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歲中科院院士汪品先:我為什麼要三下南海深潛?

82岁中科院院士汪品先:我为什么要三下南海深潜?

►汪品先與該航次下潛科學家團隊在一起

撰文 | 劉 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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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5月,82歲的中國科學院院士、同濟大學海洋與地球科學學院教授汪品先搭載“深海勇士”號4500米載人深潛器,9天內在南海完成3次下潛,成為“深海勇士”號深潛年齡最大的“乘客”。這位耄耋老人對於海洋事業和科學探索的熱愛,令人動容。與此同時,汪品先還用自己身體力行的深潛,針對當今學術風氣“做一點無聲的批評”。一直以來,他也是一名敢講真話的知識分子。

82岁中科院院士汪品先:我为什么要三下南海深潜?

►汪品先在”探索一號“科考船上

“深潛海底,我看到的,正是我苦苦尋覓的”

“深潛每一分鐘都很‘貴’,我可不是去‘逛馬路’。深潛海底,我看到的,正是我苦苦尋覓的。”汪品先說。他三次下潛到1400米水深以下,在海底親眼觀察了兩種“生活節奏”——甘泉海臺冷水珊瑚的“慢生活”和海馬冷泉動物群的“快生活”。

“深水珊瑚幾年才生長一毫米,在海水中搖曳生姿,過著慢悠悠的生活。除了從海底視角觀察珊瑚生長,我們還意外看到了神奇的生物景象,我稱之為冷水珊瑚林。高大的竹珊瑚像竹林,扇形珊瑚等像灌木,海底表面的海綿、苔蘚蟲像草本植物。它們構成的這片‘園林’為海洋動物提供了棲居地。”汪品先說,在海馬冷泉區域,氣體攜帶泥沙像煙霧似的從海底冒上來,一大堆貝殼堆積於此,小貝殼密密麻麻地寄生在大貝殼身上,像個燒餅蓋子。可旁邊就是大片的碎殼,一旦氣體停止它們就會死去,住宅旁邊就是墳場。

談起深海景象,汪品先高興得像個孩子。他的快樂不難理解,這一潛,汪品先足足等了四十年。

汪品先第一次聽說深潛是在1978年,他到美國和法國進行為期兩個月的科學考察,某次晚宴,他遇到一位破深潛紀錄的法國科學家。“他對我說,海底的海百合林非常漂亮,你一定要看看,而且深潛絕對幽靜,和上天不一樣。”彼時中國還沒有實力將科學家送入海底,但這件事在汪品先心裡埋下對深海的嚮往。

82岁中科院院士汪品先:我为什么要三下南海深潜?

►汪品先和丁抗在“深海勇士號”潛器前

隨後的40年,汪品先全身心地投入海洋地球科學的研究,一直等待深潛機會。汪品先說,中科院深海科學與工程研究所所長丁抗和他有過約定,等到深潛器造出來就一起下潛。今年,我國自主研製的“深海勇士”號4500米載人深潛器投入試驗性應用後,汪品先第一時間決定登上母船“探索一號”進行下潛,執行他領導的“南海深部計劃”西沙深潛航次任務。

從壯盛之年等到白髮老人,汪品先感慨,“實現了多年夙願,真的特別開心。”深潛完回到船上,他高興地對大家說這是“愛麗絲漫遊仙境”!

“海洋的主體是深海,各種形式的深潛是大勢所趨。深海的開發,改變著地球科學的發展軌跡。從前人類只在海岸和海面觀測海洋,如今要進入海底,到海洋內部去研究海洋。能夠早點下潛,也是我的幸運。”汪品先說。

“下潛前也不是一點顧慮都沒有,但我還是想下潛。”汪品先說,他的安全感來自於對整個航次任務團隊的信任,全船都為下潛做了周密的安排和部署,他“像大熊貓一樣”被大家照顧。汪品先說,陸地地質和海洋地質有相似之處,他過往幾十年積累的豐富野外考察經驗,給了他很大的幫助。“我的夫人和我都畢業於莫斯科大學,她也從事地質這個行業,她懂得這件事的深淺,所以很支持我。”

汪品先說,除了做科研,他下潛還有一個目的,就是對當今學術風氣做一點無聲的批評。“現在一些學科帶頭人不到一線,只在幕後做老闆,全部精力放在怎麼和‘上面’打交道。海洋科考有很多共享航次,可上船參加科考的幾乎都是學生,學生做不了主,很多合作實驗沒法開展,這樣的科考是缺乏科學味道的。”

“我不想指責誰,只是想做出一個樣子,我能下去,你為什麼不能下去?一個海洋科學家,怎麼可以不出海?在國外,項目開始時主持科學家一定要到位的,老師通常親自採樣,後面才交給學生,而不是反過來。如果科學家不到一線,單靠學生採樣,那我們起步就輸了。”汪品先說。

“揭開南海奧秘的鑰匙在深海”

“我是在上海南京路邊長大的,親歷戰爭和社會變革,很珍惜現在擁有的一切。”汪品先說,他將自己的學術生涯劃分為兩個階段,劃分的時間節點是2011年。

82岁中科院院士汪品先:我为什么要三下南海深潜?

►汪品先在船上開例會

汪品先出生於1936年,24歲那年從莫斯科大學地質系畢業,後來又於1981年至1982年在德國基爾大學從事研究,1991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長期從事海洋微體古生物與古海洋學研究。

20世紀70年代起,汪品先通過微體化石進行古環境研究,曾完成我國第一口海上石油探井的微體古生物分析任務。80年代中期起,他首次發現了南海等西太平洋邊緣海在冰期旋迴中環境變化的放大效應。1999年初,他作為首席科學家成功主持了中國海區的首次深海科學鑽探。此後,他一直在為深海研究做貢獻。

2011年起,汪品先開始做“這輩子一件比較大的事情”,他成為了國家“南海深部計劃”指導專家組的組長。這個計劃於2010年7月正式立項,吸引了全國30多個單位700多名研究人員參加,設立了60個研究項目,是我國海洋領域第一個大型基礎研究計劃,採用一系列新技術探測海盆,揭示南海的深海過程及其演變。

為什麼要做這件事?汪品先說,他的心願就是讓南海成為全球研究程度最好的邊緣海。他希望向世界表明,對南海深部的認識,主要是中國人取得的。

“如果把南海比喻成一隻麻雀,那我們現在就是要解剖這隻麻雀,瞭解它的生命史。”汪品先打了個比方,南海深部計劃由三大方面組成,從海底擴張到板塊俯衝的構造演化作為生命史的“骨架”, 以深海沉積過程和盆地充填作為生命史的“肉”,以深海生物地球化學過程作為生命史的“血”。南海深部計劃就是要在岩石圈、水圈和生物圈相互作用的層面再造南海的深海盆地發育過程,以及該過程的資源環境效應。

“當前的南海開發主要在淺海,而揭開南海奧秘的鑰匙卻在深海,”汪品先說,“計劃的成果將讓人們能在充分了解的基礎上保護南海的生態環境,進一步開發資源。”

目前,該計劃成果豐碩。汪品先說,現代地球科學源自歐洲,海洋地質的模型源自大西洋。但科學家通過南海的研究工作發現,南海成因並未遵循大西洋形成的模型,西太平洋有著自己的模式。同樣,他們還發現,低緯度地區的氣候並非只受高緯度北極冰蓋驅動,跟著北大西洋走,而是有著自己的變化規律。“地球科學有地區性,地球科學確實是歐美建立的,但世界是多樣的。緊跟前人固然好,文章也容易發表,但是自然科學就是在改正、甚至推翻前人結論的基礎上發展的。”汪品先說。

82岁中科院院士汪品先:我为什么要三下南海深潜?

► 汪品先和丁抗在現場

“我們都是懷著好心,希望社會變得更好”

“時不我待。”汪品先說,去年因為身體查出了一些問題,他被夫人“勒令”縮短工作時間,但現在還保持早晨7點半起床,晚上10點半回家,基本“全天候”的工作習慣。

“有一位好友突然離世,讓我對時間的感覺變了,現在我是‘倒計時’過日子。所以想早點安排我還能做哪些事,按照重要程度排好序。”汪品先說,南海深部計劃歷時8年,儘管按規定今年年底結題,但這不是南海研究的結束,而是一個更大的開始,希望能夠衍生出更多具有價值的研究,引導出更大規模的研究。下一步,他想盡全力推動大洋鑽探的進展,向國際大洋鑽探核心挺進。“中國對科技投入之大,舉世矚目。但是單單靠錢是不夠的,中國人一定要為國際重大計劃貢獻自己的科學想法和科學題目。”

如果做完了這些還有時間,汪品先表示還願意為科學和文化做一些努力,他時刻關注國家創新和科研進步的話題, “在我看來,創新的源頭有兩個,一是自然,二是文化”。

汪品先說,沒登過阿爾卑斯山,就難以理解山脈的複雜構造,就像他不下潛,就對海底缺乏感性認識。只坐在大樓裡寫論文,很難做出好的研究,很難有真正的創新。

“科學不都在術語裡打轉,科學是文化的一部分。文化是創造性思維的沃土,只有擁有創造性思維,才可能做出有益的改變。”汪品先說,中國的科學家不能做科學上的“外包工”,從外國的文獻裡找題目,買外國的儀器分析後在外國發表,而必須擁有自主創造力,擁有“一手”成果。“做螺絲釘盡職盡責沒有錯,但人不能只做螺絲釘,一大堆螺絲釘還是螺絲釘,問題是你要想辦法做成機器,科學家必須要有創造性,全社會要大力提倡創新文化。”

汪品先還認為,做科研不能“唯論文”。“發表三篇就比發表兩篇厲害,這不可笑嗎?”他還不贊成學術單位靠錢挖人,搞惡性競爭,“沒聽說過哪個國際前沿實驗室是靠砸金錢建起來的科學暴發戶”。

這位一貫敢言的老人最後說道,“這些年,我說了不少得罪人的話,但我是讚賞自己說了一些真話。我們都是懷著好心,希望社會變得更好,儘管說了不一定有用,但我還是要說,如果連聲音都沒有了,那才是真的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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