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敢动我这块田

谁敢动我这块田

刘安龙,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富顺县作家协会主席。出版有随笔集《富顺往事》。

吃晚饭前,女人安顿好放学回家嚷着“饿死了”的大孙女和小孙子后,特意给男人油酥了一盘花生米。花生米是自家土里出产的,当地俗称“天府花生”,小粒却匀称,粒粒饱满,颗颗金黄。镇上的超市里,大多是那种泛着黄白黄白光泽的大粒花生米,两种花生米口感有天壤之别。女人知道,价格相差两块多呢。

男人在屋檐下放下锄头,撅着屁股在脸盆里洗去手上的泥,进屋看见了桌上那盘金灿灿的花生米,脸上就荡开一层笑意。老头徒手捻了一粒放进嘴里咀嚼,连连夸赞:火候正好,火候正好。又捻起几粒,喂向正在灶间添火的孙女和守在锅边的孙子,孙子的嘴躲闪着爷爷的手,眼睛盯着锅里嚷嚷:不吃花生,要吃鱼。

女人笑着伸嘴来接住花生米,温和地要求丈夫自己去倒酒去。

男人端起酒盅,“嗞”地撮了一口,捻起一粒花生米,十分受用的看着老婆给吵吵嚷嚷的孙女、孙子夹鱼、分鱼。

女人手上在照顾孙女、孙子吃饭,心里正盘算啥时开口。男人明白女人的心思,就是不挑明。儿子、儿媳没出门打工前,女人也是田里、坡上的和男人一起干,农村的四时八节也算懂个大概。两个小家伙先后出生了,儿子、儿媳就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卸下担子逃也似地往外奔。

“你们妈和老汉,说起出门,十头牯牛都拉不住。”已经不年轻的男人和女人,有时在饭桌上对孙女、孙子说起儿子、儿媳,总是这样夸张描述。

两个小家伙就缠住要爷爷,问牯牛是什么样子。

“听说下午又有20多家到张金家签字了。”女人怯怯地看了男人一眼。

“不签字就是不签字!再说一万次还是不签字。”男人将酒盅重重地杵在饭桌上。

女人白了男人一眼。八十几家人都签字了,就你能,人家张金就是要整你一家。

男人不高兴了,跟你说了千百遍,这不是整不整的问题。我还没老,我还要种稻谷。

种稻谷一年能收入好多钱?几十家人都不会算账,就你腰杆上都挂着算盘。女人不满的唠叨又开始了。你会算,过的日子咋子比人家差一长截?老一辈,你老老实实当农民,“张一把”耀武扬威当村支书。下一辈,儿子、儿媳老老实实进厂打工,也没存下几个钱;人家张金两口子找了大钱,开着大奔回来流转田土当地主……你一辈子在田土头刨,刨出了几个钱?

张金是村里支部书记“张一把”的儿子,在外面找了钱,现在回来流转两个组的田,养特种鱼。男人家那块24挑大田正好在中间,是绕不过的。如果男人家不同意,张金的基础设施成本将增加。而且,镇长、村长和组长说,这个项目观感就不好,几百亩的特种鱼场,中间夹一块稻田,不是很难看么?

碗筷摆在锅台上没有洗涮,女人钻进被窝把自己裹起来,一个人先睡了。

男人继续一边慢慢捻花生米下酒,一边想自己的心事。想起张金一家,想起支书“张一把”,男人心里就不爽,几十年的恩怨就堵在心头。

男人与“张一把”同岁,一切的改变都源于那次炸鱼。

那时,“张一把”还不是村支书,“张一把”也不是只有一只手。那时,村支书是“张一把”的父亲,“张一把”四肢健全。炸鱼那年,他们都还是十八岁的小伙子。男人和“张一把”都是那种高中勉强读完,连中专都考不上的回乡青年。已经有人开始到南方打工了,但是,两人都还没动心。“张一把”更不会动心,村支书已经给儿子安排好了人生的道路,先送到部队当兵,凭借关系和高中文凭,推荐上军事学院不成问题,转业到地方做官不成问题。男人不动心,是因为父亲才40岁就不能下田干农活了,这在农村家庭,是致命的打击。男人要继承父亲的事业,将稻谷种好,将猪儿喂肥。

一切突变都源于盛夏那个炎热的午后。

那年,大队开山修简易公路,大队治保主任管着炸药雷管,也不像今天要什么台账记录。荷尔蒙多得往外冒的“张一把”,凭借老爹的支书身份,没费多少事就搞了一包用蜡纸包着的园棍出来。

那时,男人只能是“张一把”的尾巴。“张一把”安排男人和另一个伙伴的事,就是炸鱼后下水捞鱼。男人年轻时就实在,凭借水性好,他能潜到深处捞出震昏的大鱼;那个伙伴不行,他只能捞起飘在水面的小鱼。

“张一把”用削铅笔的刀将一支炸药从中间切断,在两截炸药的边上各浅浅挖了一条一寸长的槽,两槽相对之间塞进一个半公分粗的东西。男人知道,那小玩意就叫雷管。“张一把”在雷管里插入导火索,再用报纸包紧,在河边找了块长条石与炸药绑在一起。一切就绪,“张一把”点燃一根香烟站到了河边,只见他观察了一会儿,左手持炸药右手拿烟猛吸一口后,将香烟对着导火索一点,导火索即刻吱吱冒烟,说时迟那时快,“张一把”随即将炸药抛进河里。最多三秒钟,一声爆炸响过,水柱冲得老高,河面上飘起了不少鱼。

但是,那天午后,“张一把”手中的炸药脱手瞬间就炸了。“张一把”就成了“张一把”。

成了“一把手”的“张一把”自然没能在三个月后进入冬季征兵名册,二十年后,他子承父业,成了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村民戏称“张一把”。出事后不久,大队治保主任那落寞的身影也加入到了南下打工的滚滚人流之中。男人每天愁容满面地看着不能下地的父亲,只能一边牵着那条老迈的耕牛,到24挑属于他们家耕作的那块大田里扑腾,一边等待比老女人来月经还稀少的人生机遇。

到部队当兵要“张一把”的父亲盖章子,回乡青年报考乡政府“八大员”要“张一把”的父亲盖章子,村里填补一个代课老师名额考试也要“张一把”的父亲盖章子。二十年后,这个章子交到了三十八岁的“张一把”手中。二十年间,不能外出打工的男人不是没有想过窝在家里的危险,不是没有想过改善因“炸鱼事故”而对自己人生的不利局面。他给“张一把”的父亲送过东西,人家收了;他请“张一把”的父亲喝过酒,人家喝了;“张一把”家里有大凡小事,他逼迫自己,主动上蹿下跳,拿热脸去贴冷屁股,人家接受了。但是,男人的境况一点没有改变。人家的日子过得一年比一年红火,自己的日子还在解放前。四十岁那年,父亲离世了。男人长长出了一口气之后,本想出去看看世面,闯一闯,下一辈却长成大人了。儿子和女儿都没有多少出息,外出打工去了。

许多个傍晚,女人看着在昏暗的灯光下面喝闷酒的男人,就说,在家里给他们带好孩子吧,也是对家庭的贡献,这辈子就这样窝窝囊囊过完算了。

现在,“张一把”父子竟然求到自己头上来了,真是破了个大天荒。男人感觉,自己那三十多年幽闭、黑暗的心里,照进了一丝光亮。八十几家人面对诱惑,先先后后签订了流转协议,往后,他们不用日晒雨淋,可观的票子就会装进那些干瘪的口袋。

男人在心里冷笑。笑他们心窝子都太浅。这是钱的事吗?他在心里说。

儿媳妇一个人回来了。据说是专程回来买房子,在县城。但儿媳妇并不提买房的事。

男人和女人晚上睡不着。

儿媳没回来之前,女人和孙女、孙儿睡西屋,那间屋两张床,两个小家伙抢着跟奶奶睡一张床,多次发生冲突。后来达成协议,一人一晚轮着来。儿媳回来后,女人自觉退出西屋,睡到男人的东屋来。

“到城里买房?这不是紧自己的日子吗?逼牯牛下儿。”男人在黑暗中大睁着眼。

“懂不起就不要乱说,城里买了房,小孩子就能到城里读书。”女人似乎很兴奋。

“城里去读书,吃啥,喝啥?城里的大街上能种地?”男人仍大睁着眼。

“不是有你这个老东西在家种吗?我们就吃你。”女人轻轻蹬了男人一脚,心情极好地嗔怪男人:“就像你才好,一辈子在乡坝头玩泥巴耍。”

“城里的学校就那样好?教出来的个个都当国家干部?”男人不肯妥协。

“不当干部就不读书了?亏你还是高中生。”女人的情绪并未受到男人的影响:“年轻人有心劲是好事,我们老李家的后代有盼头了。”

“听说要四五十万哩!”男人似乎懂了,觉得女人的说法很有道理,却又为儿子、儿媳钱凑没凑够发愁。

女人心中也许没有数,不开腔了。

春天来得有些早,从窗口吹进来的夜风暖暖的,房后的山坡草丛中,不知名的昆虫在低吟着,远处有一两声狗叫,随后,山村的夜又复归于安静。

儿媳破例起床很早。女人起来时,儿媳妇已经收拾打扮完自己,小声吩咐两个还在酣睡的小家伙的早餐问题。随即,外面响起汽车的轰鸣和两声喇叭声。女人知道,这是本组长期跑长安车的罗三来接儿媳了。现在进城方便得很,只要你打个电话给罗三,约定时间,就可以在家门口上车,到你要去的地方,并不比班车贵多少。

女人耐心伺候两个小家伙吃早饭时,问:“你们妈说了什么没有?”

“她问我们想不想到城头去读书。”两个小家伙争先恐后回答。

“那想不想呢?”女人高兴地在孙儿红扑扑的脸蛋上象征性地拧了一把。

“想!”这回异口同声。

男人上午要到组长家里去商议今年浸泡谷种的事。土地刚下放那些年,购买谷种、浸泡、撒种、盖地膜、管理秧苗这些,都是各家各户自己操心,只有栽秧、打谷这两项需要多个劳动力协作的重要农活,大家才“换工程”。后来,出现了农户买到假种子,造成歉收和颗粒无收的严重恶果。县农业局和镇政府要求以组为单位集中操作,既解决了假种子的问题,又为劳力不够、技术差的农户松了负担。男人因为心思一直在种田上,肯钻研,舍得下功夫,自然成了种田能手。从留守在农村的男劳动力的年龄结构、知识水平、种田技能,无论按哪个方面衡量,男人起码应该当个组长。但是,有“张一把”父子压着,男人什么官儿都捞不着,因为种田技术确实出色,组长才叫他协助这项工作。

其实,正月初八那天,镇长、“张一把”和村主任来八、九组开村民代表大会,男人是参加了的。

“张一把”作为村支部书记,因会议内容涉及自己和儿子张金,所以一直没有讲话。他坐在镇长的旁边,脸上似笑非笑,似有为会场保驾护航的意味。会议是村主任主持的,他说了一大通,大意是,引进业主流转土地,促农增收,完成乡村振兴,一直以来都是我们村的弱项,多次被镇领导点名批评。说到这里,他侧脸看了镇长一眼,又继续说。现在,张总回到家乡流转水田搞高品质养殖,我们八、九两组的村民应该大力支持,过了这村就再也没有这庙了,希望大家领了会议补助后,就在意向协议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后续的事宜,由张总的公司、两个组的组长给大家服务。

然后是张金讲话,村主任在介绍张金时,前面加了很多男人记不住的头衔,最后一个头衔,男人记住了:雒县“张一把”种养殖有限公司总经理。

男人没有领张金那50元补助,虽然这个数目比前年开选举大会多出45元,也没有在什么意向协议书上签字。他只坐了不到二十分钟,就离开了会场。

组长的家在村道边,开了一个代销点,店门大开,这时却没有人守店。男人喊了几声,似有女声在内屋含糊不清应答,男人只好坐在长条凳上等。过了一会儿,组长老婆一边拴裤腰带,一边走出来。男人估计组长老婆刚蹲毕厕所。

组长呢?男人的眼光赶紧离开组长老婆的裤腰间。

一早就到村办公室开会去了。组长老婆终于拴紧裤腰带。

那我等他,商量一下谷种的事。男人调整一下坐姿,以更稳健的姿势把自己安在长凳上。

谷种?今年还撒啥子谷种?组长老婆白了男人一眼。

不撒谷种?拿啥子来栽秧呢?男人感觉好笑,语气也戳戳逼人。

还在翻老黄历。组长老婆撇撇嘴说。人家张金把田全部流转了养鱼,都签字领票子啦,就你们一家人还没签字领钱。

全部?像挨了一记闷棒,男人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气势。他呆愣了一会儿,站起来,向家的方向慢慢走去。组长从村委会开会回来,刚好到家门口,看见焉不拉几的男人,一连喊了几声都没答应,就快步上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男人恼怒地转过身,正要发作,看见是组长,眼里马上放出一丝光亮来。

真不种稻谷了?男人问。

不种了。组长点点头。

那我们吃啥?男人问得理直气壮。

又不是没得卖,买来吃。组长满不在乎。

买来吃,亏你说得出口,亏你当了几十年农民。男人满脸讥笑的样子,脸上的肌肉分明在颤动。

组长很了解男人,这是他气愤极致的表现。组长不敢再说什么,怕男人身体出什么差错。其实,组长拍他一下,是要跟他摆谈摆谈。刚才村干部召开他一个人参加的会议,是要他回来做男人的工作,把这个钉子户拿下,毕竟只剩下这一家。

组长掏出一包“玉溪”,发了一支给男人,又打燃火机。男人抹不开面子,凑上前吸了起来。烟是和气草,两人便站在公路边摆谈起来。

组长和蔼而耐心地开导他说,大家都在做的事情,说明是有道理的。你自己算算,你的二十四挑大田种成稻谷,刨去种子、化肥、几个月的人工,是折本还是赚钱,大家都清楚。现在流转给人家张总,一挑田就给150块,你脚板都不打湿,就进3600块钱,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事?

这帐,一目了然,男人不是没有算过。男人就是心头堵。

他们父子就这样开一个大会,喊我们交出田来,我们就乖乖交给他们?男人终于说出几个月来想说的话。

男人知道自己如果继续站在这里,还要说出许多话来。那样,言多必失。趁组长还没有应答他的话,男人赶紧走了。

儿媳妇笑芳一早赶进县城,确实是为了买下一套商品房。

这次等年过完后才回老家,两口子本来是要一起回来的,毕竟,要在城里买下一套商品房,对于他们这样的打工族,是一件天大的事。虽然,他们的目标是一套二手房。但两口子一合计,一起回来的成本太高。好在,老家县城的房介公司就在网上,两口子工余时间就泡在网上,有时直接打中介公司的联系电话。眼看新一轮房价疯狂上涨,县城的二手房高的喊到了7000一个平米。当然,那是东城新区的新楼盘,有人买下后做简单装修出售,可以省去不菲的装修费用。西城老区的二手房则相对便宜一些,大多是一些住房改善性家庭在东城新区购了新房,需要卖掉旧房,他们的卖房不像前者,一般都很有诚意。这些旧房房龄在10年上下,不必装修是肯定的,还有一些大型电器和家具,价格还在4000——5000之间。但是,更大的问题来了,购房的目的是两个孩子进城读书,据在县城打工的同学和老家的人在电话里讲,县城的几所小学和初中,也同政府一样,鼻子被房地产商牵着走。新修的几所学校全部在东城新区,校园宽阔漂亮,周边的街道、公路就像广场,学校的老师也是在全县精挑细选,都是些年轻漂亮、活力四射的好老师。再看西城老区那几所老学校的条件,虽然近些年改善不少,但是,校园狭窄,楼房陈旧,出路拥挤混乱不堪,其骨干老师大多被东城新区的学校挖走了,剩下的多是些快退休的教师和新近从区乡进城的教师。

在位置选择上,两口子犹豫了。

孩子进城读书,要根据买房所处的位置安排就读学校。而两个区域的二手房价格相差2000——3000,一套房相差就是20万到30万!

而当前的现实是,民众心理买涨不买跌。听说买房的人越来越多,房价还要涨。

必须抓紧买下!

上周,他们终于选定了一套价格和位置都比较满意的二手房,与中介公司约定好时间,笑芳就急匆匆赶了回来。

县城毕竟变化太大,儿媳妇笑芳对老县城的熟悉程度也很有限。当中介公司的小妹带笑芳来到网上看定的这个老小区时,笑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再次确定了这个小区在教育局公布的小学所读书的学校之后,打出了几个电话问询,然后转身离开了。她甚至连给远在两千多公里外的老公打一个电话商量一下都没有。她的不辞而别,搞得中介公司的小妹一头雾水。

笑芳在东城新区宽阔的大街上踯躅而行,感觉十分的累。春日的暖阳照在高楼明亮的窗玻璃上,光线四处漫射,完全是夏天的感觉。要不是即将要偶遇的老同学,笑芳可能转转就回到了村上,不会继续买房的故事,公公的结局也许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但是,笑芳在下一个路口遇见了读初中时的好姐妹红梅。

笑芳走到这个路口的时候,一个穿着黄马褂的环卫工人突然从侧面跑上来,哇哇大叫着搂住笑芳,把她吓了一大跳。当看清是高中时的好姐妹红梅时,笑芳也禁不住大嚷大叫起来。

一点都没有改变,红梅是班上最能闹腾的女生。她们那间宿舍夜间的情况往往是这样的:红梅她们几个闹够之后,笑芳出来收场了,她压着嗓音装出男声,我校方(笑芳)警告各位女士,现在熄灯就寝时间已过半小时,再不安静下来,就按我校方(笑芳)的纪律处理。

笑芳被红梅强留在家里吃午饭。红梅在环卫所的清扫一般天亮前就结束了,上午八点多开始轮流保洁,她的当值时间安排在下午2点开始,因此,她负责人一家人午饭的卖菜和制作。今天,一家六口都齐暂暂地回家吃午饭,加上笑芳就是七人,显得特别闹热。尤其是两个小女孩,缠着笑芳“阿姨阿姨”嚷个没完没了,搞得笑芳很不好意思,又坚持带她们下楼买了一大口袋零食了事。

知道笑芳是为买房的事回来,大家都推荐她就在这个小区买套二手房做邻居。

笑芳在心里默了一下说,我倒是想,可还得给钱包商量一下呀。

红梅一家便七嘴八舌开起来,庆幸他们动手早,三年前他们购房的价格3000多一点,装修花去10来万,家具、电器几万,拢共不到50万。现在,装修好的要70多万了,还没有家具;清水房要60万出头,装修、家具还得再花20万左右。两三年间,差距就是20来万。刨去吃喝、用度,这得打多少年工才能攒下?

看看红梅乐淘淘的一家,看看红梅满足的笑靥,笑芳感觉自己一家真的很无能,心中竟对只知道种田的公公和老实巴交的老公心生起莫名的埋怨。

男人从组长家出来后,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自家那块24挑大田口。上世纪的一九八一春天,这块天还是48挑大田。用时髦的话说,男人还记得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先是听说本公社的某某大队开始测量田土,准备分田分土了,大家就激动得一分钟都坐不住了,几十个男劳动力一起朝大队张支书家涌去。

第二天,公社果然喊大队张支书去开会,大队张支书又喊生产队长们开会,一级一级,会就开到了社员名下了。田要分,土要分,农具要分,耕牛要分,什么都要分。社员不懂政策,张支书一一纠正,不是分,叫做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过去以生产队为单位耕作,现在以家庭为单位劳动。管它呢,不就是一个分吗。最重要的当然是田,田里才能产稻谷,好日子的标志就是每天都能吃白干饭,白干饭哪里来?只能是田里。

男人记得,自己家分田人口六个,爷爷、父母、自己、两个妹妹。那年,男人才满20岁。望山坡的罗三一家也是六口人。生产队队长和会计把两家人带到这块48挑大田边说,这块田,你们两家各一半,自己均分。这块田位置真是好,在两个正冲交汇处,水源不成问题。已经不能下田干重活的父亲悄悄告诉他,运气不错,这块田现在看起来有些瘦,所以增产潜力很大,不像那些在大院子门口的田块,现在就很肥,今后稍不注意稻谷就要“坐蔸”。然而,好事多磨,罗三的父亲也是一个把种田作为唯一爱好的农民,相当计较分田过程中的得失,一点小亏都吃不下。

这一固定,就是三十多年,再也没有变过。男人从20岁的小伙子开始侍弄这块田,同时侍弄自己并不得意的人生。你说人这一辈子哈,到现在就成了50多岁的小老头。男人心里感叹。

现在,“张一把”和他的儿子要把这田弄去,居然只在大会上打个招呼,抛却几十年藏在心底的不如意不说,单就这种做派,男人在心里坚决不买账。

男人蹲下身子,感觉骨头骨节在跟自己叫板,它们不光是僵硬,还噼啪作响。真的老了。男人喟叹。他努力躬下身,卷起袖子,还是够不着,干脆跪下去,终于从水中捧起一捧泥来。他仔细端详这玩了三十多年的泥土,已经不是三十多年前与罗三均分时的黄泥了,泥土紫黄中带着黝黑,软湿而挺立,田泥被男人玩“熟”了。每年稻谷上颗粒黄的时候,生产队的人打田边经过,都要称赞几句:这才是真正种田的把式。那就是男人最舒心的时候。他对女人说,我就会这个,其他什么都不行。

男人忍不住凑上鼻子闻了闻这泥土特有的香气。

男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听到儿媳妇笑芳大声招呼他的。儿媳妇很少正面与自己说话。从县城回来的笑芳,右手提一块肥肉,左手提着一只打整归一的鸭子,笑盈盈地招呼公公一起回家。才拢院门,婆婆看见两翁媳一前一后回来,赶紧接下儿媳妇手中的东西进屋,满脸爱意地看着儿媳妇马不停蹄地穿上围裙,开始进厨房忙碌。

男人逗弄小孙子的功夫,婆媳两个变戏法似的,已经把菜弄上饭桌。男人看到,儿媳妇给他倒了满满一杯酒。儿媳妇倒酒的功夫比女人厉害,酒杯面上似乎绷了一层酒,却没有流出。可惜男人当年功课学得不怎么样,没有记住“表面张力”这个物理概念。

男人先是低下头,用嘴狠狠地啜了一口,随便夹起一块菜,并不往嘴里送。又惬意地端起酒杯,看着儿媳妇一面给女人夹菜,一面要求两个小家伙要扒饭,心头真是受用得要死。

笑芳边吃边轻描淡写地通报,自己进城已经看中了一套房子,且签下了意向协议。两张老嘴马上停止了咀嚼,静听下文;两张小嘴则开始欢呼。笑芳大致描述了这套房的诸多好处,摆谈了红梅一家的幸福生活,说得两个老的不住点头,夸赞儿媳妇能干,会办事情。

“只是,这几个月房价涨得太快,原来准备的钱不够首付了。”儿媳妇落寞地说。

“少好多,我们想想办法。”女人看了男人一眼,转向儿媳妇问。

“10万。是装修好的二手房。再有10万,下学期两个小家伙就可以转到城东小学读书。”儿媳妇看看孩子们,强调说。

“10万。太多了。”男人、女人对了一个眼神,轻轻摆了摆头。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钱。

“张金说可以给我们10万。”儿媳妇兴奋地宣布。

“张金?啥子……”男人摸不着头脑。

“可以预付流转费。他说。”儿媳妇满含期待,望着公公。

男人显然没有思想准备,闷起不再吱声。一年是3600元,10万,就是30年的流转费。真是有钱啊,一家伙就把我和儿孙的权利买断了。男人心里默算着。

男人摇摇头,搁下了酒杯,上桌前的开心、惬意全无。

男人不知自己是如何下桌子的。

谁敢动我这块田

男人机械地走出自家院门。

春天的脚步真是来得快,也许是天旱无雨的原因,土坡边、田坎上那些李树、桃树提前开花了,却并不肥大,更不放肆,安静地长在树枝上,有些像发育不全的羞涩少女。

春旱连着冬干,放眼望去,田野里到处是裸露的泥土。几台挖掘机日夜不停地在田间轰鸣,它们的利爪狠狠地杀向泥地,高高举起一大坨又重重地倒在田坎边。一些本组的村民在“张一把”和张金的指挥下,从公路边往田坎上挑运砖块和水泥。男人走近“张一把”时,“张一把”并不看他,继续与干活的人说话,故意把声音提高。张金正在给干活的村民发烟,看见男人,先是愣了一下,也发了一支给男人。男人认得那红色的烟壳,是“中华”。

来啦。张金谦卑地招呼男人。

喔。男人含糊应了一句,站一会儿,向自己24挑大田走去。

现在,整整两个冲口的田,只有男人的24挑大田碧水汪汪,像一面大大的镜子躺在那里,很是显眼。

男人在旁边也看笑了。

罗三:高兴。回答完,他抓了抓自己的脸和腮帮。

罗三:满意。

罗三一共只说了“高兴”、“满意”4个字。

天快黑下来的时候,男人回到自家院子,饭菜已经上桌。看见公公在桌前踯躅不前,儿媳笑芳起身给他倒了一杯酒,却不是中午那个高度,而且是重重地杵在斑驳的桌上。男人看见,那半杯多酒在杯壁上欢快地撞击几下,便老实下来,静候他的品尝。

这个早春的夜晚,男人和女人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后,一早起床。

男人没有忘记昨天邻村张村长打来的电话,今天去帮助他们浸泡谷种。路程很近,不到两公里,活路也不多。因为从去年开始,邻村成了全县旱育秧集中成片试点村,只有部分高塝田和旱片死角不在试点田块内,才沿袭传统耕作方式。

男人回到自己院子的时候,家庭气氛很好,午饭也张罗好了。如果不是儿媳妇那杯酒倒得太满,如果不是两个小家伙“爷爷,爷爷”叫得甜,男人的结局也许是另外一个样子。

女人显然已经告诉儿媳笑芳,自己昨晚艰苦地劝说卓有成效,公公已经默认了张金预支10万流转费。

“爹辛苦了。张村就没有爹这样的能人。”儿媳妇很会说话。

男人心里领受了儿媳妇的讨好,却没有答话。

酒还是床下那瓦壶里倒出的泡酒,男人却没有喝出“滋滋”的声响。他还喝出了苦味。一杯闷酒喝完,孙儿在儿媳妇的怂恿下,又敬了爷爷半杯。孙女不甘落后,再要敬爷爷,女人拦下了。女人懂自己的男人,就好比懂自己的手指、脚趾,她知道男人的苦涩,男人的勉强。

虽然喝了超量的酒,男人却没有疲惫的感觉,他躺在院内的竹椅上,想眯一小会儿,却不能进入睡眠。院子外面,田野里挖掘机、吊车的轰鸣声,在早春温煦的风中强劲传来,让他不得安生。男人走出院门,站在台阶上远望,醉眼朦胧中,他看见挖掘机正在自己那块24挑大田里作业。男人本能地冲上去,高喊道:谁敢动我这块田。

他冲到突突冒烟的挖掘机前,才看清自己那块波光粼粼的大田还在下面,却收不住蹒跚的脚步,继续趔趄前行。男人在水边站了片刻,以一个可笑的鱼跃姿势,一头栽进水中。坐在高高的挖掘机操作室里的年轻师傅目睹了这一瞬间场面,赶紧叫停另外两台挖机,三人前后紧跟着,向事发水田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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