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提壺山人
1
《心迷宮》是忻鈺坤導演的處女作，驚豔無比。最近又出了第二部作品——《暴裂無聲》，口碑炸裂。他同時也是這兩部電影的編劇，很有前途。
兩部電影若要論個偏好，我更喜歡《心迷宮》。
不過，《暴裂無聲》明顯更具有社會價值。
都是懸疑片，最值錢的就是那點兒謎底，所以看片之前切勿看影評，那些怨劇透的盆友，都是自己往槍口上撞的，嘴上說不要，眼睛卻誠實，不同情。
《暴裂無聲》的敘事結構不如《心迷宮》縝密，《心迷宮》是每一步都給一點甜頭，一路都以安全的距離牽著觀眾的鼻子走。而《暴裂無聲》在影片開始之後的很長時間裡，都只顧著散佈懸疑，想憋到最後再收網，但是沒有收好，讓人感覺結構渙散，枝蔓過多，節奏緩慢，挑戰觀眾的耐心。若論觀影感受，還是《心迷宮》過癮。
當然，之所以有這樣的感受，也是因為拿《心迷宮》作為參照物，有了先入為主的期待。轉念一想，假如不以緊湊為標準去衡量其結構，作為另一種敘事風格，有何不好？
2
故事發生在2004年的冬天，地點據說是忻鈺坤的家鄉，他是包頭人。
礦工張保民的兒子張磊，在山上放羊的時候失蹤了，在礦裡幹活的張保民聽了消息之後，趕緊回家尋人。
張保民是個啞巴，年輕的時候跟人打架，咬斷了舌頭，從此成了失語者。
實際上，不失語又能如何？
名叫“公正”的玩意兒，彷彿離這個時代越來越遠，即便能嚷幾句，也像是被玻璃罩住一般，除了在自己的耳邊迴響之外，與這個世界無涉。
前不久，敘利亞代表在聯合國會議上的控訴，直接被群狼無視。一個國家的代表啊，在聯合國的會議啊，依然可以看到赤裸裸的叢林規則。
何況塵埃一般的個體？
張保民是個硬骨頭，講原則，有義氣，有勇氣。由於堅持原則，所以經常跟人打架，也因此練出一副好身手和壞脾氣。
但是，再能打，也頂多是一隻有脾氣的羊，抵抗不了獵人的利箭。
這是一個羊一般的底層百姓被獵殺的故事。
3
張保民從礦上趕回來的路上，此時的背景配音，很像虎嘯的聲音，彷彿羊入了虎山，令人膽顫。
他一下車先去了老丁羊肉館，那裡掛滿了羊肉，屠夫丁海正在嫻熟地剁羊肉。
此前，由於補償款的事，張保民被村長約到這家羊肉館裡吃過飯。
由於挖礦，他們村的環境遭到破壞，井水的味兒越來越大，張保民的媳婦翠霞的病，大概與水質有關，後來村長都喝礦泉水了。礦裡要給他們村人補償款，張保民非常有志氣，不肯簽字，村長就帶著村裡的人，合起來勸張保民。
這個村長就是煤老闆的走狗，不管換了誰當老闆，都一樣。他前面的衣著還很平常，把村子的利益出賣給資本家之後，就穿上了光鮮的皮衣。
村民們為了早點拿到補償款，勸說中都帶著指責，張保民就是不為所動。
狼要吃羊的時候，羊群不是一致對外，而是將那點可憐的犄角一致指向那隻奮力反抗的羊。
結果就是被挨個吃掉。
他們極少可以團結，雖然，即便團結起來也是然並卵，羊加上羊，就是多了幾盤羊肉。
這不是什麼寓言，而是赤裸裸的寫實。
這時，屠夫丁海走過來威脅張保民說，今天這事沒個結果，你走不了。
於是兩人開始打起來，張保民失手用羊骨頭刺瞎了丁海的左眼。所以張保民的孩子丟了，自然會懷疑是丁海報復他。一直到很靠後，都沒有解除丁海的嫌疑。
這是一個有意誤導觀眾的坑。
對於丁海這個角色的塑造，我認為說服力不夠。
張保民刺瞎了他的眼睛，他不但沒有記恨，還幫助張保民逃生和破案。
編劇大概想說，仗義每從屠狗輩，屠夫這個職業看似殺業很重，但是並不比一些光鮮亮麗的職業更惡。
但是，按照劇中的簡單鋪墊，這個角色很難承擔如此仗義、寬宏大量的設定。況且，前面已經讓他去威脅張保民，這樣一來，人設顯得有些混亂，矛盾。也並不是說不通，只是可信度不高。角色性格，要靠事件去體現，不宜強加給觀眾。
在丁家羊肉館沒有找到孩子，就更沒有頭緒了。
他報了警，不過劇中打算讓警察休息，主要還是靠他自己找。
4
張保民找孩子的過程中，在金泉煤礦，正好碰見煤老闆昌萬年的手下們跟礦工們幹仗，然後他被昌萬年的手下帶走。
金泉煤礦是昌萬年剛從同行李總的手裡搶過來的。
昌萬年是當地最有實力的煤老闆，也是片中最大的獵手，喜歡打獵，愛吃羊肉，經常是擺上滿滿一桌的羊肉片。他吃不了多少，但是看著舒服，過癮。食物永遠都是那麼富裕，原始慾望得到滿足，很有安全感。
他養了一群打手，需要動武的時候，就撒出去。他也懂法，善於收買律師，需要玩弄法律的時候，就把律師撒出去。徐文傑律師就是他花了50萬元收買的，替他做假證，逃避法律的制約。
一般來說，昌萬年代表資產階層，徐文傑代表中產階層，張保民代表無產階層，但這只是簡單的分法。作為律師的徐文傑，在法制社會裡，對他的地位劃分遠沒有那麼簡單。由於法律成了一種資源，掌握在他們的手裡，他們的身份是很值錢的。他們最初的責任之一，是替底層民眾發聲的，可是現在正相反。文質彬彬的徐文傑，與屠夫丁海湊成了上下句：仗義每多屠狗輩，讀書多是負心人。
徐文傑之所以跟昌萬年達成合作，是他需要那50萬元。
50萬元，他只需動一動邪念。說明他們的邪念比較貴。而失足女動一動邪念，所得不過是個零頭。所以說，他不屬於普通的中產階層，他跟那個村長一樣，屬於買辦階層，替資本家切羊肉，因為這份功勞，也能分到肉吃。
你看電影《教父》就知道，越是到了講究法治的時期，黑手黨就越是重視律師，所以作為律師的湯姆被尊為黑手黨家族的軍師。第二代教父麥克更直接，他表示我要的是律師，不是肌肉發達的社會人。
張保民到了昌萬年的辦公室，他懷疑自己的兒子就被藏在辦公室的套間裡，實際上不是。那個房間專門用來擺放各種飛禽走獸的標本和弓箭。昌萬年的工作就是獵殺，辦公室就是獵場。
到最後我們才知道，張保民的兒子是被昌萬年用弓箭射殺的。
5
最初，昌萬年因為要掩蓋非法採礦的罪行，請到了律師徐文傑替他擺平法律方面的事情。
後來昌萬年發現射死張磊的箭頭不見了，以為是徐文傑有意拿走的，便派手下大金綁架了徐文傑的兒女媛媛，作為換回箭頭的籌碼。實際上徐文傑沒拿，是落在昌萬年的車裡了。
這事碰巧被張保民看見了，並搶走了孩子。他開始以為是自己的孩子，在山洞裡打開袋子一看，是個女孩。
這個山洞，恰巧也是張保民的兒子張磊被昌萬年和徐文傑藏屍的地方。
張保民領著徐文傑找到山洞的時候，兩個孩子的魂魄已經手牽著手走到了山頂，眺望著山下這座充滿罪惡的城市。
突然，女孩媛媛聽到了父親徐文傑的呼喊，她回頭看了一眼，叫了一聲爸爸，然後就醒了。
這裡做一個很主觀的象徵性的解讀。小女孩的爹徐文傑會說話，還是個律師，有話語權，所以就有起死回生的撈人的本事，因此她能活命。而小男孩張磊，他爹張保民是個啞巴，作為社會最底層的礦工，蟲豸一般的存在，還講什麼話語權，就連發聲的能力都沒有，是徹底的失語者，所以他的命運，只能是無聲地消逝。
6
本片有許多留白。
最後的謎底，是通過屠夫丁海的兒子漢生畫出來的。憑一個孩子的塗鴉，將兇手繩之於法，這一點，對照現實，可視為童話。
張磊是怎麼被射殺並藏屍的，片中沒有展現具體情節。
當時徐文傑也在場，剛拿到昌萬年酬謝的五十萬元現金，坐在昌萬年的車裡。
昌萬年下車拿著弓箭，走到山頂，衝著山下喊：小孩兒，你這羊多少錢一隻啊？
此後沒有畫面交待了。
經過腦補，可能是這樣的情景：
在山下放羊的張磊說了多少錢一隻，或者他一個小孩根本不知道多少錢一隻，直接說不賣。
昌萬年聽了之後，第一，不在乎價錢，第二，不賣也得賣。把弓拉滿，想射幾隻回去吃，這時，站在羊群中的張磊不知道箭的威力，另外他也心疼自己的羊，衝過去替一隻羊擋了一箭。或者，昌萬年聽到他說不賣，感覺自己的權威被挑釁了，想嚇唬他，故意射他身邊的那一隻，結果射偏了，張磊當場中箭身亡。
總之，根據片中的表現，昌萬年還沒有殺人取樂的精神傾向，事後他應該還有一絲愧疚。
這一幕，被山裡的另一個孩子漢山看見了。
昌萬年把張磊的屍體扛回車裡，和徐文傑一起，把屍體藏到山洞深處。
徐文傑本來可以撇清，因為他與此事無關，但是他事後為什麼不報案？而且還成了幫兇？
第一，他當時受到了昌萬年的威脅。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點，假如因為這事昌萬年被抓，肯定會把他收了五十萬元做偽證的罪行供出來。所以，他寧可冒險做幫兇，也不願犧牲自己的利益。
直到後面因做偽證被審訊，他也依然只交待做偽證的罪行，絕口不提昌萬年殺人的事情。
說來，張保民也算是救了他女兒媛媛一命，可是，他就是這麼對待張保民的兒子，讓真相湮滅。反正做偽證的事情也敗露了，這時如果主動交待昌萬年殺人的罪行，由於當時自己是被迫當了幫兇，大概還是可以減輕罪責的，然而他選擇了沉默。沒有感恩和懺悔之心，是這位知識分子的醜陋面目。
7
辦案人員問徐文傑還有沒有可交待的。
徐文傑緩緩戴上眼鏡說，沒了。
一座大山瞬間在張保民的面前轟然坍塌。
這可能只是表達一種意象，也可能是昌萬年為了徹底掩埋山洞中張磊的屍體，雖身在牢中，卻秘密託人將整座山炸塌。
所以，字幕告訴觀眾，最終警察也找不到屍體。假如屍體還在山洞裡，經審訊，應該是可以問出下落並找到的。
字幕還說，昌萬年和徐文傑最後被繩之以法了。
聽聽就得了，編劇也不容易。以後，片尾字幕應該是編劇與觀眾最為心心相印的地方。
這座大山的坍塌，有人說象徵著不合理的秩序，終將崩潰。樂觀了。
人們常說，作為切羊肉的機器，上市公司有九條命，死後的殼都能賣大價錢。我想說，這座大山不是被移走了，而是坍塌了，也就是說，即便是由於不合理而崩潰的秩序，就算它坍塌了，它掩埋你的屍骨還是挺輕鬆的。直到腐朽成泥。這時候，你可能只盼著地殼運動。
而在坍塌之前，還有山洞可供停屍，或者窒息前的苟延殘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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