子,年紀比他還小。牛娃不理會他們,徑直抄了另外一條路。他知道地點在哪裡,那塊被稱為文化廣場的空地,是村民每次集會的地方,也是宰牛的場所。牛娃邁開雙腿全力奔跑,全身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受冷而戰慄不已。剛拐過一個路口,他便聞見了那股牛羶味——事實上這股味道也只有他才能聞見,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一直遠離這裡——他知道已經快到了。然後牛娃才聽到了震耳欲聾的吶喊聲,以及看到一雙雙高舉的拳頭。廣場上已經圍滿了幾圈的人群。牛娃挑了個鄰近的屋頂,躡手躡腳地爬了上去。他低下身子縮著脖子,像躲迷藏一樣儘量不讓人發覺。他用眼光往會場中間一掃,沒發現她的影子,長呼出了口氣。她這個時候到哪裡去了呢?牛娃想想又感到有些擔心,下面跪著的可是她男人和她的公公。他看到他們的脖子上無一例外地給掛了一張大牌子,上面白底黑字地寫上了畫叉的名字,低著頭,雙手連著脖子綁在身後,跪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此外還有三個同村的,牛娃都認識。臺上放了幾把椅子,分別坐了領導和代表。中間空了一張椅子,牛娃知道那應該是村大隊書記的位置,但奇怪的是他並不在現場。大會估摸著已經開了三四個小時,周圍人群的情緒卻似乎絲毫不見衰減。最後一位代表唸完稿子,隨即帶動群眾大呼口號。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要鬥私批修!牛娃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的爹孃和哥哥,還有蘇老爹的大兒子和大兒媳。蘇大站在前排,臉上像罩了一層霜,跟其他人一樣舉著拳頭使勁喊著,打倒地主蘇明貴!打倒反革命分子蘇二福!蘇老爹在洶湧的聲濤中瑟瑟發抖,雙膝一軟差點趴倒在地上。你他媽給我老實點!旁邊的造反派頭子看見了,一腳踢在他大腿上。蘇老爹呻吟了一聲。蘇二轉過頭去對那造反派頭子怒目而視,別打他!這下可是一石激起千層浪,人們大呼,揍他!他死性不改!大毒草大毒瘤!拔了他的牙!砸爛他的狗頭!那頭兒受了激,一把提起蘇二,抬起膝蓋往他的心口猛地一頂,只聽砰的一聲蘇二便往後倒去,腦袋重重地磕在地上。好!人們一陣歡呼。此時牛娃不知怎地心底裡也湧起一絲快意,打得好,他聽見內心在喊道,就是他,謀害了我的牛,劊子手!他想起蘇二用尖釘刺穿牛鼻的情形,以及蘇二身上那時時刻刻纏繞著的象徵著牛的冤魂的羶味,就不禁感到怒火上燃。他在屋頂上摸到了一顆石子,剛想瞄準蘇二扔過去,腦海裡突然閃過雨芹嬸的身影,那是她上次垂手站在山坡上的背影,朦朦朧朧的像罩上了一圈光環。是太陽的光暈麼,牛娃覺得不是。他緩緩地放下手臂,咬了咬嘴唇。下面的人群還在喧嚷著,那頭兒已經打上了癮,他走到蘇二身後去,提起來又往蘇二的後背用力一腳,蘇二飛出去一米多遠,摔了個狗啃泥,牙齒掉了幾顆,滿嘴是血。接著那頭兒上前去拽起他,翻過來又是一腳。幾個來回後,蘇二連告饒的話也說不出了,只管發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喉音。那頭兒也打得累了,指著躺在地上的蘇二罵道,看你還敢不老實!罵完就走開了。整個過程蘇老爹跪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嘴角不斷抽搐著,卻一個字也不敢吐出。這個時候過來幾個人,把蘇老爹幾個推搡著走了,包括地上的蘇二,也給四手四腳地抬出了會場。他還活著麼,牛娃暗想,才發覺攥著石子的手裡已滿是汗水。

當天晚上牛娃一家人吃飯的時候,牛娃忍不住問及雨芹嬸的事情。爹,他問道,批鬥會上怎麼沒見到雨芹嬸?

他娘瞅了一眼他爹。誰?他爹皺了皺眉。

雨芹嬸。

小孩子家,問那麼多幹嘛?他爹喝道,吃你的飯去!

牛娃不敢應話,埋下了頭。

還有,他爹說,以後別這麼叫了,就叫蘇二他老婆得了。對老蘇家的人也都這麼叫,咱以後要跟他們劃清界限,懂嗎?

飯後哥哥偷偷告訴牛娃,雨芹嬸那時候是跟村大隊書記求情去了。我聽二狗說的,哥哥說,你看大會上書記不是不在麼!二狗說了,那書記可是個色鬼,沒準他早就……

牛娃不敢再聽下去,他只覺得全身一陣發冷。

像浸泡在河水裡的那般冷。

一開始牛娃並沒有發現她。牛娃把大將軍丟在一旁,一頭栽在草地上開始胡思亂想。他想著前天蘇二被造反派頭子毆打的場面,不禁仍感到微微顫抖。蘇二抬回家後半夜裡就死了,他的家人也不敢聲張,第二天偷偷裝進棺材裡埋了。只是聽說雨芹嬸在蘇二下葬的時候也不在,開批鬥會那天她就失去了蹤影。牛娃越想越煩,站起來走到河邊,脫了衣服,撲通一下跳進河水裡。河水冷得出奇,牛娃打了個寒戰,他連忙划動手足遊了起來。他向上遊遊了一段距離,感覺身上漸漸有了點熱氣。他靠近岸邊趟著水,打算休息一下再繼續。就在這時,他踩著了她的手臂。

等他看清楚時他嚇得不知所措。一分鐘後他才決定把她的屍體拖上岸來。她全身水淋淋的,面目如生,像是剛剛死去。除卻一些雜草和淤泥,她的皮膚比平日裡還要白上一倍。牛娃此時的心情恐懼到了極點,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他並不是第一次看見屍體。他不敢看她的臉,急忙又跳下河去,想用河水的溫度使自己冷靜下來。過了好一會兒牛娃才上來,盯著她的屍體,她是我的,牛娃想,只能讓我一個人看到。於是他盤算著如何將她埋掉。牛娃找了塊鬆軟的土地,折來一根粗壯的樹枝便開始挖。也不知挖了多久,才挖出了一個淺淺的土坑。他覺得差不多了,便把她抱過來。剛準備將她放進去的時候牛娃猶豫了一下,太陽還沒落山,還有時間。他覺得至少應該幫她整理一下衣裳。她的襯衣狼狽得不成樣子,靠近領口的紐扣還不知何故掉了幾顆。牛娃先把她身上的淤泥除掉,接著整理她耷拉的衣領。不經意間牛娃的手指觸及了她微微聳起的乳房,奇怪的感覺隨即傳遍了他全身。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是光著身子的,剛才抱著她的時候也是。他的臉一陣赤紅,不只是臉,全身的皮膚像燙著了似的,使他看起來像只拔了毛的猴子。

他從未見過女人的身子。好奇心就像蟲子般齧咬著他。打開看看吧,他聽見內心深處的聲音,反正她現在是你的。最終他屈服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解開她的衣服,使她赤裸的身體暴露在他的眼前。女人的乳房,女人的私處。牛娃第一次產生了性的衝動,儘管他知道它危險無比。就在這時,白天最後的一抹陽光突然從山的那一邊穿過河面,照在牛娃高高翹起的小公雞上面,散開了一圈玫瑰色的光暈。

牛娃重重地扇了自己幾個耳光,接著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他知道他的童年已經永遠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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