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一個縣城的今生與前世

新北川縣城精緻漂亮,像個大花園,但一些老北川人仍時而想念老縣城。兩地相隔不過30公里,卻是舊與新的距離,連接著北川縣城的前世與今生。這背後,是老縣城錯過的一次次機會以及新縣城的一次次努力。

北川:一個縣城的今生與前世

北川職業技術學校遺蹟前的一棵樹,亭亭如蓋,是如今老北川縣城舊址少有的生命氣息

“冷美人”

震後10年,北川成了兩個北川。

在綿陽汽車站購票坐車,售票員聽說是到北川,會特意問一句:“新北川還是老北川?”地震之後,受災嚴重的北川縣城被判定原址不具備重建條件,成為整個災區唯一異地重建的縣城。新縣城坐落在永昌鎮,由當時的國家主席胡錦濤親自定名,寓意“永遠昌盛”。

北川:一個縣城的今生與前世

在新北川縣城,每個居民能在5分鐘內到達一處公共綠地

從綿陽坐汽車出發,大約50餘分鐘可到永昌鎮。我對這趟車並不陌生,初中時我在綿陽上學,家住安昌鎮,是綿陽到北川的必經之地。每逢週末放假回安昌,都會選擇坐終點為北川的汽車。

印象中的北川人,質樸勤奮。同樣的車程,這趟線路比直達安昌的車沿途停靠更少、速度更快,票價卻更低。車一路駛出成都平原,進入龍門山區,每當車到如今永昌鎮的地界時,視野裡平原的地平線上就會升起幾座大山,乘客就知道安昌快到了。

安昌距離老北川只有25公里,但在2008年大地震前,我從未去過北川。那時候,去北川就意味著進山。在三面環山的安昌,去往北川的路一直延伸進巍峨的山區,遠遠望去,顯得神秘而未知。

永昌是北川歷史上的第四個縣城,也是首個安家平原的縣城。這個名字就寄託了美好寓意的縣城,外觀上就和其他西部縣城區別開來。搬遷到平原地帶的縣城開闊大氣,在去往安昌的大道旁一面鋪開。整個縣城綠化覆蓋率極高,像一個大型公園。

北川:一個縣城的今生與前世

李曉江是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原院長,全程參與並主持了新北川縣城規劃建設工作

“我們當時的理想是要建一個小城鎮的典範,希望它是能夠代表未來的。”參與並主持了新北川規劃工作的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原院長李曉江說,新北川規劃中,用到了很多後來中央城市工作會議提出的城市發展理念:窄馬路、密路網、開放式街區和高覆蓋率的城市公園綠地系統。

新縣城的南北兩邊,居民樓小區建築小而精,均不超過6層,道路密集、街區開放。中部則是羌族風格濃郁的巴拿恰商業街,意為“做買賣的地方”,建築極為有特色。

如果不是巴拿恰東邊的新生廣場和抗震紀念園,拜訪者可能不會看出整個縣城有一絲地震的痕跡。在新生廣場,10年前的抗震救災中,時任國家主席胡錦濤那句擲地有聲的講話——“任何困難都難不倒英雄的中國人民”被做成了紀念碑,在新北川的核心地帶提醒著人們,這個縣城經歷過怎樣的傷痛。

在縣城北部的白沙街西段,我隨即走訪了4家商戶,間隔不超過100米,卻發現每一家都有子女及直系親屬遇難,賣老北川特產的商人趙萬友就是其中一員。在地震中,他失去了摯愛的女兒、侄兒和丈母孃,也失去了自己在老北川縣城奮鬥十幾年的成果:10間門面、2層門市部與房產、價值百萬的庫存貨物。

趙萬友目前賣臘肉等老北川特產,但生意並不好做,白沙街人流量不高,有商戶已關門——這似乎是整個新北川的一個縮影。這樣一座美麗精緻的縣城,人氣卻略顯冷清。縣城人流車流稀少,個別路口不設紅綠燈,出租車和共享單車蹤跡罕見。以巴拿恰商業區為代表的羌城旅遊區,雖被評為5A級景區,但遊客稀少。主幹道兩旁的次幹道,已鮮有商家營業,七匹狼、探路者等商鋪,只見招牌,但大門緊鎖。

“那邊已經洗過好幾輪牌了。”巴拿恰主幹道上賣老北川特產的老闆何國平2011年起就一直在此做生意,見證了這裡的興衰。他說,平日只有勉強維持,人流量在節假日等旅遊旺季會比較多。餐飲和特產生意在這裡會相對更好做一點,“好多賣衣服的,偷偷地關了門就走了”。

這也讓北川縣委書記賴俊頭疼。賴俊對我坦承,新縣城目前人氣還不夠。有中央領導來視察,告訴賴俊說這個縣城目前是個“冷美人”,美但冷清,需要想法子把縣城做熱。按照規劃,2015年新北川常住人口將達到5萬人,但目前只有3萬餘人。相比之下,相鄰的安昌鎮反而更熱鬧些,有4萬人。

北川:一個縣城的今生與前世

廢墟上的“斷臂”

北川:一個縣城的今生與前世

老北川縣城,一棟樓房孤零零地立在江水中,低處樓層已被淹沒

北川:一個縣城的今生與前世

老北川縣城某公司遺蹟,辦公樓已完全垮塌

新縣城沒有建起之前,趙萬友在帳篷和板房“恍恍惚惚”度日如年,暴瘦30斤。靠著四處向親友借錢,他在安昌鎮賣老北川特產的生意得以東山再起,從最初的半個店面慢慢做大後搬來新縣城,卻發現此地生意不如安昌鎮好做。“能維持走就算不錯了。”趙萬友指了指整個街區,估計至少有40%在虧損。“地震之後,只有我們這樣做生意的沒人管。”

對很多新北川的生意人來講,他們時而懷念那個狹小而密集的縣城。那裡青山環繞、河流穿城而過,街坊鄰居人情熟絡,熱鬧而親切。趙萬友正是在當地的農貿市場賣菜起家的,後成為老北川最大的海鮮批發商之一。整條白沙街,不乏趙萬友這樣的老北川商戶,在店名上標明“老北川”字樣,提醒著行人,他們鄉關何處。

有幹部也在懷念。李春曾任北川圖書館館長,震後,她帶著二級殘疾的身體,重建了由知名建築師崔愷設計的新北川圖書館。她喜歡安置小區裡的櫻花和新縣城的環境,但也常常懷念老縣城的家。

那個家被她稱為“聯合國大樓”,集中了縣委各機關的幹部,大家在大院裡時常串門聊天,親切熟悉。而如今,在樓房小區,李春與鄰里互不認識,這種隔離讓彼此陌生。“假如時光可以重來,我仍會選擇老縣城的家。”

但老縣城已經不復存在了。老縣城在北川曲山鎮,距離永昌鎮不過30公里,卻是死亡與新生的距離,連接著北川縣城的今生與前世。與新縣城的冷清相比,老縣城則是寂靜的,這裡已是規模最大的地震災難原貌遺址區。廢墟前,一則標語寫著:“親人已經安息了,我們還忍心打擾他們嗎?”

這個佔地面積1.2平方公里的地震遺址,像是一塊巨大的傷疤,貼在了龍門山山清水秀的肌膚上。從高處看,整個老縣城被兩山環繞,兩山均可見地震中的滑坡塌方痕跡。山谷處,湔江穿城而過,劃其為新老兩個城區。

人置身在新城區遺址,有一種強烈的幻滅感和末日感。平日庇護人的建築與房屋,在無形的力量面前顯得不堪一擊。地震衝擊波好像一隻上帝之手,將所有堅固的鋼筋水泥扭曲、摧毀乃至揉碎。遺址入口約200米處,有一處名為“景家山崩”的遺蹟,巨大的石頭從山體滾落至此,直接覆滅了山腳下的北川中學茅壩校區,只剩一個國旗杆在風中搖曳。

而在湔江對岸,老城區受災更重,更像是遭到來自大自然的毀滅性打擊。大面積滑坡的山體,夾雜著鋼筋水泥,沖毀了5條街道、20餘家單位,房屋被推擠出200~300米遠,形成數十米高的廢墟。

“天一下子全黑了。”地震時,趙萬友帶著老母親,在這堆廢墟的一個巷道里僥倖躲過劫難,“死不死全靠運氣”。山體垮塌沖垮的建築揚起漫天灰塵,趙萬友一度呼吸困難,“差一點就沒呼出來氣”。待到灰塵漸漸散去後,他爬上高處一看,才知道老縣城已完全覆滅。

那場浩劫中,北川有三最:遇難失蹤人數最多、災害損失最重、受災面積最廣,整個北川縣城“城毀人亡”,以至於時任綿陽市委書記譚力一度不相信北川的災情,讓前來報信的北川幹部再回去弄清楚,此時整個北川城只有孤城自救。“當時不曉得北川會那麼嚴重。”賴俊說。

趙萬友說,今日的北川老縣城,已不是當時震後的原貌。經過唐家山堰塞湖、若干次洪流等次生災害的洗禮,整個老縣城的河床都被抬高了近10米,諸多遺蹟已被淹沒。湔江之上,曾經連接北川新老城區的大橋橋墩已被砂石淹沒,只剩橋架露出地面,任憑江水流過而無動於衷,似乎是要緬懷那些並不久遠的往事。

“歷史的錯誤”

2008年8月,當北川新縣城選址舉棋不定時,李曉江回北京給兩院院士吳良鏞先生彙報異地重建選址方案,希望徵得這位學界泰斗的理解和支持。

吳良鏞有個非常好的習慣:在交流時,老先生總是注視著對方的眼睛。但那天,當李曉江詳細地講著選址的地質條件、地理位置和安全等理由時,吳良鏞聽著聽著低下了頭,陷入了沉思。良久之後,他抬起頭,目光凝重地對李曉江說:“曉江,這麼大的災難,不要光相信所謂的科學,要研究歷史!”

這句話好似醍醐灌頂,讓李曉江猛醒。他想起5月25日那天,他和同事第二次進入已防疫封城的北川老縣城時,同事看到如此慘重的災害,不斷重複的一句話:“這是個歷史的錯誤啊!”

“北川經常搖”——在北川採訪,無論幹部和群眾都會提到這一點。北川的幹部圈子,都提到某個縣政府秘書的案例:地震當天,當這位秘書意識到嚴重性,從三樓一口氣往下跑時,他的諸位同事還在嘲笑他大驚小怪。嘲笑他的同事最後都沒能及時跑出來。

北川老縣城位於龍門山斷裂構造帶中,是其主中央斷裂帶北川—映秀斷裂帶(長約320公里)的起始點。地震帶穿整個縣城而過,歷來小震不斷。曾經,這裡發生過的最大地震是1958年的6.2級強震,當地人對“小搖”都習以為常。

但悲劇不僅由此而生。整個老縣城位於“V”字形中低山峽谷的河谷平壩,四周山體陡峭,用地狹窄,建築密佈。地震發生時,兩側山體或滑坡或垮塌,縣城被“包餃子”。老城區一側的王家巖山體滑坡,掩埋了老城區的大部分;湔江對岸的新城區發生景家山石崩,巨石滾落而下,將北川中學茅壩校區覆滅將盡。

城毀人亡的老縣城曲山鎮,過往很長時間內都不是北川縣城。1952年,北川縣委縣政府從現禹裡鎮遷到了曲山鎮辦公。此前,禹裡曾作為北川縣城長達1374年之久,古名“治城”,其禹裡村正是北川人引以為豪的大禹故里所在。

“北川一不小心就搬了。”北川縣政協文史委原主任、北川縣誌主編趙興武說。他曾就此請教過當年親歷的老幹部,老幹部答曰:“為了交通方便。”

北川:一個縣城的今生與前世

禹裡鎮老街,仍有人家囤積木材生火煮飯

北川:一個縣城的今生與前世

2018年,一群少年兒童在汶川青少年活動中心前玩耍

1952年,共和國政權初立、百廢待興,禹裡作為縣城新增大批幹部,還駐紮著300餘人的地方武裝,單是每

時任北川縣委書記是一位山西籍幹部,他由此決定將縣城從禹裡臨時遷至曲山,一個當時僅有百戶200餘人的小場鎮。趙興武將這段歷史寫入縣誌,有人勸他不要這樣寫:“趙大爺你亂說,一個書記說搬就能搬?”趙興武說自己是實事求是。一個佐證是,當時北川縣長是本地人,在外出差回來才發現縣城搬了。

縣城遷到曲山後,當地就有曲山要被“包餃子”的傳聞。1958年2月,北川發生里氏6.2級強震,“5·12”之前的最大地震。次年,諸多幹部提出遷回禹裡的動議,甚至一度修好了縣委縣政府和北川中學的樓房,但卻趕上了三年困難時期和“文化大革命”,最終未能成行。北川失去了第一次機會。

“那時候修房子,就是用泥巴裹著石灰築牆,北川中學修了兩層高,有7~8米。”震後,禹裡這棟50年代為北川中學所修的建築沒有倒塌,只是成了危房。趙興武帶人過來想把房子推倒,“硬是推不倒啊,牆搖過來搖過去,就是不倒,怪得很”。後來,房子一度被當地農民利用成了住房,直到重建時挖掘機開來。

今日,從曲山往禹裡走,路程僅有半小時。震後,政府修好了曲山到禹裡的公路,沿途一路上山經過唐家山堰塞湖,再穿過5~6個隧道,便能到達禹裡鎮。相較於曲山,禹裡更屬山區,但地勢相對平緩,兩河在此交匯,形成一片高地,兩邊山坡緩緩傾斜。

鎮區面積不大,蓋滿了房子,老街上不乏清末年間的木質老房。禹裡鎮黨委副書記吳加倫說,房子多為震後所修。禹裡受地震影響不大,僅死亡幾十人,只是唐家山堰塞湖此後淹沒全鎮,所幸災民及時撤離。

整個上世紀60~70年代,北川再未發生過6級以上的地震。恰逢縣政府財力增加,在曲山鎮的各單位房子越修越多、越來越大,便無人再提及遷回禹裡的動議。曲山用地面積僅0.35平方公里,故80年代,隨著用地愈發緊張,北川開始考慮從曲山往河對岸的茅壩發展。

茅壩,即老北川新城區,因湔江在此做了一個180°轉向,歷史上稱回龍場。1679年,回龍場後景家山突然崩塌,飛石如雨而下,山下場鎮亂石林立、被埋大半,故名亂石窖。幾百年後,北川中學茅壩校區在此山腳建立,在大地震中再次被亂石埋沒,跑出來的師生寥寥無幾。

今日茅壩校區的遺蹟,也被叫作“景家山崩”。它的一邊,是地震遺址中的遇難者公墓,無數人長眠於此,到訪者可買上15元一朵的菊花獻給遇難者。趙興武說,公墓也是原亂石窖舊址,震前被人買下蓋房。“挖地基時一看,下面全是石頭,已毀滅過一次了。”趙興武說,那次毀滅後,場鎮遷往對岸曲山,哪知最後縣城又再次朝這邊發展。

實際上,就在老北川縣城決定往茅壩擴張時,北川縣城原本有一次改變命運的契機。80年代末,曲山王家巖山出現裂縫,面對憂心忡忡的“包餃子”傳聞,北川多次向省委省政府打報告,提出搬遷動議,並請來綿陽市地質學會專家考察。但由於一些專家堅持“無大危險論”,北川再次失去了機會。

這段歷史,經吳良鏞老先生提點,李曉江後來做規劃時也做了詳細瞭解。早在拜訪吳良鏞前,他就在災區多次聽到包括北川在內的多個山區縣城歷史上遷址、選址的不同看法或爭論。

1992年,茅壩新區建設的工作正式展開,縣城搬遷提議遂漸息。那一年,也正是趙興武開始寫縣誌的一年。此前,他從禹裡的北川民族中學調到縣城,看到老北川縣城奇怪的地質地形,一度心懸不已,擔心“包餃子”的傳聞成真。

“對這個縣城反正大家一直心梗梗的,不想在那裡。”剛到老縣城工作時,趙興武住5樓,晚上睡覺時習慣把啤酒瓶倒杵在地上,衣褲放在順手處,以便地震時能以最快速度跑出去。“咋會沒在斷裂帶上呢?兩邊岩石都不一樣,肯定在斷裂帶上。”他至今保留著當年專家論證北川不在地震斷裂帶上的錄音。

家在哪裡

李春在廢墟中被埋75小時後獲救。由於被壓時間太長,李春被救出時,左手左腳已毫無知覺、臀部肌肉壞死。此後半年裡,她一直在外地進行各種手術及康復訓練,先後經歷過4次大手術和6次清創手術。

在李春痛哭家園遭難之時,北川的規劃和重建工作啟動。受命支援的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下稱“中規院”)判斷,北川老縣城中,老城區80%的房屋、新城區60%的房屋倒塌或被掩埋,同時多種伴生、次生災害頻發,震後可能用地條件幾乎不存在。李曉江說,當中規院5月18日剛到綿陽、還未進入縣城考察時,綿陽規劃局已得出無法原址重建的結論,可見受災之重。

“城鎮異地重建確實必須慎之又慎,不到萬不得已不可為。”李曉江說。此前,共和國曆史上僅有新疆烏恰縣因地震而異地重建,而烏恰縣城地處的戈壁荒漠地區,歷史上人類聚落就多有遷移而不穩定。相比之下,北川重建的難度則更大。

不僅是因為北川是中國唯一的羌族自治縣,縣城人口比烏恰數量多、密度大、居住更穩定,新縣城在選址過程中,還涉及行政區劃的改變。李曉江團隊對5個地點進行了考察評估,綜合評定安昌鎮東南為最佳選址地點。但安昌及其東南,都屬於鄰縣安縣的範圍。

5月28日,最初選址報告即完成,但整個選址過程耗時將近7個月。方案進行了一輪又一輪的審查和討論,其中包括專家學者,綿陽、四川乃至國務院部委領導。因事關重大,涉及行政區劃調整,所有人慎之又慎、反覆論證。其間,民政部門的幹部曾向中規院表示,跨行政區的選址重建從沒發生過,暗示成功的可能性很小。但中規院從專業角度考慮,一直堅持認為安昌東南是最適合的選址。

這段時間裡,趙萬友整個一家人,只有在綿陽的河壩旁搭起帳篷度日。“簡直不曉得怎麼過來的。”女兒遇難,讓210斤的他一度瘦到180斤,此後一直未恢復。妻子在地震時已有3個月身孕,卻流離失所,沒有一個穩定住所,趙萬友只有淚目,“家不成家、縣不成縣”。

北川:一個縣城的今生與前世

2018年4月,北川縣安昌鎮,一對再生育的雙胞胎兒子在扳手腕

北川:一個縣城的今生與前世

新北川縣城的爾瑪小區與禹龍小區,這裡是老北川人的主要聚居地

10月,李曉江出差去海南,在飛機上看到《南方週末》一篇反映北川災後重建選址未定,百姓心理焦慮、幹部不堪壓力而自殺的報道。當他讀到北川百姓哀嘆“家不成家、縣不成縣”,不禁淚如雨下。下飛機後,他立馬給同事打電話:“我們5個月來都幹了些什麼?”此後,中規院和北川商定,不再等待選址批覆而率先開始進行規劃。

作為一個安昌人,我對北川人“家不成家、縣不成縣”的悲嘆感同身受。中學同學中有一位北川人,小時原名“出川”,寓意“走出北川”;他成績優異,考到綿陽後,母親為他改名“豐源”,希望他報答家鄉。震後,家鄉蕩然無存,雖然他一家三口都在地震中倖存,但一大家子親戚都得擠在綿陽的姥爺家生活。

當年秋天,我們一起升入高三。震後一年的緊張備考裡,同學每次回家“簡直沒有一個可以供他讀書的地方”。有一次,他不禁問媽媽:“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有自己的家?”母親一聽,就忍不住哭了——這次採訪,我拜訪了同學的母親。這位母親在整個採訪過程中都非常熱情樂觀,能坦然地講出震後踏著死人堆逃生出城的經歷,談及新北川生活也很感恩珍惜,但說到這裡,還是忍不住掉了眼淚。

2008年11月,國務院原則上同意安昌東南作為選址。次年2月,國家民政部批准了北川、安縣行政區劃調整方案,把安縣的永安、安昌兩鎮和黃土鎮的6個村莊劃歸北川。

震後重建中,北川縣委縣政府一直暫駐安昌辦公。安昌鎮原本是鄰縣安縣百年縣城所在,但在2002年,時任安縣縣委書記林新決定將縣城搬到地處平原、更靠近綿陽的花荄鎮。這次搬遷,也為震後的北川騰出了一個暫棲之地。因為縣城搬走後人氣一度下降,安昌當地人對北川入駐多表示歡迎。

安縣縣委一位幹部回憶,當時安縣搬縣城的主要原因是書記認為安縣三面環山,城鎮用地緊張,外擴發展成本極大,“安昌修一條路,花荄可以修三條”。在當年的縣委大會上,書記脫稿舌戰群儒,不論層級身份,所有人都可以發表意見跟他辯論。“這在今天很難得,這次搬遷也是極富遠見的。”這位幹部說。地震中,花荄受災較輕。2017年,安縣撤縣改區,是為安州區,成為綿陽城的一部分。

“安縣真的對得起我們啊。”趙興武感慨,“假如安縣當初不搬縣城,那北川地震後真不知該怎麼辦。”據他介紹,歷史上北川縣域原本很小,從300年前開始一塊塊地划過來,算上震後從安縣划過來的200餘平方公里,如今縣域面積已是綿陽第二大。

2009年3月,中規院完成了北川新縣城總體規劃編制並獲批。當年5月12日紀念日,北川中學新校址作為首個項目動工,縣城重建工程正式啟動。北川新縣城重建有218個項目,總投資110億元,其中山東援建約50億元,社會捐建項目總投資約4億元,綿陽北川自建項目總投資60億元。

從老北川遷移過來的居民,被安置在北部的爾瑪小區與禹龍小區。2011年2月1日新縣城開城之際,李春和趙萬友都搬進了爾瑪小區。“爾瑪”一名為趙興武所取,在羌語中意為“本地人”。

新北川何往

在永昌鎮,真正的“本地人”並不在爾瑪小區及其周邊,而被安置在南部的若干小區:新豐苑、新盛苑、新安苑等等。

新北川遷入之初,北部老北川居民1.4萬人,南部原住民有1.2萬人,相差無幾。南北相隔約有2公里,社區融合成了大問題。賴俊說,過往南北兩邊的居民夜裡散步,都是走到中心附近巴拿恰就打道回府了。

老北川人覺得人氣冷清、生意難做,正與這種分散居住形式有關。對此,李曉江解釋,這是規劃前做社會調查時雙方居民自願選擇的結果,而原本團隊打算是將兩個社群放在中心區融合居住。

“當時感到兩難,因為這必然帶來中心城區的空心化。”李曉江團隊最終還是決定尊重雙方居民意願做分散居住。他們對此也很理解,“老北川居民的社會關係在北邊,而原住民的社會關係在南邊”。

但他擔心的問題的確發生了,新北川縣城中心城區出現一定程度的空心化,目前空地面積達1平方公里。最顯眼的是巴拿恰商業街南北兩邊,有兩塊巨大的空地閒置,而按照常規邏輯,這些地皮理應非常搶手。空餘地皮一度被新北川居民利用起來,種蔬菜種糧食——很多原住民以及來自北川山區的居民還不適應目前城裡的生活與消費方式。

賴俊覺得不太美觀,讓人給空地抹上水泥,分小塊用作停車場,其餘面積種植了牡丹花等鮮花綠草。對這些空出來的地皮,他解釋道,這些地皮都是北川重建負債後當作資產抵押出去的。

雖然有山東援建和各界幫助,但震後北川重建負債依然很高,一度達120億元。在上級部門的關心下,這些債務通過省級和市級的城投公司償還了大部分,城區主要土地、商業門面以及新北川賓館等優質資產都抵押給了省市級城投公司。

賴俊說,等這些地皮開發出來後,北川中心城區的繁榮程度會好很多。為此,雙方已有所對接,巴拿恰南北的兩塊地皮,未來可能會以大型綜合商貿中心加商業住宅的形式開發。“等這兩塊做起來了,巴拿恰會好很多。”

趙萬友的店面位於河邊,傍晚已可見很多人從南部走過巴拿恰散步,曾經的社區分隔問題正逐漸消解。對於一些老北川人來說,更現實的焦慮還是生計問題。趙萬友有兩個鄰居商戶,曾想去附近的工業園給企業幹活打工,“哪曉得全是要垮杆(倒閉)的企業”。

震後的新北川,原本設想了兩條產業主線,一條旅遊,一條工業。工業這條線依附於規劃的綿陽—安縣—北川大走廊。“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工業這塊沒有做起來。”李曉江說。

據2015年的調查,佔用園區工業用地51%的13家企業停止生產,有16家當時尚在運營,但土地產出效益能高於綿陽的僅佔園區的10.7%。工業園原本設想能提供1萬~1.5萬個就業崗位,但最後只吸納了1500人。

相比之下,每年北川外出務工人員有5.2萬人以上。北川中學和永昌小學的相關負責人都告訴我,這幾年,學校的留守兒童越來越多了。

賴俊對此也很無奈,北川山清水秀,大部分縣域都是山,屬於國家級重點生態功能區,無法引進大型工業項目。為此,想要發展經濟和聚集人氣,只能從教育和輕工業等方面入手。北川引進了北川通用航空產業園,目前已在建設中,預計整個項目完成後將為北川新增城市人口近3萬人,提供就業崗位6000餘個。李曉江對此項目較為看好。

從數據上看,另一條經濟主線旅遊業情況更好。據統計,北川2017年接待國內遊客635萬人次,接近九寨溝前兩年的數據,旅遊業成為主導產業。

不過,更多的來訪者,是去往阿壩等地的過客,路過北川縣域內暫歇。何國平說,巴拿恰的主要顧客集中於去北川山區旅遊的顧客,“路過這裡時會剎一腳”,此後進入山區,遊玩避暑。

“北川暫時還沒有做成旅遊目的地。”賴俊坦承。他提醒我,雖然新縣城很漂亮,但北川仍然是一個西部貧困縣,位於秦巴山區集中連片特困區,縣域內多是大山。

那些山區也正是北川最吸引人的地方。趙興武常往山裡跑,研究羌族歷史,他覺得山裡的北川才是真正的北川。而山裡,也是趙萬友所售老北川特產的主要貨源地。他覺得巴拿恰多是外地人在賣老北川特產,不正宗也有水分,為了區別,他特意給店名帶上“山裡貨”三字。

他不再做海鮮批發生意,說新縣城靠縣域邊境,不能輻射到縣域裡面的商戶,還有安昌等地的競爭。過去,他是老北川縣城最大的海鮮批發商之一,來自北川縣域的商戶會定期從他這裡進貨、結款,一年收入好幾十萬。那時,大部分的北川食材、百貨商戶都集中在曲山鎮楊家河壩的農貿市場。湔江從市場前流過,上千商戶的地攤聚集在此,熱鬧不已,“茅壩那邊買菜的都是過來買”。

得益於這些人氣,從1988年起,趙萬友依靠勤奮和精明,在老縣城先後攢下10個門面,價值上百萬。震前40天,他剛從畜牧局手中買下其中最後一個門面,連房產證都還沒有辦下來,就突然間山崩地裂。一夜之間,所有固定資產、庫存全部化為烏有。此後,這些資產都被要求無償捐贈給地震遺址。

“對我們經商的中年人來說,打擊太大了。”10年後,他才46歲,頭髮卻幾近花白,“都是慪的”。今日的北川老縣城,已看不到趙萬友所在的農貿市場。多次洪流的沖刷和洗禮,甚至讓人分不清那些如今在地層表面的建築,昨日到底是二樓還是三樓。

趙萬友還記得,地震前幾年的某一天,農貿市場附近突然來了一輛輛大卡車,拉著大鋼筋,工人們揹著工具、抬著這些鋼筋往背後的王家巖山上去。

“聽說王家巖上面出現裂縫了。”當時,人們議論幾句便不放在心上了,看著拉來治理裂縫的大鋼筋,繼續安心工作,直到2008年5月12日14點28分的到來。

(感謝李曉江先生、鄧紅女士在此文采寫過程中的大力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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