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銷魂臭鱖魚

“你還記得在重慶吃鐵匠火鍋那次麼?”

“光明橋那家特好吃的乾鍋鴨頭,旁邊賣雞蛋灌餅的老奶奶有印象嗎?”

“黃山吃臭鱖魚那次,那小倆口還記得嗎?”

是的,這是一條令人印象深刻的臭鱖魚。

黯然销魂臭鳜鱼

(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2004年黃山的屯溪老街,遠沒有現在熱鬧,店鋪到了晚上10點基本就稀稀拉拉了。露天排擋倒是開始陸續冒了出來,都是躲避城管的營生。我們選的這家排擋剛開始營業,經營排擋的小夫妻,一邊整理,一邊吵架,男的基本不吭聲,女的沒一會便嚎啕大哭。哭著哭著抬頭看到我們,馬上擦乾眼淚盈著笑臉招呼問吃點什麼。這樣苦的愛情,也是鐵了心要過一輩子的。

應該沒有受到情緒的影響,寡言少語的小夥做的那條1斤半的臭鱖魚一點也不含糊。在十多年前,花68元點一份這樣陌生的菜,有點孤注一擲,點盤最貴的菜,也是種態度。沒想到臭鱖魚原來是這般好吃,我們吃得很專注,就像人魚小姐裡馬瑪林說的:“兩個人吃,死一個都不知道!”

女朋友跟老闆娘說,你老公手藝真好,老闆娘容光煥發,之前的大哭好像從未發生過。我問小哥,弄臭了還這麼好吃是什麼道理?小哥齜著牙笑著說:“墮落是為了飛翔。”

就這樣,這條墮落並生成了很多記憶的臭鱖魚,打開了我味覺的一個全新維度。

黯然销魂臭鳜鱼

GIF來自網絡

外地人到徽州,爬爬黃山,看看牌坊和祠堂,還得吃幾個徽州菜,才算是不虛此行。時尚的酒樓,懷古的食肆,村邊的小店,偷偷摸摸的排擋,都要將“臭鱖魚”作為隆重推出的招牌菜。款款端上來時,總有食客會因其臭而掩鼻或皺眉,主人照例要說一段故事的。

都是些枝枝蔓蔓的花絮、軼聞,大眾版本大抵如此:二百多年前,沿江貴池、銅陵一帶的魚販子將鱖魚運至徽州,途中為防止鮮魚變質,商人將鱖魚兩面塗上鹽巴,放在木桶中運輸。抵達徽州之後,魚已經發出了怪味,然而又捨不得丟掉,洗淨熱油細火烹調後,竟成了鮮香無比的佳餚並流傳開來,成了一道“臭”名遠揚的徽州名菜。

貌似一種民間粗鄙化飲食,卻隱含著食不厭精的另一種高級形式。最初食臭魚雖多是無奈之舉,同時也是一種生活姿態:即便變質也不立即扔掉,想方設法地化腐朽為神奇探索出豐富的味道,還讓包容與喜愛代代相傳。

《太平廣記》中詳細記載著臭魚的做法:當六月七月盛熱之時,取魚長二尺許,去鱗淨洗。滿腹內納鹽竟,即以末鹽封周遍,厚數寸。經宿,乃以水淨洗。日則曝,夜則收還。安平板上,又以板置石壓之。明日又曬,夜還壓。如此五六日乾,即納乾瓷甕,封口。經二十日出之……味美於石首含肚。

徽州臭鱖魚的“釀造”與之相似:取一斤半左右的鮮魚,淨身抹精鹽醃漬,一層一層碼進木桶,壓上青石或鵝卵石,在25℃左右的室內並通風的環境中醃漬4天,夏天醃漬兩三天,冬天醃漬七八天。還要每天上下翻動魚身,確保醃漬均勻。時間無法標準化,要根據魚的大小、氣溫變化來決定時間。這個道理並不複雜,好比你每天和我吃同樣多的食物,走同樣多的步數,照樣長不出我同樣多的肉。

很多時候,香和臭只有一線之隔。很多臭味在稀釋很多倍之後,產生的就是香味。

黯然销魂臭鳜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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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香氣濃度超高後,氣味會比一般的臭氣還難聞,比如狹小的電梯裡遇到噴了很多香水的女子。

臭鱖魚並非以追求臭為己任,在醃製過程中經過石頭壓住,充分發酵的同時,腥味隨著水分滲出,鮮味的集中度更高,魚肉更加緊實彈韌。

和臭豆腐相比,雖然所產生臭味的物質不同,但原理是一樣的:發酵過程中,食物中的蛋白質被微生物分解,產生有鮮味的氨基酸,比如穀氨酸,正是它們使食物變得鮮美可口。而在乳酸菌、葡萄球菌和酵母菌的作用下,魚肉也變得更加鮮嫩爽滑。而產生臭味的物質,多以揮發性氣體存在,在烹飪的過程中,大部分的臭味物質可能都揮發掉了,“聞著臭,吃著香”,由此而來。

好吃的臭鱖魚,取料鮮活是第一要義,同時,春天的鱖魚為佳。

“桃花流水鱖魚肥”,徽州山區桃花盛開時,雨水連綿,溪水上漲,鱖魚躍出石隙,活躍在水草豐茂的淺水中追食豐盛的魚蝦,此時鱖魚比其它魚類更為肥美。它的食性有點像豹子,靠偽裝和速度衝出去捕食,極強的爆發力鍛鍊了它不失韌性的肌肉。經過一個春天的“大吃大喝”,體內積蓄的營養開始向性腺轉移,繁殖季節開始,肉質便不如清明前後了。

家常燒製臭鱖魚門檻不高,入油鍋略煎,配上其他輔材紅燒收汁,一道臭鱖魚就做好了。原料鮮活醃製得法的臭鱖魚,筷子順著魚脊戳下去,片鱗狀的脈路清晰可見,肉質堅挺,筷子稍稍用力便如花瓣一樣散開,能大塊夾起。魚肉呈玉色,吃到嘴裡,先是微臭,繼而鮮、嫩、爽,餘香滿口。此時,呷兩口六安瓜片,神清氣爽,周身通泰。

黯然销魂臭鳜鱼

中國古人都喜歡鱖魚,寓意是富貴有餘

臭鱖魚並非安徽獨有,湘贛鄂等省亦有,比如湖南,多以鍋仔的方式上桌,少許洋蔥絲墊底,配以鮮辣椒,做成乾鍋,鱖魚多是小條的,煎的兩面焦黃,湯汁多油,滋滋作響。熱氣蒸騰上來,鮮辣風味掩蓋了臭,嗦得滿頭大汗。

我更喜歡安徽的燒製手法。徽菜就像是被禁錮在皖南群山中的老神仙,傳統又老派,固守著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味道:燒燉居多,擅理山珍河鮮,重色重火功。做好的臭鱖魚端端正正一大條,外皮軟嫩,不見火力,湯汁濃稠芡,除了少量順應口味的蔥和辣椒,整體不急不躁,突出的是原本的鮮香。

臭鱖魚的技法花樣不多,紅燒的,乾燒的,油淋的,醬香的,多以“燉”為主。2011年,績溪的老師傅專門為我清蒸過一條二斤的臭鱖魚,復刻了最初的驚豔。

烹飪中最難做的菜是看起來特別簡單的菜,比如清蒸、白灼,定格最佳口感就在分秒之間,容錯性低,靠的是經驗、功力,無法取巧。這條清蒸臭鱖魚就極為講究,把魚翻過來,AB兩面的表皮並無二致,說明魚是架起來蒸的,也許是將姜切成了條塊狀。我們在家蒸魚,大多直接放盤子裡,實際的效果是,朝上的一面已經開始受到蒸汽影響時,底部的盤子才剛開始熱身,最終受熱不均勻導致AB兩面是兩種不同口感。

“牡丹刀”是技術活:斜著刀從魚身切進去,至魚的主心骨後在沿著主心骨推2公分魚。一經受熱,下過牡丹刀的魚肉就會自然捲起來,蒸的時候受熱便會很均勻。

黯然销魂臭鳜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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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淋上豉汁醬油是最簡單的選擇,鋪上蔥絲也只是為了拍照好看。這條魚的蔥油是現熬的,醬油倒入其中混合成熱的湯汁澆上去。端上來的時候,數米開外都能聞到熟的蔥香,未近桌前,食慾已大振。

河魚要靠動物脂肪提升魚肉的鮮美,臭鱖魚更是如此,豬油還能一定程度上調和“聞起來臭”。大師傅告訴我,他用的是一張豬油網(腸子上的薄膜),像白雪一般覆在魚身,油脂在蒸汽中緩緩浸入魚的身體,令人拍案叫絕。

那天,我為此發了條朋友圈,她問起“黃山吃臭鱖魚那次,那小倆口還記得嗎?”她是想問比起那次如何。後來的我們,再也未在一起吃臭鱖魚。在她普及野生臭鱖魚的嘴唇是“地包天”時,我點了個贊;我曬一盤臭鱖魚時,她會冒出來鼓個掌。

十年過去了,這玩意就這樣聯繫著兩個人生交叉過的過客。氣若游絲,黯然銷魂,如夢如幻,臭鱖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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