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拾趣——畫說幽默故事6則

文學作者

民間拾趣——畫說幽默故事6則

顏才現,原名財獻,福建省晉江安海鎮人,1951年出生。中國民主建國會會員。歷任晉江市安海建築工程公司技術經理,助理工程師。從小愛好書法和中外古典文學。尤擅草書,草書作品多次在國內入展獲獎。有《顏才現草書古典文學作品選》一書正式出版。80年代多篇民間故事在《新光》雜誌發表。

本文集收集的作品,係作者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所寫的文章。真實反映在特定歷史背景下,作者的生活、工作和思想的歷程。作者以苦為樂,樂觀向上的生活態度,溢於言表。通觀全集,以幽默小品文觀之,亦不為過。

美術作者

民間拾趣——畫說幽默故事6則

楊葦,1971年生,出版連環畫作品多部,1992年在京舉辦個人畫展。所作國畫人物清峻通脫,詩意盎然。事蹟曾被中央電視臺、香港鳳凰衛視等多家媒體報道,現為職業畫家。

目 錄

幽默故事(1980-1983)

1. 畫虎記

2. 落牙詩記

3. 救駕記

4. 萬鈞擋故事

5. 奔喪記

6. 抓漏鬼

編後記

幽默故事

本書收作者1980-1983年以民間故事形式所作幽默小品故事6篇,當年先後發表於《新光》雜誌。

畫虎記

從前,有一個縣官喜歡作畫,山水花卉,畫了不少,論那技法,並無可取之處,而又偏偏愛裝風雅,將畫到處贈人,想以畫家之名結識朝中權貴,而圖終南捷徑。門下一班清客相公,窺其所喜,一味奉承,弄得他飄飄然終日以名家自居。

那年,正值吏部尚書六十大壽,尚書為官貪酷,百姓稱為“刮地虎”,而卻擅書畫,尤喜畫虎,收藏了不少傳世虎圖。縣官認為這是個干謁名公以求進身的良機,於是在搜刮民脂民膏籌備了一筆厚禮外,還想作一幅虎圖獻上,以投其所好。

他想畫一隻仰天長嘯的老虎,並且預先撰好了題詩,曰:“長嘯一聲風颳地雄跳三澗電擎天”。他抓來一隻貓,關在籠裡當模特兒,“貓虎同宗”只要能傳神當然要比到深山裡去看老虎安全得多。其他部分畫得很順筆,最頭疼的是虎屁股和上面的斑痕,他在稿紙上不斷的試筆,但總是不如意。

眼看那喜慶之期日近,可是畫上虎屁股位置還空著。縣官又急又惱,凡是能夠在紙上塗出毛絨絨的斑痕的東西,如毛刷、苕尾、豬鬢、髮髻之類,他都一一試過,可是效果都不。他本想取消這個計劃,但在他動筆之初,為了震動視聽,已由門下清客傳出消息:“大人親筆作虎圖一幅為吏部尚書祝壽”。總之,欲罷不能,非畫不可!過份的思勞使他連打三個哈欠,在榻上打呼嚕入夢鄉。

“住嘴!廢物!瞎了你的狗眼!”縣官滿臉鐵青,猛地在椅上坐下來,“哎呦”他覺得屁股上的傷痕,經那帶有酸性的彩墨浸泡,正火辣辣地燒起來,真該給你三十棍才對,你這沒有半點文藝修養的狗奴才”縣官恨恨地說轉身向旗牌官:“那麼,你說呢?說對了,賞銀二十兩,說不對,小心屁股開花,哎呦... ...”縣官忍住怒火,額角沁出汗來。

旗牌官上前一行禮,胸有成竹地應道:“稟老爺,上面題有‘雄跳’字樣,是隻雄貓無疑!” “啪”!縣官把驚堂木一擊,喝道:“拉下去,打大棍五十!”此時,他只覺得臉上一陣青白,屁股上的傷痛被劇烈的咳嗽所牽動,順著咳聲,不斷地向肉體的深處作有節奏的傳遞。他於是走下堂來,信手把一個差役當胸扭住,摔到那幅畫下,圓睜佈滿血絲的雙眼,用嘶啞的嗓門,從丹田裡發出怒吼:“狗奴才,你說說,這上面的到底是什麼?

差役像一把被抽動了馬頭琴那樣,發出顫抖的低音:“嗡,稟老爺,小的怕... ...”

“怕什麼?快說!”縣官一樂,以為他就要說出“怕老虎”來,心裡又燃起一

線希望和期待。

“怕老爺... ...”

“怕老爺畫得吧?”縣官更加得意,回到堂上,小心地捱到椅上,又變得瀟灑起來:“且慢,老爺也怕它嗎?”

“老爺怕皇帝。”差役一想到棍子的滋味,就不寒而慄,訥訥地答道。

“皇帝怕什麼?”這在縣官,卻有了跟他兜兜圈子的逸緻了。反正心中有把握,打打岔又何況呢。

“稟老爺,皇上是萬民的主宰,誰都不怕,只怕天。”

縣官捋著鬍鬚問道:“天怕什麼?”

“天怕烏雲,老爺!”

“何以見得?”

“烏雲遮天,故晴天怕烏雲,老爺,!”

“答得不錯”,縣官點了點頭,一時忘記傷痛,樂滋滋地眨巴著眼睛問道:“雲怕什麼?”

“稟老爺,風捲殘雲重見天,故云怕風。”

“答得好!風怕什麼?”

差役一時噎住,呆呆地跪著,雙腳打顫。

“快說,答得好有賞!”縣官忽然感到煩躁起來,又記起了傷痛。

“稟老爺,風怕牆,牆可擋風。”

“牆怕什麼,快說!”

“牆最怕老鼠,老鼠穿穴過牆,老爺,嗡... ...”差役又開始兩腿打顫了。

“老鼠怕什麼?你這混蛋,答錯了,敲斷你的狗腿! ... ...哎呦... ...”縣官從椅上站起了,眼中逼出一道兇光。

“稟老爺,老鼠怕、怕... ...怕老爺!”

“怕老爺怎的?你這狗頭!”縣官抓起驚堂木。

“怕老爺畫上的那、那... ...那隻貓!”

縣官忽然覺得天昏地旋,口吐白沫,望後便倒,師爺把他扶住,喚道:“老爺,你怎麼啦?”

“快,快叫太太,說我昨天的舊創復發了,快快... ...”

原載《新光》1980年 顏財憲 整理

落牙詩記

安平裡先前有一位姓趙的私塾先生,課餘最愛填詞賦詩。倒也知命樂天,過著淡泊的晚年,只是滿口老牙都掉了,剩下一枚大門牙,倒掛在齲齦上,在兩片軟橡皮般的皺唇間晃盪著。先生每每自嘆平生沒什麼好東西讓它享受,所以對它便格外地憐惜了。

那年元宵,一位詩友登門求詩,還捎來一塊家鄉的佳點“石獅甜果”,當夜,兩個老朋友雅興大發,在院子當中點了一盞五彩繡球上元燈,趙老先生還破例從床底拖出一口斑駁鏽蝕的鐵皮箱,從中取出一個鐵罐,從罐裡倒出一個小紙包,小心地打開紙包,輕輕地拈了一撮茶末,滿滿地泡了一大陶壺,把客人帶來的甜果,先用格尺按出長寬相等的幾十個小方格,然後用刀切成幾十個小方塊,放在一隻古香古色的瓷盤正中。於是吧唧了一下嘴唇,對客人道:“人生快事莫過於此也!仁兄請用茶。”兩人對坐,一邊品茶食果,一邊喁喁哦哦,嘗月覓句。

趙老先生隔壁住著一位姓孫的富商,這時招羅了一班市井商賈,在大廳裡縱酒呼拳,喝三吆四,焰火爆竹的爆裂聲,隨著鄙謔的囂嚷,從隔壁花園傳過來,不斷地把先生彷彿就要湧出來的詩思頂回去。

先生焦躁地放了筆,對客人說:“仁兄見笑,不才此刻頭腦鼕鼕烘烘,寫不出什麼了,慚愧之至也!"客人忙拱手陪笑道:“不妨,不妨!先生且別窮思苦索了,請吃甜果,嚐嚐明月,待夜闌人靜,俗囂斂聲,先生宏才雅興,自然會橫溢生髮也!”先生嘆道:“仁兄褒獎過早,請用茶。”他用牙籤認準一塊切得最方正的甜果,一簽戳住,送到唇邊,用那枚門牙小心地蠶食。

過了半夜,隔壁孫某一班商賈豪興大發, 有幾個還奔到安平聚芳樓,接來一群歌妓,在陽臺上腰扭臀搖地舞起來。先生再一次放了筆,羞惱地把斑白的頭晃了晃,只聽那詩友道:“先生莫急,人之才稟,遲速異分。司馬相如含筆腐毫,張衡《兩京賦》精思附會,十年乃成。今天色已晚,先生請將息去吧,待弟把文房四寶,供在先生榻前,燃上一柱清香,先生一覺未竟,定然有神來之筆,後日也可為文壇留一段夢中得詩的佳話。小弟明晨一早,定當漱口浴身,在先生房門外靜候好音。”趙老先生道:“羞煞不才也,只好姑妄試試。”看看盤裡還剩一小塊甜果,客人似乎不忍“暴殄天物”,堅請趙老先生來“完成”,用牙籤扎住,送到先生唇邊。先生素仰謙讓淳風,哪裡肯受,連聲說:“這這這,這最後一塊,不才豈可掠美獨得,還是仁兄享用吧!”推到客人唇邊,客人如何肯依,又推回來!“哪裡哪裡,先生德高望重,這最後一塊還是先生受用吧。”兩人都立起身來,在院子裡一來一往地打拱作揖,互相推讓。早驚動了隔壁樓上及時行樂的孫某諸君,一齊鬨笑著擠到陽臺上的欄杆邊看熱鬧。

最後,還是趙老先生年老力衰,不勝這一來一往的推讓,就接過牙籤道:“仁兄既然如此恭讓,不才只好從命,當仁不讓了。”於是“權且”把甜果含在口中,猶豫地挪動著上下顎。

隔壁陽臺上孫某一班人拍手鬨笑,有人還丟過來一串鞭炮。先生一怔,忽聽口中一聲“咔擦”微響,驀地斜歪了嘴,急急收唇合咀把滿臉皺褶往鼻樑緊縮,半晌才“噢唷”一聲大叫把苦皺從鼻樑四周鬆開去,抬起頭把口中帶血的甜果朝隔壁陽臺上鬨笑圍觀的孫某一班人迎面唾去。

原來那甜果雖是閩南一帶名產,素以柔軟香甜著稱,但經一夜晚風吹拂,已經變硬許多,先生自己牙根太弱,而且只剩這枚門牙,傍無佐依,於是弄斷了。

客人忙扶住先生問道:“先生怎麼了?”不料先生這時煞白的臉上,忽然泛出一派異彩,一手撫腮,一手猛抓了筆,歪頭怪笑道:“來了,來了,終於來了!”青筋盤結的手,便抖抖縮縮地在宣紙上寫了下面這首打油詩。

一員牙將守街亭,可憐中宵竟拔營;

眼下全軍皆覆滅,徒留諸葛守空城。

客人扼腕笑道:“ 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古人發憤著書,大抵皆意有鬱結,不得通其道也。今日先生亡齒,雅韻乃得,信不誣也!”

先生苦笑,唇角掛著兩點血珠,額邊和鼻端沁出一層虛汗,終至於臉上漸次泛出了類乎悲哀的絕望神色來。而隔壁孫某一班人,因為先生那迎面一唾,已經在陽臺上大罵大嚷地騷動起來,其中一個曾經被先生稱作“朽木不可雕也”而逐出書塾的少年,硬要從陽臺上跳過柵欄,找先生“算賬”,還是孫某素講仁義道德,力勸眾人,說是看那老窮酸,命如懸絲,不必待送官究辦或勞義拳加身,稍待必自斃,諸兄不信,願以紋銀一百兩賭個輸贏。聽到“送官”二字,內中一位清客願意馬上來寫訟詞,說是這“老不死”未必馬上倒斃,這時雖然費神動動筆,明天一早,便有大用在。眾人稱是,便來圍觀清客寫訟文。這清客乃當地師爺之子,頗具“倚馬可待”的捷才,且善周納鍛鍊之功,從雞叫頭遍到天色微曉,已經寫了一大疊稿紙,假如沒有時時停下來,在一些關鍵字眼上推敲一番的話,也許在雞叫二遍的時候就可以寫成的。

其實,這風燭殘年的趙老先生已經在仰天倒地之後,由客人抱進書房,不久便在長榻上溘然長逝,無須等到第二天了!

原載《新光》1980年 顏財獻 整理

救駕記

乾隆年間,安平《安海》出了一個姓錢的秀才,賦性傲岸不羈,專愛打抱不平,劫富濟貧,地方縉紳對他都側目而視,官府也奈何他不得。

有一次,縣衙裡那面幾十斤的銅鑼被人偷走了,縣官派人四出搜捕,擒了三十多名百姓當嫌疑犯人入牢拷訊,一面還懸賞三百兩銀緝盜。

忽報錢秀才揭榜,縣官升堂傳見,得知盜賊把銅鑼拿到孫記典當鋪按了五兩銀子,今日期限一過,店家便要將大鑼回爐熔銅。縣官聽了,急派人拘捕店主孫少逸到公堂與秀才對證。案情果如錢秀才所告,盜賊不是別人,正是原告錢秀才自己。

縣官大怒,要將錢秀才治罪,錢秀才嚴厲斥道:“你身為朝廷官吏,庶民父母,連大鑼也顧不住,還能為民緝盜防奸?官府如此威嚴,尚且被偷,小小百姓,還能安居樂業嗎?你官府被盜,可以任意拷訊百姓,那麼百姓遭殃,更該痛打官吏來解恨了!”這席話,駁得縣官面紅耳赤,無話可答,連叫休堂。但是錢秀才並不罷休,扭著縣官直要告到泉州府去。

最後,縣官無可奈何,當堂以“銷贓罪”罰了孫店主三百兩,來付給錢

秀才當首賞銀,這條公案才告了結。

孫店主平生貪酷刻薄,此時吃了大虧,滿腹責怨自不必說,那三十多名無辜百姓,在獄中受了冤屈可想而知,在保出牢時,每人還被榨取幾十兩銀子,流入縣官的腰包。

錢秀才將賞銀賑濟市井貧窮。不幾天,又是兩袖清風。

這一日,閒坐無聊,不覺提了一隻掉了耳的宋窯“磁灶土瓶”上街,思想到酒店找黑狗四賒幾兩“安平薯燒”下肚澆愁。到酒店門口,見圍了一堆人看熱鬧,忙擠進去,見一個童生,身戴重孝,將一疊疊文籍叫賣。童生見是秀才,忙遞過一本文稿,悲聲作揖道:“秀才公,請惠顧則個。”秀才接過,見封面上題著:“鴻江釣徒隨筆”,還打著“安平趙壁”篆章,因驚道“莫非趙老先生?只道還在開館授學,奈何一至於此?”童生嘆道:“正是敝業師。說來話長,只因今年元宵,來了一位師叔,與先師飲茶賦詩到深夜,偶染了風寒,又因多吃一些甜果,竟將一枚僅有的門牙弄斷了,從此飲食不進,未幾仙逝了,先師暮景不佳,曾向他隔壁的開典當鋪的店家孫少逸借了二百兩銀子,加上利息,已有六百多兩債款在身,靠我們幾名窮學生的些少束脩,如何還得起,誰知孫店主早已有侵吞先師祖傳業

產之意,因此乘人之危,向師母索債日急,說三日內如不奉還,定要告到縣衙去,少不得判個“賴債罪”將那房產抵押了事。所以師母於拔釵搜篋之餘,惶急無策,只得命我等幾個窮學生,將先師的藏書,分頭在酒肆茶樓,旅店驛站發賣,以冀海內士子,有知音者,能慷慨解囊,拯救師母於內憂外迫之中。先師這部遺稿,生前無力刊印,秀才公如能買下,後日代為刊行於世,實為一番無量功德,先師泉下也可瞑目矣!”,說罷,不覺垂下淚來。

秀才翻著稿嘆道:”想這趙塾師,執教鞭數十載如一日,門生中飛黃騰達者甚多,而自己卻默默無聞,落得這般下場,實在可悲。好在還有這部遺稿... ...”。他抬頭對童生道:“可留下給我,只是趙夫人所需六百兩債銀,待我去取,即刻便來。”一邊將那“磁灶土瓶”望酒店中擲去,叫道:“黑狗四,且打薯燒半斤,切滷豆腐一碟,去去便來。”黑狗四接住土瓶,裂嘴笑道:“秀才公,知曉了,速去速來!”

此時孫記典當鋪店主孫少逸坐在櫃檯內,似醉的濁眼在行人身上打旋兒。櫃內有一口專裝銀錢的布袋,店主雙手伸在裡面,捏摸著那些銀錢作消遣,口中哼著南曲《不良心意》,忽見錢秀才吃赤呼呼奔過來,身後還跟著一群人,像是隨著看熱鬧的市井閒漢,於是心中一怔,不覺信手把布袋塞到櫃底,並用雙腳使勁踩住。

秀才果然走入店門,櫃外打拱道:“孫老闆,你好自在!”店主恨聲冷笑道:“倒是你騙了三百兩骯髒錢,才會不自在!”秀才笑道:“您老好記性,還耿耿於懷。”店主切齒道:“恐怕十世八世也忘不了!我看你一雙赤狗目,想是受用了吧?你還有什麼新花招嗎?銀錢小店倒是有的,單單適才一筆進款,就有六、七百兩在此。”說話間不覺用腳將布袋踩得“吱吱”發響,“縣官太太這次華誕吉日,請帖送到本宅,我賀的壽儀,多少也可養活幾十名寒酸秀才。

秀才冷笑道:“說到縣官,我今日來此叨擾,正為一場官司要跟你打呢!”

店主鐵青了臉,站起身,怒罵道:“狗秀才,你若不怕反坐罪,隨你打到皇家殿前!”

秀才怒道:“只因皇上受你這吸血市儈侮辱,要告你犯上之罪!”

店主略現驚疑之狀;秀才翻身過櫃檯內,把店主用腳踩著的布袋拔起來,從中抓出一把銀元,放到櫃檯上,對門外聞聲而來的幾百名看客道:“列位在此作證,這些銀元上面都鑄著皇上'乾隆通寶’‘康熙通寶’御號,這廝狗膽包天,居然將它踩在腳底,該當何罪!”

中間一位看客道:“犯上欺君,多虧秀才救駕!”說得很多人暗笑出聲。

秀才正色叫道:“吾主有難,臣救駕來遲,死罪死罪!”一邊捏住布袋

嘴,把整袋銀元向肩上一甩,飛身跳出櫃檯,撞開眾看客,大義凜然地朝酒

店揚長而去... ...。

原載《新光》1981年 顏財憲 整理

萬鈞擋故事

四百多年前的一天上午,閩南著名商埠安平鎮像往日一樣熙熙攘攘,晉、南、

同一帶的農商從四面八方趕來,狹窄的街道邊擺滿了各種地攤:糶穀物的、賣海

鮮的、打湯點的、還有弄雜耍跑江湖的。十字街口,一間撐著酒旗、響著絲竹、

逸著叫人不由得暗暗咽口水的香氣的閣樓上,窗簾動處,探出了一顆長滿大鬍子

的頭。一雙醉眼,默默地俯視著街道上萬頭攢動的人流。

好一個上市的熱鬧場景... ...

忽然,街道上,人流隨著遠遠傳來的喇叭聲起了一陣不安的騷動,接著醉漢看到一個令人髮指的場面,濁紅的眼裡不覺泛出一陣憤怒的兇光,臉上的橫肉痙攣著,鬍子也根根豎了起來。

只見一個管家裝束的駝子,手裡舞著一把銅鞭,手中不斷叱罵著,在喇叭手的前面開路。後面是兩隊彪形健僕,每隊十六人合抬一根大石柱,“杭唷杭唷”地喘著粗氣,從街上由喇叭聲迎過來。人們叫爹喚娘地往後退,許多來不及移動的攤擔被撞翻了,那些躲閃不及的人被駝子的鞭一抽,都頭破血出地往後倒了。 “空、空”兩聲,扛抬的行伍在酒樓下當街歇下了。大鬍子醉漢拖著木屐,踉踉蹌蹌地走下酒樓。這是兩根圓形大石柱,柱端呈錐形,還繫著綵綢,柱長三丈餘,徑可一尺五,兩根一樣大小,石面鑿得很細。醉漢走近駝子,斜眼問道:這兩根石柱抬到何處?”駝子彎著腰,一手撩著胸襟,前傾著上身,樣子像預備撲食的貓,他狠狠地把銅鞭一揚,喝道:“滾開點,鄉巴佬!這是我家呂太爺為先老太爺豎碑坊買下的門柱,太爺吩咐,務必從安平街吹鼓迎過,沿途顯耀顯耀!”說著,又把銅鞭朝那些喘息未定的健僕一揮,喝道:“恁媽的,歇夠了吧?‘上肩’!你們這班不中用的奴才,光會吃飯,看我打斷你們的狗腿!喇叭手!恁媽的!再這樣斷斷續續有氣無力像老貓咪叫,老子把你們的喉嚨割掉!”

“且慢”,醉漢打了個酒嗝,毛茸茸的臉上露出個怪相,冷笑道:“原來你是呂府惡奴,久仰久仰!不過我有一事相商,府山呂老爺昔日肆虐鄉里,安平庶民欲啖其肉,有何面目豎立碑坊,豈不屈辱了這兩支石柱?還是讓老夫扛回敝裡,插到山坡下,權充拴系牛馬的柱子,倒是個好用場,未知尊意如何?”

“大膽狂徒”駝子疵著牙,鐵青著臉叫道:“皇天在上!今日裡是你活到了頭,自撞死路!聽著,來年今日,是你的忌辰!好,你既口出狂言,要將石柱扛走,今要你扛,扛不動叫你死在鞭下!”駝子顫抖的手揚起銅鞭。

醉漢拱手笑道:“既蒙慨允,老夫就扛走了!”說著搖搖手將兩根石柱翻靠緊,站到中間彎下腰張開胳臂,把石柱兜住,徐徐吸了一口氣,骨骼“吱吱”響著把石柱摟了起來,頭也不回地朝街頭走去。

駝子像遭了定身法那樣怔住,半晌才醒轉過來,摸著後腦勺喃喃道:“皇天在上,我遇到了萬鈞擋了!”

人們放開生意,鬧哄哄地喝彩著,跟在醉漢後面。醉漢夾著兩根石柱,走到西出安平二、三里的聚圭坊(即今安海西安村曾府尾的山坡上,把它們相隔四、丈,硬從土中插進去,豎了起來。從此作為安海傳說中的大力士萬鈞擋的遺蹟,這兩支大石柱就這樣在四百年風風雨雨中巍然矗立在古鎮的西郊了。遠遠望去,綠茵茵的草地上,兩支精雕細鏤的大圓柱戟直天,肅穆高聳,令人油然生慨。

附記:萬鈞擋者,安平聚圭坊人,姓顏名廷楠,字君棟,明萬曆中在世。“萬鈞擋”即“顏君棟”之諧音,言其力擋萬鈞之意。關於他的神力,安海一帶流傳很多故事。文革初,這兩根石廊柱被打成一堆亂毛石,再用來修建馬廄。

原載《新光》1981年 顏財憲 整理

奔喪記

從前,有一個善於奉承上司,欺壓百姓的縣官,專門叫師爺收輯了一本外交備忘錄,內載各有關上司的太太華誕,子女婚假日期,及性格、愛好之類,以便隨時送禮,投其所好,做得面面俱到。

本縣有個在京都當御史的,很是顯赫,因死了親爹,便告丁憂,恩准返里治喪。縣官久欲巴結一個京官,便把御史這場喪事看得非常重要,認為是關乎宦海浮沉的關鍵時刻。於是傳令僚屬,下至廚廁僕役,每人要準備一份祭禮,擇日由縣官領隊,一律披麻戴孝,七七四十九步一跪,九九八十一伐三嚎,前往御史第靈堂隆重弔唁。縣官害怕手下一班蠢漢不知禮法,有失禮儀之處,就休堂三天,把一應人等集中在後衙,擬設一個靈堂,僱了一名專門替人家辦喪事的秀才當司儀,讓手下人披麻戴孝,先行學習弔唁的程序、舉止。果然訓練得如臨其境,人人悲哀肅穆,秩序井然不絮。縣官和太太更是以身作則,如喪考妣,跪在一架假當靈柩的木箱下嚎啕痛哭、捶胸頓足。直到紅眼眶、流鼻涕的師爺叫聲“老爺太太節哀”,硬將他們攙起來,還猶自啜泣不停。其中有一名廚子,因覺得可笑,微微在唇角綻出兩個酒窩,被縣官太太瞅見了。太太因平日屢想與廚子求歡,廚子畏懼縣官,只裝不懂,太太未能上手,懷恨在心,於是乘此時告知縣官,說廚子在此悲哀時刻,竟敢暗中取笑,辛虧被她察覺,若讓他此人前往弔唁,必定弄出亂子,得罪御史大人,不若將他打殺了事。嚇得廚子跪在太太面前,苦苦求饒,說一定在靈堂盡悲盡哀,以祈戴罪立功。縣官大怒,喝令差役把廚子揪翻在地,用亂棒毒打,道:“你這狗頭,今日先將你打殺了,用來活祭御大人的老太爺。”打不上十來下,太太止道:“且住,如此打殺了豈不便宜了他,不如將他的狗命寄下,把他的頭髮削光,發在後花園西廂的僧房裡,終生不得婚娶,獨個在那裡唸經懺悔,為御史大人的先老太爺唸佛贖罪。交由老孃親自督察,看他悔改不悔改!”縣官當場命將廚子削了發,欲遣往僧房。太太又止道:“且慢,還是先讓他同往弔唁,看他怎樣戴罪立功,可令他專陪老孃行禮下跪,一來可鑑察他的悲哀程度,是否真心悔改,二來如果老孃過於哀痛,也可攙扶奉侍諸事。事畢後再發往僧房。”縣官道:“太太想得周到,倒是便宜了這狗頭,做一世清閒和尚。還不向太太磕頭謝恩!”廚子磕頭。太太道:“你今已在老孃手中,知情便罷,若還執迷不悟,看老孃手段。”不覺暗暗發笑,不在話下。

且說這日縣官帶領手下弔客二百多人,一律披麻戴孝,到御史第弔唁亡靈。

靈堂裡已經來了一千多弔客,縣官因落伍,心裡惶恐,急忙跪下,納頭便拜。正好這些人都經過幾天訓練,一時間都嚎啕大哭,真是人聲鼎沸,驚天地而泣鬼神。司儀連叫三遍“哀止”,這些人還跪在地上不起來。太太甚至偷偷地將身旁的廚子腳肚上擰了一把,哭著爬進棺材底,小聲對廚子說:“你這短命賊,害老孃好苦!”說著就將嘴唇湊過來。這時司儀已喝過十來遍“哀止”,御史大人見縣官一行人還不止哀,便與眾弔客一起來攙扶,只見一個個因沿途跪拜,都磨破了膝蓋,便各各架開,讓他們站到一邊去啜泣。

這裡縣官太太在棺材底一邊哀嚎,一邊撅著嘴唇想捕抓廚子的嘴唇。人們都被攙起來了,她還不知道。這廚子見不是頭路,就從覆著喪緯的棺材底退出身來,看到大家已哀掉完畢,心裡著了慌,自思道:“今日如不盡哀,如何能將功贖罪,縣官豈能饒得過我,免不了終身做禿頭和尚讓太太肆加調謔。罷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來個大哀特哀吧!”於是跪在靈前呼天搶地大哭起來,又將頭搖了幾搖,那頂孝帽居然被摔到堂廳中,露出一顆颳得油光可鑑的禿頭來。廚子的雙眼被迷濛覆蓋了便一邊哭一邊跪爬,將禿頭在地上伸縮,想把孝帽套在頭上,而那孝帽偏偏在地上滑來溜去,廚子的頭已經碰出幾處紅腫,還是套不上。這廚子是個執拗的性子,不肯用手拿帽,偏要用頭來套,那孝帽一會滑到祭桌下,一會兒又滑到人群中,他就這樣跪爬苦追,弄得頭破血出。弔客們一時忘乎所以,覺得有趣,竟都來圍觀廚子表演,不時發出惋惜或讚歎聲。最後,那頂孝帽繞了幾圈,又滾到靈堂中央,廚子止了哭,揩揩鼻涕,收了淚,仔細看定那到放的帽子,猛地把頭扎進帽口,居然頭頂地把身子像竹筍那樣倒立起來,心裡想道:“終於被我用頭套住了!”縣官和眾看客當時鬨堂大笑起來,有的還喝彩鼓掌不停。廚子來個前滾翻,跪住,把帽戴正,哀聲抱怨似的對縣官道:“今當御史大人的先老太爺的大悲日子,小人痛不欲生,一時天昏地暗,腳痠手軟,連孝帽落地也撿不動,大人如何還有心在一旁嬉笑?”縣官當時如夢初醒,面如土色,跪趨到御史腳下,口稱”死罪死罪”,磕頭如搗蒜,心裡叫苦不迭:“當日沒有棒殺此奴,今日反被他設下圈套,引入死路,自己來作活祭的材料,吾命休儀!”縣官還叫不出幾聲苦,已經被刀爺手取走了首階了。至於縣官太太,由於哀傷過度,直挺挺地撅著嘴唇,再也不能從棺材底爬出來了。

原載《新光》1982年 顏財獻 整理

抓“漏鬼”

古時候,有一個新到任的縣官,看到衙門陳舊,立即上表要求撥款重修。說是要建樹一番政績,必須先樹立官威,而官威的形式,則要靠衙門的堂皇整肅,不然就施展不了才能。不久,上司果然撥下一筆維修款,令縣官督辦。於是徵募了大批民伕和名匠,將衙門修得煥然一新。最引人注目的是公堂屋脊兩端的一對張牙舞爪的青龍。

當這個縣官擇了黃道吉日,開堂問案的時候,忽然來了一陣暴雨,縣官以為老天爺也來助他的威風。過了一會兒,只見屋脊上有雨水像聯珠般滴下,不偏不倚,點點對著縣官座位上方,落到縣官頭上。這時,縣官正在審訊一名抗拒徵召修衙的百姓,並不覺得,直到雨水溼透了烏紗帽,開始沿著他那漲滿青筋的脖頸的時候,這才驚叫起來。他以為有什麼蜈蚣之類鑽入衣領,慌得把頭像搖鼓般地左右亂甩。不料,頭上那頂烏紗帽本來就太大一點,經頭部這樣一甩,那烏紗帽居然脫掉滾到案下,又剛好不偏不倚地套在那個跪著聽審的囚犯頭上。

那囚犯也知趣,急忙脫下烏紗帽,雙手託著,跪趨直前,到案前把帽奉上。誰知縣官本是一個癩痢頭,見露了醜,羞紅著臉,把烏沙帽奪過,將囚犯責打五十大棍,罰勞逸兩年,才算出了氣。從此,每下一次雨,就要淅淅瀝瀝地漏三、四天。令工匠上屋察看,又絲毫沒有破綻,縣官怕再出醜,漏雨期間就不再升堂,只躲在私衙陪太太。老百姓知道個裡,卻偏偏故意在這種時候鬧上公堂,並傳稱縣官老爺“晴天像老虎,雨季如蝙蝠。”縣官忍著氣,默默無語。師爺道:“以小的愚見,莫非屋脊上那兩條龍成了精,或者出了漏鬼?老爺還是請一些仙家術士來禳解禳解。”縣官怒道:“我堂堂七品正堂,怕什麼龍精漏鬼。我有一個拜把兄弟,前因多取一些民財,被仇家告了一狀,罷了官,一怒之下嘯聚一班好漢,在山林裡落草,不如稍個信去,叫他帶幾名嘍羅來,一把火燒了,只當遭到刁民焚燒掠奪,報上去,少不得再撥款重修,一來消了此恨,二來又可中飽些須,豈不兩全?”師爺搖手道:“做不得!萬一上司認真要老爺破案,本縣奸刁頑民又多毒舌,出了破綻,如何是好,依小的愚見,莫若將本地泥瓦匠列名編號在案,每天輪流一人上屋修理,修好了無事,修不好則當日罰銀若干,此叫車輪戰法。如此週而復始,那些泥瓦匠都是窮人,怎堪無了日地在這裡作無用功德,貼本生意?他們必然要人人盡力,個個拼死的了。老爺此時,隔岸觀火,如無事人一般,不是爽快?”縣官這時才開顏微笑。

且說那些泥瓦匠輪流在屋頂上修理,看看過了二、三個月,還是逢雨便漏,只是每天花一個工日,出一些罰銀而已,倒把一個好端端的屋面,用白灰塗得沒頭沒臉。而屋脊上那兩條青龍,都以為成了精,誰也不敢靠近。

這一天,又輪到一名泥匠叫歪頭二的,一手執著灰匙,一手提著一桶灰,在屋面上打轉。看看日已臨山,自言自語:“這些灰,胡亂再抹上去,實在沒去處,留下來,又恐說我沒動手,不如找個隱蔽處,將灰倒掉。”找來找去,都覺得不妥,看到屋脊上兩條張著巨口的龍,頓開茅塞,於是把那桶灰倒進青龍的口中,慌慌張張地收拾下屋。

從此,公堂居然不再漏雨了。縣官試著雨天上了幾次堂,看看平安無事,人們紛紛議論龍精受到了歪頭二的制服。

縣官不覺惱羞成怒,滿腹怨毒傾瀉到那兩條青龍身上。便命差役上屋將那兩條青龍砸掉。那些差役看到青龍不再作怪,都壯了膽,蜂湧上屋,掄鋤揮鍬,可憐兩條活靈活現的青龍,不消幾時就變成一堆瓦礫灰土了。縣官恨猶未消,憤憤地爬上屋脊觀看,忽然看見龍尾一條紗線,把它抽了出來,原來青龍是空腹的,這條紗線從龍尾沿著屋脊裡埋佈,直通公堂縣官的座位上,一下大雨,張開的龍口成了進水口,龍腹當成蓄水池,雨水就順著作為導水管的紗線一滴一滴地漏下去,直到滿腹雨水漏完為止。縣官立時氣青了面,顛著腳,險些從屋頂上摔下來。

原載《新光》1983年 顏財獻 整理

幽默故事編後記

本書所輯六篇幽默小品,係作者在1980年至1983年,以民間故事形式,用顏財憲、顏財獻署名,先後發表於當時晉江縣文聯主辦刊物《新光》上。

90年代初,又被收入晉江文化叢書。其中“畫虎”一篇還被電視臺作為“講

古”欄目故事播送。

發表期間,縣文聯領導陳啟初、李燦煌、曾閱先生,曾平暉、楊清毓伉儷,都曾給予關注和鼓勵。對於這“碩果”僅存的處女作,良有敝帚自珍之感,故輯錄成書,聊供莞爾。

2016年9月12日於運斤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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