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笑很容易,動情就難了

巴黎北方劇團演出的《德·浦爾叟雅克先生》,將莫里哀原作的時空騰挪到了20世紀50年代的巴黎,宮廷貴族的優雅換成了帶有復古氣息的精緻。然而難得的是,舞臺上的所有元素依然可以在原作中找到對應物,現場樂隊,宮廷芭蕾舞步,連作品舞臺提示劇情發生的“一座城市的十字路口”,也在舞臺上被巧妙的以灰色景片、腳手架搭建而成。

发笑很容易,动情就难了

這樣的舞臺呈現,不得不讓人感慨,法國人的藝術,總逃不掉浪漫細緻。不過當舞臺表演開始,觀眾就會發現,無論是劇情或是表演,莫里哀的這部作品都需要臺上呈現出鬧劇,甚至是粗俗的鬧劇效果才能真正復原莫里哀與觀眾之間的親密聯繫。那麼問題來了,莫里哀的喜劇套路到底能不能讓今天的觀眾發笑?即使觀眾笑了,這笑背後的原因與莫里哀的預設又有多大關係?巴黎北方劇團的演出,給予第一個問題以肯定的答案,即使是有語言障礙,觀眾無法全部接收劇中的方言梗,北京場的演出效果依然熱鬧非常。然而不難發現,觀眾笑是笑了,但是大多在情感上並不滿足,那是作品不夠好?還是我們對自己笑的動機心存疑慮?

莫里哀與呂利合作的喜劇芭蕾“德·浦爾叟雅克”,其創作原初目的簡單明確,就是為了娛悅國王,正如“德·浦爾搜雅克”劇中四段舞曲,反覆詠唱的主題“我們要時刻想著快活,重要的事情是來作樂”。路易十四是有名的宮廷芭蕾發明家,早在1652年,路易十四在呂利為其編排的《夜芭蕾》中,就登臺扮演太陽神,從此便以太陽王自居。長達13個小時的演出,放在今天依然是個徹頭徹尾的文化事件,而在當時,這個文化事件的直接影響,是確立了芭蕾藝術在法國宮廷中的地位。路易十四的芭蕾壓過了當時剛剛傳入的意大利歌劇的熱度,然而意大利的即興喜劇卻著實影響了法國當時的喜劇創作,莫里哀筆下的人物語言、動作設計,處處可以找見意大利民間喜劇的元素。而莫里哀和作曲家呂利的合作,成功地將喜劇與歌舞娛樂結合在一起,為路易十四獻上了新的娛樂形式,《德·浦爾叟雅克先生》就是其中的代表作。

发笑很容易,动情就难了

巴黎北方劇團的表演,不論是喬裝打扮、扇耳光,還是誇張滑稽的肢體動作,舉手投足間盡是意大利民間喜劇的氣息,甚至讓人覺得,這一切如果沒了鏡框式舞臺,會更加和諧自然。就故事而言,《德·浦爾叟雅克先生》是典型的愛情喜劇,講的是有情人突破脾氣古怪家長的阻攔,終成眷屬的故事。不過相比於《慳吝人》、《貴人迷》,這個故事中既沒有性格缺陷鮮明的家長,也沒有矯揉造作的貴族形象,只有一個全程受欺負的可憐外省律師,德·浦爾叟雅克先生。浦爾叟雅克先生按照與奧隆特的約定來到巴黎,準備迎娶奧隆特的女兒玉麗為妻,而玉麗早已心有所屬,想與艾拉斯特喜結連理,於是艾拉斯特僱傭了兩個謀士,賴麗娜和斯布里噶尼,共同導演了一齣戲中戲,逼走了浦爾叟雅克先生,最終與玉麗舉行婚禮。

全劇實際更像是一出由艾拉斯特導演的戲中戲,通過一系列對當地醫生、律師、百姓的買通安排,加上賴麗娜和斯布里噶尼的陰謀詭計,最終改變了浦爾叟雅克和奧隆特的心意,扭轉了婚事的走向,重塑了自己和玉麗的幸福婚姻。

莫里哀三十多部劇作中,至少有六部是明顯以對當時醫生、醫術的嘲諷為題材的,而在“浦爾叟雅克先生”中,嘲笑的對象除了一貫的學究氣和對術語的生造,圍繞著為浦爾叟雅克先生治病,灌腸藥和放血術,加上誇張的注射器,莫里哀對於醫學的嘲諷在“浦爾叟雅克先生”中可謂上了一個臺階,同時在劇中被嘲諷還有律師。而即使是兩位促成大團圓結局的謀士,斯布里噶尼與賴麗娜,在劇中也並非正面代表,通過倆人見面時的相互調侃,我們不難得知,他們為了實現目的曾經騙人財物,害人性命,可謂是不擇手段。如此看來,整部作品中,相較於上述角色,浦爾叟雅克先生倒成了劇中最無辜受難的一個,這一切的總導演艾拉斯特,他對浦爾叟雅克先生所做的一切不能說不殘忍,受盡排擠的浦爾叟雅克先生,最後還要為觀眾奉獻一場男扮女裝的模仿表演。

发笑很容易,动情就难了

如此看來,我們觀看《德·浦爾叟雅克先生》過程中的笑,可能近似於欣賞憨豆先生系列喜劇時所發出的笑,細想下來,表演上兩者也能找到不少近似之處。我們看憨豆表演,完全是被他的滑稽動作逗樂,但是對於他為什麼這麼做,好像無需細想,相比之下,如果是看卓別林的喜劇,雖然也是滑稽動作帶來的喜劇效果,而且因為是默片,這些動作會進一步被誇張放大,然而看過之後,我們總會對卓別林飾演的角色充滿同情,對他愛而不得,陷落險境的命運心生憐愛,究其原因,在於喜劇動作背後,卓別林對其飾演角色故事情境、命運線索的細心雕琢。

但是看“浦爾叟雅克先生”,我們雖然會被演員粗俗打鬧的動作逗樂,然而對於劇中的角色,我們似乎很難將自己的情感完整帶入到某個角色的命運之中,雖然有情人的終成眷屬,但他們的做法,我們在情感上似乎很難完全認同。而對於全劇中最容易博得同情的浦爾叟雅克先生,他在被欺負的背後,好像也沒有讓人十分同情的充分動機,即使他在演出中跑下觀眾席,與觀眾聊天,合影,似乎也只是為了加劇舞臺上的荒唐與滑稽。如果說莫里哀的喜劇,曾經因其對十七世紀陳規陋習的嘲笑與冒犯,讓當時的觀眾意識到自身的愚蠢和滑稽,那麼放在今天,要想讓觀眾笑的動情,看來還是要對劇中角色的性格、命運對於今天觀眾的意義用心挖掘,重新塑造,畢竟“真正的幽默不是為了製造笑料而犧牲當下的真實,而是找出當下的真實中存在的笑料。”

拜倫在《唐璜》裡說,“所有的悲劇都由一場死亡來結束,所有的喜劇都由一場婚禮來終了”,這對於我們理解愛情題材的戲劇尤其受用。在所有對莫里哀喜劇的評價中,歌德曾說他的“喜劇接近悲劇”,這可以說是莫里哀喜劇代表作的重要內在品格,而對於《德·浦爾叟雅克先生》這部典型的娛樂喜劇來說,巴黎北方劇團的表演,又留給了我們一絲遐想,當演出臨近結束,所有演員為婚禮歌舞歡笑,艾拉斯特與玉麗開著轎車,撞向浦爾叟雅克先生時,舞臺演出到此戛然而止,或許在導演的意識裡,那輛車真的撞死了浦爾叟雅克先生,如此看來,這倒不得不說是一種對莫里哀喜劇的深化處理,畢竟,我們所處的時代,大多數人都會輕易成為劇中每一個欺負過浦爾叟雅克先生的人,也時刻準備著成為那輛轎車上的一員。

文| 今葉

攝影/Brigitte Enguer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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