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纵的味道:内黄血灌肠

从濮阳返回安阳,途经内黄,已是夕阳西下,晚饭的点儿。 凉水说,不行,得找个地方吃碗烧灌肠再回去。车向前走,太阳在树林那边也跟着向前走。阳光从树林的空隙照过来,照着他的脸。 那语气像个馋嘴的孩子,更像个孕妇。那么急迫,那么想吃,那么想吃某一种东西,如果吃不到就委屈得要死。 说罢这句话,他嘴唇抿得好像更紧一些,比平日的倔强更多一些,像是要去做一件义不容辞的大事。大约也是担心口水不小心流出来。

放纵的味道:内黄血灌肠

​ 血灌肠是内黄名吃。烧灌肠常吃,但内黄烧灌肠不常吃。按凉水的惯例,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在内黄吃不到一碗正宗血灌肠,怎么肯顺顺当当回去。 当地有一首小曲儿是这样唱的:“肠子猪血白面灌,小刀一拉下煎盘,小铲儿一翻撮一碗,肚里不饥能解谗。” 顾名思义,血灌肠就是在猪大肠内灌注了猪血、面粉和各种香料的混合物。 看到这个,高雅的先生小姐太太们,恐怕是要蹙眉,掩鼻而逃的。 广告 查看详情 血灌肠有两种吃法,一种像小曲儿里唱的,那叫煎灌肠。用猪油把切成薄片儿的灌肠煎得两面焦黑,醮蒜泥儿吃。 还有另一种吃法,不用油煎,用开水炖出来的,叫烧灌肠,正宗的叫法筲灌肠。也切薄片儿,也配蒜泥儿,压一压腥臭之气。 本地人都爱吃这一口儿。

内黄周边的城镇,安阳市里边,有很多卖血灌肠的。一年四季,街边路口小摊上的生意都特别好。 尤其是夏日的夜市儿。冬天也有,但气氛总不如夏天好。 最好的是伏天儿。卖的,吃的,个个汗湿衣背,汗流满面。煎烤灌肠的油烟味儿,肠衣的腐臭味儿,血腥味儿,大蒜的辛辣味儿,酒味儿,人体蒸发的汗味儿,奇异又诱人地搅在一起。 肮脏的街道,昏黄的灯光,叫卖声,浓浓的烟雾,也成了这种食物味道的一部分。 要吃这东西,在家里,在酒店里都不行,会让人兴趣尽失。必须在路边,人多,闹哄哄脏兮兮的地方。 要吃这东西,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的,也不行。它不是那个事儿,不是那个样儿,更不是那个味儿。 要吃这东西,必须是穿大花裤衩子的男人,边吃,边抽烟,边骂骂咧咧地,边搓着腋下的汗泥儿。 必须是穿宽大睡衣的女人。那一会儿,女人脸上卸了妆,头发有了些夜的凌乱,目光里也有了些无所谓,而那笑声已经很放肆了。

放纵的味道:内黄血灌肠

外地人大都不会在第一时间爱上这种食物,偶尔吃上一口,很可能会吐了。 想参透此中真味,不在本地住上个一年半载的,不中。必须先在那烟雾中熏出来,再慢慢接触,品味,爱它或恨它才会有个最终了断。 像我一样。我倒不是外地人,但一开始是鄙视这种东西的,坚决拒绝。

那年夏天,在凉水的一再怂恿下,在立交桥附近的一个小巷子里,吃了平生第一次血灌肠。那一次吃的是煎灌肠。第一口吃下去就梗在了喉头,实在难以下咽,全吐了。 奇怪的是,有了这第一次的经历,不仅没有再拒绝,反而每次看见都想尝试一下。 慢慢地发展到每次傍晚去街上,闻见那味道就走不动道儿,总要在路边摊上吃一小碟煎血或煎灌肠,再心满意足地回家。 这可能和抽烟一个道理。 凉水说他嘴馋的时候就想去街上吃一碗灌肠儿,无论是烧的还是煎的。现在的我终于被他培养得和他差不多了。 馋嘴的时候,想了又想,想起的不是大西门的牛骨头,也不是聂村的铁锅炖大马哈鱼,不是烧鹅仔烹海鲜,不是卤柴鸡,而是内黄血灌肠儿。

内黄县城和全国各地的县城一样,也在大兴土木,搞建设。老的正在拆除,新的还没建成,到处碎砖烂瓦,一片狼藉。 偶尔也有某条干净整洁的街道,但在这样的街道上是找不到这一味的。 车在城内转了一圈儿,终于找到了一条老街。傍晚时分的街,很热闹,车来人往的,人声鼎沸的。 街两边摆满了各种小吃摊。小菜。馄饨。烧饼。各种肉食。各种味道在街上混合着飘。 有烧灌肠,而且有好几家。凉水说,那家挂着刘记牌匾的是正宗的。指着那牌子给我看时,他脸上的表情是惊喜的。——话说人家这里有亲戚嘛,又不是第一次来,哪家好吃,肯定门儿清。

放纵的味道:内黄血灌肠

路边停好车,直奔这家“正宗的刘记”。一只绿皮铁筒和一张案板支在路边,人行道上摆三张折叠桌。 有刚吃过的人,抹一下嘴巴要起身离去。有正在吃的人,两个女的,一个老一点,一个年轻一点。也有等着的一个男人。那人的眼神,和凉水同志差不多,也像馋嘴的孩子,眼巴眼看的。还有正向这边走来的。 一张落满烟灰的黑色大电扇,“嗡嗡”地吹着热乎乎的风。 在一张餐桌前坐下。黄色的桌面上有刚擦过的水痕。也有擦不掉的油污。有用完了鸡精的小铁皮筒装着一次性木筷。有一罐子辣椒油。 正宗的血灌肠儿,看来,也是个吃血灌肠的正宗的场所。

来两碗?凉水问我。看我摇头,于是对老板娘说,先来一碗。 老板娘从绿皮铁筒里捞出一根血灌肠。白白胖胖的一根。很大很粗很骇人的一根。很黄很暴力的一根。抓在手里,还如大蛇一样颤动了两下。 用根小锯条,一片一片削下,装在一只套了白色塑料袋的碗里。很新鲜的灌肠,外边一圈洁白的肠衣,里面滑嫩暗红的血。再浇些蒜汁在上面。端到我们面前。 凉水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还劳我去路对过儿买两个烧饼过来。咬一口烧饼,吃一片烧灌肠儿,他吃这个有个绝招,不知怎么地,筷子就把灌肠片卷成了个小碗状,刚好在里面舀一兜蒜泥,——这动作很娴熟——往嘴里一搁,嚼得那叫一个香,叫一个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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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会儿,他眼睛看着碗里的食物,嘴里可劲儿嚼着,得空儿还要撸一把额头上的汗,心里很可能还在品咂回味着,更可能的是身体的某个地方还得到了某种愉悦。 也顾不上和我说话。旁边再有什么热闹事儿,新奇事儿也吸引不了他了。 那个吃相,吃的那个技巧,真让人佩服。也让人喜欢,像个小孩子,很认真,有一股百折不挠的执着。 风卷残云一般,一会儿工夫碗就见底了。又对老板娘喊一声,再来一碗。

老板娘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妇人,一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应该是她儿子,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是孙女。都是普通人,过目即忘的长相。 正是饭点儿,不忙的时候,他们自己也切了一大碗吃起来。那碗真叫大,黄色粗陶的一个小钵,比正常的碗得深两倍。一家祖孙三代,他们都吃这个。那吃的神态,可以用炉火纯青来形容。 我很吃惊,脱口而出,你们也吃这个呀!妇人的回答毫不犹豫:吃。俺是卖家儿,俺咋能不吃呢。卖啥得吃啥。

放纵的味道:内黄血灌肠

看着周围的几个吃客,看着这一家子的炉火纯青,看着凉水。辛辣,咸香,腥臭,隐隐约约的一丝甜,我是被这种气氛诱惑着的尝试着吃上几片。我咀嚼着这既难以下咽又难以忘怀不肯割舍的味道。 你永远说不清这种味道。但说不清的,可能就是生活的原味。 这里面有种很隐秘的东西,有一个很难破解的密码,用一个好,用一个美,很难形容它于万一。不由自主会让人对它有爱有恨,爱恨交加到你只想骂一句,安阳人挂在嘴边常用来骂人的话,才能赞美它。 下流,低贱,恶俗,肮脏。你可以把世上一切最不堪的词用上,但仍旧抵挡不住它的诱惑。 它里面有深深的欲念,吃过了,就难以忘记,就上瘾,就把人内心弄得翻江倒海地不可收拾。 所以老人是很少吃的。

所以僧人道士,一切想隐居,想修身养性得清静之人是不适合吃的。 血灌肠是放纵的味道。回家的路上,看着凉水那一脸高潮过后的满足,我再一次对凉水这样说。他连连点头称是,是。 血灌肠是灼热的,它让人想到的是肉体,血液,性,吃喝拉撒睡,这些生活里最本质的。 污秽、诱惑、快感,一种卑微的食物成就了一个令人向往的地狱,一个纵欲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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