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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旬，我媽就開始摘爬豆了。雖然她已年過七十，但乾點活兒總比不幹要好。我一向的宗旨就是，在累不著的前提下，別閒著。 我媽脾氣火爆，做人和幹活兒都是雷厲風行，把老家很大一個院子，收拾的有模有樣。除了常吃的各種蔬菜，從木本到草本的百花也是應有盡有，一年四季鮮花不斷。 經常有路過的人由衷讚歎：“這小院兒，真漂亮！”我媽那麼大年紀了，仍經不得好話，別人一誇，就無法淡定。小孩一樣笑逐顏開，小院兒收拾得就更來勁了。該長的綠意盎然，不該長的寸草不生。
隨著年齡的越來越大，我媽的脾氣越來越小。以前，她在院子裡幹累了，得不到我們幾個紈絝子弟幫忙，或者長得瓜果蔬菜吃不完爛掉，就要罵人。有時乾脆會把某棵惹她生氣的果樹砍掉：“我辛辛苦苦伺候了一場，沒人吃，還不如砍掉。”
我為她的暴躁擔憂，總覺得她砍樹，頗有殺雞給猴看的意思。其實我也暴躁，但面對她暴躁的時間久了，我就不暴躁了，學會了怎樣剋制脾氣並逐日溫順起來。
就我的經驗勸她幾句，她就說我站著說話不腰疼。“惹不起，”我弟弟說：“這是咱家太上皇。”弟妹被她罵哭了又罵笑了，跟我說：“咱倆就是媽的氣包子，想摁就摁癟了，不摁咱再鼓起來。”
後來我媽脾氣逐漸小下來以後，也能聽進去我的勸世名言了：“院子裡的活兒，你願意幹就幹，只當鍛鍊身體，不願意幹就別幹，邊幹邊罵吃了你的東西還不如不吃。不帶著愛心的勞作，結出的果子是有毒的。” 我媽領悟我那一番話的深刻意思之後，終於脾氣全無。種出的果實，讓我和弟妹全部拿出去分給大家。這樣，她送出果實的同時，也送上了祝福，大家都開心。 春天，我弟弟一時心血來潮，看著後院兒林下地閒著可惜，大手一揚，種上了一片爬豆，並且只管耕耘，不問收穫。等爬豆成熟，他去上班，沒時間摘，弟妹也上班，沒時間摘，我最多禮拜天回去一趟，更沒時間摘。
都沒時間，又不能眼睜睜看爬豆爛在地裡，只能我媽去摘。 我媽說：“每天收拾院子毫不費力，這次摘爬豆真打怵了。那一次累得我，摘完爬豆在地裡躺了十分鐘，不然就回不了家啦！”聽完我哈哈大笑，我媽也笑。
想著她躺在草地上的樣子竟是無比可愛，那一刻，應該有秋天的天秋天的雲，和秋天爽朗的微風。身邊半黃夾雜半綠逐日干枯的秋草，溫柔的在風中搖曳。有一兩隻長著翅膀的小蟲，從她眼前飛過，落在不遠處一棵結滿紅色小果子的植株上。若不是因為累的話，該是多麼浪漫的事啊。 
笑過之後，我又無比心酸。我媽的生活還不必指望幾畝地的爬豆活著。但很多時候，即便不是非指望不可，你還是有不得不為的無可奈何。
摘爬豆，是摘了一茬又一茬。十月一左右下了兩場雨，雨後又兩天不見太陽，有些爬豆角兒就黑了。“誰知道黑了的爬豆角里面的爬豆粒兒紅了呢？紅了的爬豆雖然能吃，但去賣就影響了色相，沒人愛要，只能挑。”所以，我媽摘完爬豆之後又開始挑，一個一個挑，我媽說：“挑得我頭暈。”我爸說：“啥都是顧頭不顧尾，以為播下種子，爬豆就變成錢啦？種棵搖錢樹你還得搖吧。天天都說他們忙忙忙，摘爬豆忙，挑爬豆忙，有人一喊出去吃飯，立馬兒就不忙了。” 叨咕叨咕忽然自己又樂了：“歌裡唱閨女回家，是把生活的煩惱跟爸媽說說，現在成了爸媽跟閨女說說，人家是回家幫爸媽洗洗碗，現在得我幫兒女洗洗碗。反了，反了，啥都反了。”
此刻，這些爬豆就是無盡的煩惱，摘了挑，挑了，還得賣。因為是一粒一粒辛辛苦苦從地裡弄回來的，我媽對這些爬豆就有了額外的感情，一旦摻雜了感情在裡面，爬豆就再不是爬豆，而是珍珠了，賣多少錢都覺得虧。
“四塊，隔壁紅家賣的四塊。” 我說剛好需要幾十斤送點人情，我媽說那你得按四塊給錢。給，當然給，一分都不少。 我把那些爬豆給諸位狐朋狗友分完，剩下的爬豆，我媽一斤沒賣出去。“還得到集市上，等人家過來問價錢。”
我的謊言從來沒有的快，我的同事們剛好需要買五十斤，我媽高興了說，剩下的一百多斤你也給賣了吧！
這下，我傻了。 不過，我媽是幫弟妹賣爬豆，我幫我媽賣，弟妹高興了我媽就高興，我媽高興了我就高興。我媽犯怵我不犯怵，我願意揹著那一百多斤爬豆走在集市上，換回這蜿蜒的快樂。 
我媽如今是徹底變了，把她變得這麼徹底的，絕不是因為我那幾句名言，而是時間。
我媽在盡她最後的力氣為兒女幹些什麼，並且毫無怨言。她再不會看著我們幾個遊手好閒的紈絝跳腳大罵，也不會輕易砍掉某一棵惹她生氣的果樹，而是軟下了脊樑，在歲月面前低眉順眼起來。
以前，我膽戰心驚的看著我媽的暴躁，日夜祈禱她能溫柔一點，而現在，她終於如我想象般的溫順了，我竟有了莫名的心酸。
我開始懷念那個暴跳如雷的媽，無比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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