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翔:過分強調書法本體之外的東西,書法將不復存在|走尋

曾翔:过分强调书法本体之外的东西,书法将不复存在|走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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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曾翔、劉正成、張鐵林

一年多前,在榮寶齋的“文房拾貝·劉正成翰札書法品鑑會”上,書法家劉正成、演員張鐵林的罕見手札信件展出。在品鑑會上,張鐵林說:這些書法家“已經完全沒有拿手札太當回事”。另一方面,書法家曾翔卻說今天的手札全是偽翰札,這種形式和書法已經沒有關係了。

這場爭論的背後,以我們的眼光來看,一個是站在書法本體的立場,一個是站在人文精神的立場,實是殊途同歸。但與此同時,我們應該看到,這場爭論背後,當今時代潛在的自然書寫的危機開始被揭示出來,這很可能成為下一場書法迴歸的方向性探索……

——走尋

曾翔:翰札已經死了,今天全是偽翰札

曾翔:过分强调书法本体之外的东西,书法将不复存在|走寻

曾翔

我一說一般都是不太好聽,能得罪人,在今天這個場合,劉老師是我老師,無論從書法藝術本身和學術,我在很多場合,一直把他樹為我學習的一種標準或者標杆,但是儘管我這輩子也達不到他那個標準,但是我覺得,可能有一種追求的認知,這是我的判斷。

因為我從小就是一個農民,一個農村的孩子,你想能達到劉老師那種境界,它不可能的。這個你別老覺得,好像你寫了幾個破字,就覺得怎麼樣了,其實在這個地方,沒有咱們說話的權利。按過去士大夫那種要求的話,咱們沒有這種機會,是吧?這就是毛主席解放了全人類之後,發現農民也能當家作主了,也能有話可說了,於是乎,今天才有咱們說話的權力,在這兒發言。

剛才大家說的,我覺得特別對,就是在強調書寫文本內容這樣的一種重要性的同時,我強調的是什麼?一種書法的本體的精神,我覺得如果說把書法本體的東西喪失了,文本是沒有價值的。剛才明詮說了《祭侄稿》多麼偉大,如果顏真卿不會寫字,他寫一個《祭侄稿》,我們全國人民,全中國、全世界的人誰不死個侄子,誰不死個父親呢?不死個女兒、不死個妻子呢?誰也沒有把這個偉大的作品留下,我想不僅僅他寫了一個《祭侄稿》的內容那麼偉大,我覺得還是他本身具有書法本體的東西,我想那是第一位的,那個文本我認為是第二位的;當然他這個相得益彰,這是更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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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真卿《祭侄稿》局部

所以我覺得,為什麼我們今天有很多誤區?就是因為大家搞不清這個,所以大家把書法家簡單地看成一個就是會寫字的。

什麼叫做書法家?首先看這是個文學家,這是個詩人,這是個歷史學家,這是個教授,這是個學者,這是個官員,但是我們今天的誤區就是,他們把書法看成是一個簡單的寫字,所以覺得好像其他的就高於書法,我認為這個是錯誤的。

所以我們今天,我們佩服劉老師的原因,就是因為他本身文體相符,今天這麼多人坐在這個地方,就是覺得這個人首先是個書法家,這個書法家本身具備的還有相關的素養,那我們怎麼去看書法家?首先是看他夠不夠書法家的標準?我覺得這個是最重要的,如果忽視了這一點,我們今天不談什麼手稿翰札,沒有用,我們寫手稿翰札多的是,為什麼就是趙之謙行了呢!不是因為趙之謙死在路上了,不是趙之謙買了個官,他的手稿才那麼珍貴,那是什麼?還是因為他寫得好,還是他有書法的本體能夠稱意,這就是我今天坐在這個地方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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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瓚 致茂實書札一通

很多人老覺得自己是個學者、是個官員,是個其他的,我覺得那都是跟書法不靠邊的。我們首先要考證他的書法是不是夠標準,這是我們今天在這兒討論劉老師的價值,我覺得這個要搞清楚,這個很重要。

他的文寫得好,那是書法本體外面的事。我們首先要考慮他的書法文體是不是具備跟歷史大師能夠比肩的這種文明,然後再去考察他是不是一個文學家,他的文寫的是什麼,寫的白日依山盡。如果王羲之寫白日依山盡,我想不次於其它,他寫不了,他回到唐朝了,他穿越啊,怎麼就不可能呢?所以我覺得不要這樣,我們作為書法人,一定要瞄準了你這樣的一個價值觀,當然,於明詮寫的我非常贊成,但你要達到那個高度,你要具備這樣的一種素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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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翔認為,手札是否值得收藏?首先需要看書法本體的水準,其次是文本

所以,我們今天在檢驗一個作品是不是值得收藏,不論認為是不是自己寫的,或者是他自己寫的詩,或者是自己寫的詞,或者是自己抄的,都不重要。關鍵他的作品本身是不是具有能夠跟歷代大師抗衡的這樣一種水準,我覺得這個是它的根本,然後再考驗它背後的因素。

一看,于右任,他是這樣一個出身,我想一定是站在這個角度,為什麼今天我非常強調這樣一個問題呢?就是我們當代對書法的認識有混淆。北大、清華、人大出來一個人物,什麼某某是個教授,以為他的書法就怎麼著了,兩回事,那跟我們民國時期的教授是兩回事,不如禽獸,也不是野獸。

所以你們不要看這個頭銜,我們還是要看他作品本身,要通過作品本身再研究他這個人、他的學術背景,我覺得這個是根本,如果說我們研究詩,我們不看他寫字,我們就看他白紙黑字,印刷體就可以了,這個詩寫得好不好,我們一目瞭然,我們跟詩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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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右任手札

我們今天做書法,不要簡單地去說文,簡單地說書法背後,是不是他自己寫的,我認為這個東西只能作為一個參照。像劉老師在當代這樣一種學術位置,我認為絕無僅有了,鳳毛麟角,書文並重。當然他過去可能並沒有把書法當回事,但是一不小心,他就在書協摘到了一個很重要的位置,但是他並不是以他的文或者是他的其他的名義來摘取這樣的一個位置,我覺得他是書文相配的一個人,但這樣的人已經鳳毛麟角了。

我認為翰札已經死了,在今天不復存在,所以今天全是偽翰札,包括劉老師今天寫的,他也是效仿的,他不是為翰札而翰札,是為寫翰札而寫翰札,不是這樣的,我給張以國寫封信,跟他探討一個問題,不是這樣,他是找到了一種翰札的形式,這種形式跟書法沒有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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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翰札

所以,我們今天說的是一個學術問題,劉老師是我老師輩的老師,我一直很崇敬他、尊重他,所以我覺得,劉老師這樣的人在中國已經很少了,現在就剩下幾個人,南方有個曹寶麟,北方像石開先生也能做到這樣,但是他不做,王鏞先生也能做,其他的人恐怕就不在我話下了吧。再老一點的,我也沒看懂,我也不太看懂,我也不想看懂,所以我就看懂這麼幾個人,上海還有個沃興華,也就這樣,就沒有什麼值得我看懂的人了。

但是我要說明一個問題是什麼啊,不要把書法本體背後的東西強調在書法之上,我覺得要是這樣,書法將不會存在。

劉正成:我的翰札一點不“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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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正成

曾翔雖然一再申明劉老師是我們的老師,稱讚寫這樣的翰札在中國當下只有曹寶麟、石開、王鏞這樣三五位書法家,但仍然按納不住激動情緒憤疾地說:現在已經是信息時代,大家都用電腦了,這個翰札就是偽翰札!

我感到很冤枉,最後發言申辯說:我的翰札一點不“偽”!

曾翔說“偽翰札”,怎麼來判定“偽”與不“偽”呢?有些展覽會上確實有“偽”,它給染上仿古顏色,看起來像古代的翰札,因為它使用文言,從字形和氣息上像是宋、元的味道,有的還故意塗兩個圈,就像給贗品制選上點包漿。不過,這些都是外形式,關鍵問題在“本體”(借曾翔詞彙,因為這個哲學範疇太複雜),即它“寫什麼,怎麼寫”的實際狀態。

這些年學術界在追問“當代性”,我想這個問題確實重要,這也是確定真偽的標準。在我的理解,所謂當代性,即是藝術品與生活的關係最重要,我在想,我的這兩冊翰札書論清人書法,無論論其人還是論其言,均是我近些年研究明清書法的學術札記,並非無病伸吟之物。當然,這些札記也可以錄入電腦,發於網絡。但是,我又為什麼不可以詩意地用毛筆寫在稿箋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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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正成論書手札之一

當下性、唯一性、一次性或不可重複性是完整地體現在我的翰札上,從而包含著行為性。我的這些札記是我的獨立的學術思想和藝術觀照,基本雅訓的文言修辭,同時流溢著我作文章過程中下意識的書法美的表達。如果這是一個美的創造過程的話,它具有行為藝術的一次性特徵,即不可複製,不可重複。

大家知道,可重複的藝術行為,是秀,不是行為藝術!為什麼《蘭亭序》《祭侄稿》《寒食帖》都有凃改的痕跡?因為這是不可複製不可重複的原稿。我的這些札記雖然沒有塗改,或者我後來發現有錯漏,因為我喜歡整潔而故意沒有塗改,但確實是未有謄抄過的原稿。

我在發言中借日本書法家手島右卿的《崩壞》為例,引用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名言“寫什麼與怎麼寫”來論證“寫什麼”也很重要。《崩壞》之所以上世紀六十年代在西班牙獲世界藝術大獎,就因為讓西方人想到畢加索表現德國法西斯野蠻轟炸西班牙城市的《格但尼卡》的悲劇——雖然手島右卿或許是有感於廣島的原爆。如果他用同樣的造型寫了“創造”二字或根本不要字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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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無量手札,塗改痕跡明顯

曾翔說“書法本體第一,文本第二”,而我說“寫什麼與怎麼寫”是他所謂的“本體”中的化學成份,文本不是分離於“本體”之外的第一第二的東西!《崩壞》獲獎,讓世界重新發現了東方的書法藝術,這值得中國立志創新的書法家思考!

二十年中國書協展覽評審經驗,在匆忙的當代生活中,確實幾乎無法顧及書法作品“寫什麼”。曾翔先生來到品鑑會時已經開會,也許他只瞟了兩眼掛在牆上的“怎麼寫”,而並未去看看我的“寫什麼”。

會議結束散場時,聽說他捧場收藏了關於康有為的一札,除了感謝朋友情誼之外,也希望他把拙作帶回去時有機會仔細看一看後,還希望與他繼續討論這個問題。但是,我同意於明詮借用《蘭亭序》《祭侄稿》《寒食帖》之所以定評於書法史上三大行書的說法,書法作品的藝術史價值除了判斷“怎麼寫”以外,終歸要仔細審視“寫什麼”這個問題!這是文化缺失的當代藝術現狀的短板!

張鐵林:當今書法家們,沒有拿手札太當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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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鐵林

我對劉老師寫這麼多的手札特別有感觸,我時不時就覺得他像堂吉訶德一樣的,特別是在今天這個社會,不要說愛好者,就是書寫者,這些書法家們,已然沒有完全地拿手札太當回事,像劉老師這樣把手札當做重要的書法研究的一個部分的學者,也是比較有限的,所以從精神層說,我覺得劉老師特別像堂吉訶德,這裡面宣示了兩個概念:

第一,像古人說,你看劉老師寫這個東西的狀態,其實今天開這個會還有一個意思,劉老師想告訴大家,我今天寫的手札,不比你古人寫得差,大家一看就知道了,實際這裡面有一個潛在的含義,當然我是主觀的感受,我覺得劉老師向古人宣示,說我們沒有把你們的優良傳統斷下來,至少在我這兒,還在傳承中,我們還是有一批人對手札的研究是非常嚴肅的,我們對手札的傳統是很敬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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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頫行楷書翰札

第二,對於現在的大部分書法家是一種宣示,告訴大家研究書法不僅要從廳堂的大幅開始研究,手札的收藏、手札的研究也是重要的研究書法的一個方向、一個重點。我們剛才聽劉老師整個書法史發表的過程當中,手札這種形式的發展在書法的發展當中佔了非常重要的一個地位和篇幅,體量非常之大。

我從小就喜歡寫日記,小的時候,我爺爺是中醫,我就用毛筆寫點小字,我就喜歡小字,所以我就很容易在拍賣會上,人家預展的時候,我就去看小字的東西,小字的東西便宜,我說的起碼有15個年頭以上吧,我買手札的年代,可能都不止。其實我買手札的狀態當中、客觀上說明了社會上不僅是收藏家對手札這個東西的輕視、便宜,大家都不覺得它是什麼書法作品,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誤區,只發生在當今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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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鐵林面對媒體,展示趙之謙手札收藏

不僅如此,整個書法界對於小字,特別是手札這種形式的漠視,至少大家不太在意這個東西,我們至少在過去,劉老師當值,揮著大旗那個十幾、二十年的書法,早期的書法,特別在中國活躍的時候,小字作品的展覽恐怕很少吧,都是那個大條幅這一類的東西,是這兩年才開始的,這近十年,我們才開始倡導,大家開始重視,眼睛又回到了小字的書法這種狀態當中。

手札的文化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研究中國書法傳統的窗口,希望熱愛書法的、研究書法,大家都不能放了這個戰場,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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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人 · 施晗 | 主編 · 柴天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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