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的童心

許多年過去了,我還是常常沿著記憶的隧道回過頭去看小時候畫在紙上的一張畫,那是一張用鉛筆勾畫、用蠟筆塗染的畫,小小的、硬硬的、白白的紙片上稚拙地立著一座彩色的房子。

我小時候並不是一個熱衷於繪畫的孩子,只是有空兒就愛隨手揀起一片紙在上面畫樹葉呀、小雞呀、房子呀什麼的。房子是畫得最多的,可能它在我不經意間,使我潛意識中的一種東西得以顯影,證明我是有房子居住的,畢竟我是一個有生存基礎的孩子;還可能,它只是一個符號,或者一隻翅膀,牽動著我心中看不見的夢。

紙上的童心

令我反覆回眸的那張畫摺疊在我九歲的文具盒裡,我從今天伸出手去——當然,我要先把積滿歲月塵垢的手洗淨了——小心地把它鋪展在磚砌的課桌上,隨著文具盒“啪嗒”一聲關閉的聲音,其他的聲音也被關掉了。那張畫在並不平坦的課桌上凹凸著,一副樸素、小心翼翼的樣子。

畫上的房子是農村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常見的那種,尖尖的山牆,傾斜的瓦頂,一道門由兩個門扇構成,兩隻木格窗戶位於門的兩側。它只是一個大致的勾畫,更為細膩的東西是沒有的。而且它的線條帶著不規則的顫動,似乎它剛剛被風吹過,或者它像一個孩子一樣,剛剛抖著肩膀笑過。

我把前牆染成黃色,門染成紅色,窗欞染成綠色,房頂一排排的瓦染成海藍色,就像一片藍色的波濤。紅、黃、藍、綠組合到一起,鮮豔活潑。奇怪的是,我又把山牆染成褐色,這是我頗費猜測的,難道這種暗淡的顏色也是一個孩子喜歡的嗎?是不是它老早就預言了生活的側面就像房子的側面一樣有一種幽暗,而且沿著山牆再往裡走,與院牆相交處就更幽暗,所以那是我未曾畫到的。所謂向隅而泣,大概只能指那類地方了。

紙上的童心

那時候我家與大娘家、堂奶奶家合住一箇舊式的兩進四合院。那四合院已有五百年的歷史了,是我們祖上南遷時蓋的。大門牌匾上寫著“晴嵐”,二門牌匾上寫著“旅泰”,是極有內涵又莊重又威嚴的樣子。院子內四周的屋門前,都有磚和石條砌就的廊階——緊挨著屋子的是密密實實的磚,外邊以四長溜的石條鎖了邊。有了廊階,人們就不會在門前大步流星,總得先停頓一下,然後舉步,就像一個人無論做什麼事都得先掂量。再粗糙鄙陋的人在這裡也會優雅細緻起來。有了那院房子,我的祖先們就結束了漂泊的生活——炊煙在那裡十分安詳地嫋嫋升起。但以我們這個時代的眼光看,那院房子是老古董了,我的父母也一直擔心東屋的後牆會在下雨天坍塌。

我紙上的房子與細瑣的事情無關,那時候我是不考慮那麼多事情的,它們複雜、頭疼,是屬於成人世界裡的。我在小小的紙片上另闢蹊徑,並且由於鉛筆略有阻力又立即克服的運行和蠟筆颯颯的舞動而獲得了快感。後來我讀到了許多畫,不僅僅是掛在我家牆壁上那些用以渲染氣氛的年畫,還有一本本的名畫,包括古典的,現代的,中國的,外國的,董源的,徐悲鴻的,拉斐爾的,凡高的,它們給我的一個共同的感覺是愉悅,即使是歐洲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畫家喬託畫的《逃亡埃及》那樣傷感的畫也不缺少愉悅之感,約瑟帶領聖母瑪麗亞和耶穌逃往埃及避難途中,顛沛之苦使瑪利亞等人面有憂色,但是他們的苦與憂在色彩與線條中呈現出美感,也許這就是藝術的不朽魅力吧。我讀那些畫通常是在疲睏之時,斜依在床頭,看它們是用來解乏的、消遣的。

九歲的我雖然遠非藝術家,卻有著與藝術家相似的童心,相似的超然物外,而且我的房子還因為稚拙而不斷成長。我每一次回眸,它都長大一點。我經歷著世事,我總把我經歷的事情在凝望它的時候融進它看不見的纖維裡。比如二十歲那年,我看見它的屋脊茁壯起來;二十五歲那年,我看見它藍色的瓦頂像是盪漾著一種戀情;三十歲那年,我發現它的兩隻窗戶有些憂鬱的神情。

紙上的童心

世上的事情誰能解讀?回頭看看我九歲的紙上的房子,它那緊緊關著的兩扇門像嘴唇一樣,有了欲說還休的意思。也許它從一開始就在胸中含有深意,只是我現在才識得。但相對於我,相對於我這個彷彿越來越多地灌了鉛一樣往下沉的凡間女子,它始終是個長袖輕拂、飄逸灑脫的仙子。它腳下的一張紙是一團潔白的雲,為它過濾了凡間的俗事;它的色彩,它的線條,又使它永遠那麼純淨,天真,新鮮,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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