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肉的兔子——每周一更小故事35(2)

吃肉的兔子——每周一更小故事35(2)

(陈女士留下的箱子,忽略手抖造成的图片不清晰,这是盲拍的)

彻骨的恐惧随着大叔的话向我袭来,我几乎一个趔趄。我问:您母亲……有……多大年纪?

他眼神涣散地说:谁知道呢?每个人碰到的都不一样。我妈生我晚,她……要是还活着的话,得有九十三岁了……

高草丛的上半部分被太阳晒得暖意融融,下半部分则让人心生凉意。眼下,寒意从脚下飞速升起,在冷与热的撕扯中我默默地挣扎着,几乎被撕成两半。总之,我呆立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裤同事问:你们……到底说什么呢?什么……房子?什么……吃肉?

大叔似乎从涣散中清醒过来,他说:这事,一两句话很难说清。丫头,你怕不是八字有点儿弱吧?

我点点头:八字全阴。

大叔说:那你碰到这样的事儿,肯定不是第一次了。

我再次点点头:可是……从来没大白天、大太阳底下碰到过。

大叔叹息道:我妈,她没有恶意。唉!这事儿,一两句说不清。咱们别站在这儿了——我妈怕吵——还是边走边说吧。

大叔没有马上开口。

三个人的脚步声杂乱极了,听上去就好像千军万马正在碾过草丛。我看着脚下被踩倒又马上挺立起来的不知名的草们,又看看被染绿的裤腿和鞋子。

明知最好不要回头,可我还是忍不住再三回望。只有阳光和高草丛,天幕与高草丛的交界线在很远的地方。

大叔终于说道:我妈是1925年生的——就是大理地震的那年。那时候,方圆百里,她家里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有田产,也重读书。她是她那一辈唯一的女娃。四三年吧,她被家里送去了X国,学医。她是跟着一艘被征用的商船出海的,船上其他人都是军人。应该是托了什么关系吧,也有避祸的意思。我妈读了博士,后来一直留在研究所里,在X国待了十几年,战乱,种种原因,一直没能回来。后来,她家里出了事——没人了,就更没有回来的理由了。五五年的时候,她的导师去世了……

随着大叔的讲述,我眼前的画面鲜活起来,恐惧感也渐渐淡去。

他的母亲陈女士,是新中国成立之初,满怀热血从海外归国的那批学者里面,普普通通的一个。她带着两只沉重的大皮箱,在上海下船的时候,被人流推搡,其中一只皮箱失手掉进了水里——后来她常常说,那是命运的告警。

箱子被打捞上来之后,里面那些珍贵的手稿都变得字迹模糊了。那是导师的毕生心血。不过,她并没有捶胸顿足。作为导师的关门弟子,她早已继承到了需要的一切。箱子掉进水里这件事,只让她多花了一年的时间——把那些资料重新验算和整理出来。

她庆幸另一只皮箱没有掉进水里。因为它实在太沉了,肯定一掉下去就会沉底。上岸的当天晚上,她打开了沉重的那只箱子,里面是满满一箱金条,金光霎时照亮了房间。她从里面抽出两根,放在手绢里仔细包好,然后去见了一个跟她同姓的大人物。两个钟头后,她带着原封未动的金条和一纸文件,心花怒放地与大人物告了别。

大人物只问了她一个问题:想去哪里搞你的实验?

她想了一分钟:想回家。

很快,在家乡的大山深处,一幢不知是什么人物用来避暑的三层小楼被特批给了陈女士。

那个人,那个——助手是一年以后来到她身边的。导师的笔记彻底整理出来以后,她写信给大人物要求调配一个实验小组,很快,一辆绿蓬卡车开进了山里,她的小组,一共十一个人。来的时候是冬天,大部分人甚至没有带夏装。谁也没有想到,后来,他们再也没有离开过。助手是十一个人里面年纪最小、底子最差的,可是他的脑子灵得可怕,他学什么都飞快……

大叔短暂地沉默了。

裤同事问:然后呢?

不知这句催促怎么得罪了大叔,他突然失去了倾诉的欲望。他非常简短地说:然后,他们就一直在山里搞实验,可是一直没有出成果。六九年……山火把他们都烧死了。

我和裤同事异口同声:山火?!

大叔说:山火一烧起来,得烧好几天才能彻底灭了,所有的东西,不管人啊、树啊,房子啊,都烧成了灰。他说着,粗糙的大手擦了一把脸,然后甩掉一大坨鼻涕。我这才注意到,在沉稳的语调之下,他的眼睛早已湿润。

我慌忙道歉:对不起,大叔,我……

大叔摆摆手,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裤同事连忙加速要跟上去,我拉住了他的袖子。

大叔的房子已经隐隐约约能看到了。他越走越快,最后简直奔跑起来。

裤同事异常兴奋地悄悄问我:你真见到鬼了?!

我答:我……不太确定——以前我从来没有在白天见到过。

裤同事摆出刨根问底的架势,我只好向他全盘托出。

他听完,摩拳擦掌地告诉我:我这人啊,从来不相信世上有鬼,这样,你要是再碰到那个女的,赶紧给我打电话,我把摄像机带上,嘿嘿,要是能拍下来,再搞个直播抓鬼,那我可就牛大发了!对了,她给你吃的肉,味道咋样?

我想了想:就是正常的兔肉味道——嗯,有点儿腥。

裤同事坏笑道:说不定是人肉呢!我听说人肉就很腥……

在被吓出个好歹之前,我及时告别了裤同事。房东大叔不在灶房,也不在他一直躲着干活儿的那个杂物间里。小院子不大,可我转了好几圈也没有再找到他。

为了避免数据再出莫名其妙的错误,我没有再次提前下山。当然,这是明面儿上的说法。心底里,我总觉得我见到的陈女士并不是什么鬼魂。我曾经跟她在大太阳底下找了半个小时的兔子,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影子投射在我身上的样子,还有她举动间浑身散发出的热气,她的鼻息,一切都太鲜活。而且,我觉得她似乎想告诉我一些什么。

当天晚上,待大家都睡下了,我蹑手蹑脚爬了起来,悄悄走出院门。山上没有路灯,照明全靠手机自带的手电筒。我打出光柱,成群的飞虫立刻向我冲过来,不停地撞在我的手上和脸上,在我因为紧张而大口呼吸时,有几只甚至误打误撞飞进了我的嘴里。我慌忙关掉手电,却又立刻陷入一片漆黑中。我吐出虫子,看向月亮,冷白的光隐在苍灰的云团后面,简直比1瓦的小夜灯还要鸡肋。我站在原地有两三分钟的时间,圆睁着双眼,让瞳孔慢慢适应黑暗。终于,高草丛的轮廓清晰起来,我向前平伸着手臂,摸索着像西走去。

走了一阵儿,远远地,我就听到了喧哗声。灯光,闪烁的七彩灯光,照亮了一大片的草丛。我加快脚步,走到近前,又慌忙刹住脚步。我以为我再次看到了小平房,可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幢三层小楼。考究的小楼,楼体外闪烁的彩灯装饰出节日的气氛,里面灯火通明。

人影憧憧,是舞会。

胶片唱机缓缓流出我从未听过的乐声,三拍,是华尔兹。低音提琴失真后的音色显得无比复古。正在起舞的人们如海浪般翻滚着,仿佛具象化的节拍。

门口站着两男一女,中年人,衣着简朴。他们举着高脚杯,杯中是透明的液体。他们无一例外清瘦的、棱角分明的脸上有着陌生的愉悦神情。那些神情我无比熟悉,在无数老照片和纪录片中,我一次次看到过它们。那是一个特殊时代的烙印,那是一个追求精神生活高于物质享受的时代,那是一个信仰高于一切的年代。

——这次,我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是见鬼了。是转身就跑,还是继续前进?

来不及了。那几个人已经看到了我,他们的目光警惕而柔和。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向他们打听陈女士。他们马上七嘴八舌地说,老师正在跳舞。我被引领着进入那小楼,磕磕绊绊地穿过长长的、没开灯的走廊。脚下是花纹朴素的地毯,房间里的陈设、家具单调的配色让我感觉到自己穿越了时空。

客厅挑高,西式格局,中式布置。家具显然都被搬到了走廊里,我刚才不时撞上的正是那些笨重而实用主义的家具。大厅整个儿空出来,一对对的舞者各自陶醉着。

随着引领我的那几个人的轻声呼唤,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回过头来。满头银丝,厚厚的眼镜片之后,是我熟悉的目光。她果真在跳舞,当然,只是用手指。她的手指仿佛没有跟她一起老去,还是我记忆中喂兔子时,饱满的指尖带着红润光泽的样子。她一边回过头来,一边用手指在轮椅的扶手上舞蹈着。我突然对贸然闯进来有些后悔——显然我打扰了他们。音乐声被调小了,跳舞的人们都注意到了我,大家为我和陈女士让出一片空间来。

陈女士招呼我:小瘸子,好久不见。

我挠挠头:也才……几天没见。

她笑了,周围的人都笑了。她说:我们这儿的时间跟别处不一样。我可是记得有几十年没见过你了。你看,你的脚好了,我的脚倒坏了!

我点点头:方便找个地方谈一谈吗?

她凝视我半晌,缓慢地点头示意了一下。马上有人推着她走出了大厅。音乐声在我们身后重新响了起来,舞者们又重新浸入舞池。

我们进入了一间光线黯淡的书房,推她进来的人退了出去。她问我:不开灯了,不介意吧?旋即又解释道:老房子的电路,怕跳闸。

我摸黑坐在了应该是一只大沙发里,因为我整个人马上陷了进去。我问:为什么找我?

她不解:谁找你?

我再问:您为什么要找到我?就是因为我八字弱吗?

她用手指回忆着音乐的节奏:对不起啊,孩子。我可能有点儿病急乱投医了。我……非常想让我们的实验成果能发表出来。

我毫不留情地说:可是,您已经死了啊!而且,我能做什么呢?

她笑笑:生和死,也许界限不像你想得那么清晰呢。如果我真的死了,我怎么会变老呢?我的一天天还是扎扎实实地过去的,只是,这一天天也许不是按你所熟悉的那种线性方法排布的。

我问:您的时间是……混乱的?

她笑:可以这么说吧。上次的药,效果怎么样?

我答:效果和副作用一样让人惊叹。

她笑:其实效果要远大于副作用,一般人的效率都能提升500-800倍左右。扣除五倍的休息时间,效率的提升仍然在100倍以上……

这时,推她进来的人又一次推门而入,他递给我一杯饮料。

老太太说:知道你不喝酒,我让给你冲了一杯麦乳精。

我接过杯子道了谢。很烫。麦乳精——这个已经跟物质匮乏的年代一起被遗忘了很久的词,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我脑海中,还带着特异的香气。我问:这里面,也有那种药吗?

老太太没接我的话,顾自说道:有些日子,我好像过了千百遍一样,又有些日子,明明很陌生,却停在记忆深处不肯走。

我放下杯子,摇摇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反问: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我低下头:对不起,我……急躁了。请继续。

正在这时,一只兔子像猫一样跳上了我的膝头。昏暗的光线中,兔子的轮廓依稀可辨,长长的耳朵顺从地向后靠着,似乎在等待我的抚摸。它的眼睛依然是红宝石一般。我问:这是……Ruby?

她说:是Ruby。不过,应该不是你见到的那一只了。每一只都只能活上七八年。我只挑样子差不多的,再都给它们起同一个名字,这样,Ruby就能永远陪着我了——呵呵,人啊,是最会自欺的了。她说着拍拍手,Ruby果断地抛弃了我,跳上了她的轮椅。她的腿随着被施加的外力晃了几下,枯枝般的轮廓在裤筒里显露出来。她对我说:问我吧,我知道你想问。今晚月色这么好,你问,我一定都告诉你。

于是我就问了。我问:您的腿是怎么伤的?

她说:六九年,山上起了火。我在抢救实验资料的时候,被倒下来的房梁砸到了腰。

我说:可房东大叔——您儿子说,大火把一切都烧成灰烬了。

她说:那孩子,是这么说的?这也有可能。火真大啊。

她的目光透过我,似乎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去。我不得不把她的思绪拉回现实:怎么会起了山火?您知道吗?

她的双眼再次聚焦:是我放的火。

说着,她的双眼突然变得异常明亮。我仔细一看,里面是熊熊燃烧的火苗,还依稀映出三层小楼的轮廓。我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身体有一种奇异的失重感。但非常短暂,用一瞬来形容都太长。重力回落后,我试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仔细一看,又很熟悉,正是我客居的小屋。熟悉的蓝格床单、蓝格窗帘和蓝格桌布——此地仿佛只卖这一种布似的。我坐起身来,双耳齐鸣。感官用了好几秒来恢复。我终于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走出过屋门,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一场太清晰的梦。时间才凌晨三点钟,外面安静极了,连虫子也鸣得倦了,只传来似有似无的一两声聒噪。我下了床,穿好衣服,在小小的房间里踱着步。我失去了梦中的勇气。我仔仔细细地回忆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终于发现一切大概都是我的想象,一切都是在大叔讲述基础上的、潜意识的胡乱加工。这样一想,勇气又回来了。我揣好手机,拉开门框上的插销,准备再次(或者首次?)出门一探究竟。

可是,门纹丝不动。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手下加大力度又推了一下。依然纹丝不动。很显然,有人从外面堵住了门。是谁?爱恶作剧的裤同事吗?还是喜欢放火的老太太在做案前准备?

我转身轻轻走到了窗边。拉开窗帘,先把磁铁固定的窗纱小心翼翼地摘下来,再缓缓抽出插销,然后以微小的力道慢慢弄开了窗扇,最后,终于把脑袋探了出去。门口有一团黑影,一动不动。我屏住呼吸,可是,呼吸声还在不停传来。在最初的大脑空白过后,我终于明白了,呼吸声就来自那团黑影,那是个活人。

我突然辨认出了他的轮廓,是房东大叔!因为他醒了,抬起头向我看过来。山民的黑亮眼睛。

我们面面相觑。还是我先开了口:你……你干啥呢?

他说:我怕你……怕你半夜跑出去……

这时,我才发现,他正抱着他的铁锹(或者类似铁锹的其他奇怪工具,总之兼具工具和武器的功能)。我心里泛起异样的感觉,大叔难道是在守着我?不过,这守护也太让人毛骨悚然了!我说:我不出去,我就是睡不着,打开窗户透透气。

大叔叹了一口气:唉,丫头,你推门都把我推醒了。你骗不过我。你们这些人,都骗不过我。你是见到“他”了吧?只有他,才会勾了你们的魂一样。丫头,听我的,不要去找他,他是个恶鬼。你看他长了个人壳子,可心啊,早坏透了。

我不知道大叔说的“他”是谁,但显然不是他的母亲。我问:您说的他,是谁啊?

他说:我不能告诉你那个恶鬼的名字。告诉了你,就在你心里种了种子。你就再也忘不掉他了。

我乐了:谁啊?这么厉害?

大叔正色说:丫头,你别笑。你还是赶紧下山吧,不然有你哭的时候。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您……在赶我走?

他点点头。

我真有点儿生气了:好,我明天就走。说完,我缩回脑袋,关上了窗户。

躺在床上,却再也睡不着了。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反正至少有一个钟头,屏息倾听时,大叔的呼吸声变成了一种轻微的鼾声。他睡着了。

我再次拉开窗户,轻轻翻上窗台,然后一跃而出。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要归功于我脚下这双有减震功能的跑鞋。大叔的鼾声依旧。我走向大门口,以慢放般的动作拉开了门栓。大叔家的一切都保养得很好,没有一个螺丝不是喂饱了油的——他一定想不到,好习惯果然利己更利人。

我在黑暗中向西走去。

这次走了很久,久得我的双腿都要累抽筋了。我打开了手机的记步软件,还没有看清楚步数,就又一次遭到了飞虫的围攻。我慌忙关上手机屏幕。猛然间,我心生疑惑:我究竟是真的跑了出来还是依然在做梦?

我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仔细思考起这个问题来。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不知道是不是肾上腺素的原因,似乎没有感觉到疼痛。但触觉还是很清晰的。也许是触觉和疼痛边缘的一种感觉,总之,完全不能以此做出任何客观的判断。

我摇摇头,不再思考是梦是醒的问题,加快脚步向西走去。不论是不是在梦里,我都需要去看一看,那间小平房或者那幢三层小楼,到底在不在那里。

天慢慢亮了。是在朝霞出现在前方的视线尽头时,我才发现的。朝霞映出了一些被我的视网膜忽略的远山的轮廓。这与我所接受的教育留给我的常识很不相符。所以,不是我走错了方向,就是太阳走错了方向。我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不过,如果是在梦里,后者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天亮之后我还是没有走到目的地。我已经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高草丛中。不论前后左右,都只有一望无际的荒草,长得毫无章法,却充满生命的张力。有那么一瞬,我甚至觉得这些草拥有一个共同的灵魂。

我正迎着太阳行走。在恐惧和疑惑的间隙,我甚至想到了应该戴一顶遮阳帽或者涂一点儿防晒霜。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正戴着帽子。防风绳勒在下巴上的感觉清晰地传来。我动手摘下帽子,发现那是一顶蓝格的草帽。

正在我努力回想帽子的来历时,远处走来一个人,一个男人,或者说,一个男孩子。确切地说,他在向我跑来。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只看到一团舞动的剪影。男孩喊着什么,还挥着手。

近了,更近了。他的喊声清晰地传来:姐!哈哈!我可找到你了!

在我犹疑的时候,我的手臂已经奋力摆动起来。与此同时,他的名字瞬间浮现在我脑海中——陈嘉德,阿德。他的一切我都了然于心。他是我的助手,也是我最得意的半徒,还是……我正要滑向回忆的深渊,突然,残存的理智拉住了我——我似乎正在变成另一个人。蓝格草帽,平淡面孔,红润手指。我看向手指们,果然,尖端是发红的——我正在变成陈女士,或者说陈女士的记忆正在侵入我的大脑,又或者我的梦中精魂侵入了陈女士的大脑。然而,很快,入侵者与原住民和解了。两套记忆体系各自独立存在,我既是小手,又是那个叫陈清梧的女人。当然,更多的是后者,作为前者的我,大多数时间只是在用我们共同的眼睛审视一切。

我看着自己伸出手,在阿德的头上揉了揉。他的头发像狼毫一样扎手。他顺手卸下我的包——我竟没有发现,自己背着这样大而沉重的一只书包——背在了自己的肩上。然后,他伸出手,我也不由自主地递过自己的手。他握住我的手,拉到嘴边轻轻一吻,而后十指相扣,迎着太阳,我们一起向更西的地方走去。潜意识告诉我,那是我们的目的地,并且,不远了。

阿德笑着问我:姐,你没想到我回来的这么快吧?

即使用现在的审美来衡量,他也是一个极具风采的人,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让人想要不由自主地亲近的魔力。魔力?等等——我突然想到了房东大叔的话,难道他就是那个恶魔?

可是我听到了自己说:是够快的啊。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我感觉到了自己在努力绷住脸上的肌肉,并控制好舌头,好让自己尽量显得冷淡——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德依然笑得灿烂极了:二十个招满了,已经安排住下了——现在啊,最不缺的就是人了。对了, 床位有点儿紧张,我让她们抽签打地铺了。

我感觉到自己在点头。我的声音依然无比冷淡:好,就这样。

阿德并没有被我影响,他依然笑着,他的笑意像是永远用不完似的:姐,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啊?

我终于笑了,笑肌都有些忘记了如何工作了。可是我感觉到自己马上又板起脸来:有空闲聊,不如多想想我们的实验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吧。为什么我们自己做人体实验的时候就好好的,一给志愿者做就……

阿德打断我:实验嘛,总有成功的那天。我们有爱迪生当榜样呢,愁什么!不过,姐,兔子好像快吃完了?你打算咋办啊?

听到这个问题,我马上回想起,似乎昨天的晚餐就是留种的那两只兔子。每个人都没有吃饱,只好一直往汤里蓄水,最后各个肚子滚圆,大家都开玩笑说——吃了个水饱。十一个人,分食两只兔子。最后的两只兔子——兔子已经吃完了。从此,荤食肯定是要断了。这山里是没有大野兽的,因为它们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兔子都养在楼里用来做实验,从来不会放出去乱跑。我清清楚楚地记起了一切。那是19XX年,一开始,阿德没有找对门路,带出去的金条,运气差的时候,连同等重量的粮食都换不到。山上倒是不缺植物,可人需要吃粮食,需要吃肉,才能活得像人。

此时,我不但想起了眼下的事,而且想起了将来的事。后来,阿德总是往外跑。他带回来的吃食千奇百怪,大多是跟镇上一个有能耐的人交换来的各种兽肉和杂碎。可大家都无一例外地照单全收。吃饱肚子在最初的一年并不太困难。

他还带回来过不少人。好几拨,每拨二十人。我们的实验已经进入了人体阶段。需要志愿者。来的人都被叫做志愿者。每一个人都带着一张嘴和一个永远饥饿的胃袋。小皮箱里的金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着。这些人操着乱七八糟的方言,样子也是千奇百怪。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都是活人,都会喊饿。

来了那么多人,可从来没人离开。人都到哪里去了?

恍惚间,不知怎地就到了晚上。确切地说,是深夜。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窗边的阴影中,正偷偷从窗口向外瞄。刚刚感觉到房间的陌生,一大股记忆就唱反调一样涌了进来——这里正是陈女士生活了无数年的三楼走廊尽头的房间。房间号码是111,房门永远反锁着,窗户永远紧闭着。

阿德的背影很快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他扛着什么东西。一眨眼的功夫,我已经悄悄跟在了他后面。他走了很久,在一个很熟悉的地方停住了。那是什么地方?

不待我细想,他已经开始刨地。刨得很快,又很小心。然后,他用力拖着一个巨大的编织袋,从刚刨出的坑里拖到了月光下。接着,他解开编织袋,有什么东西被拽了出来。然后,他返身又从大包里拿出不知什么东西,在拽出的也不知什么东西上面忙碌着。

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多记忆在跃跃欲试,想要冲进来,可是它们仿佛又知道,尝试是徒劳的,因此总是在进入的边缘试探。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走到了阿德身边。

他的双手染着血,在月光下是黑红的颜色。他的面前是一具白骨。肉被剃得很干净,几乎一点儿也没有浪费。只是,肉的颜色是暗红的。

我听到自己问:你在……干什么?

他咧嘴一笑,牙齿是血红的:我在给咱们“买肉”。

我听到自己大喊:你疯了吗?!

阿德沾满血迹的手慌忙来握我的嘴:姐,别吵!你已经吃了不少了,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我挣扎着,血液的腥气在我的口腔里蔓延。阿德的力气很大,我的脑袋被扭向一边,正看着被挖开的那块地方——那是我们埋葬失败的人体实验对象的墓地。

阿德还在不停说话:姐,你知道了也好!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皮肤不要,真皮层以下也要留出三毫米以上的厚度,免得被认出来!要顺着肌肉的走向切割——这个你比我熟!对了,姐!千万不要把手指或者脚趾混进去了——那样,咱们就完了!还有——内脏!肝脏和肾脏不能吃,里面肯定有没代谢完的毒素!其他的都可以吃!但是拿回去之前,要剁成小块!一寸见方就行!头上的肉不能要!但脑子是好东西,营养很高,我拿了塑料桶装,你可以用这个勺子往里面舀!眼珠!眼珠可以生吃,很脆!也有营养!就像咸味的葡萄一样!这个我一般都是自己吃了——不过,以后都给你吃!给,张嘴!尝一尝,实在不行,你就想象是兔肉——其实味道差不多,这么久你也都没吃出来啊。这是心理障碍,很好克服的!来嘛,张嘴——啊——

我终于晕了过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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