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大棗914
假面圍城
01
三月，倒春寒還很厲害，林珍和同事打球，散場時外套胡亂一搭就去幼兒園接孩子了。後半夜，她被高燒驚醒，渾身滾燙，呼出的口氣簡直能點燃一張紙。
摁亮床頭燈，看看身邊酣睡的小囡，用手試一下，好在，孩子沒事兒。
渴，渴得要死。想要爬起來，卻天旋地轉一般。林珍強力撐著自己，搖搖晃晃的起來，挪到客廳，摁開關的時候不小心踢到放在壁角沒來得及拿下去的空水桶，一陣提裡哐啷的驟響。
對面臥室的燈唰的亮了。秦楚赤腳跳到門口，還以為家裡來了賊。覷見燈影裡的林珍，哐的一下把門又對上了。
林珍扶著牆挪到飲水機，倒出一杯喝光，再倒一杯，天旋地轉的感覺又來了，差點沒倒在地上。
新聞上一直說去年冬天的流感還有餘威，林珍這次是徹底見識了。
端起第二杯水，她慢慢坐在沙發上，小口抿著。
這個間隙裡，秦楚房間的燈滅了。
兩杯水喝過，回臥室，閉掉客廳燈之後，林珍摸索著往自己房間走，又衰又虛，突然之間淚流滿面。
如果她今天死在這裡，怕是秦楚都不會管吧。
林珍和秦楚是通過相親認識的。說是相親，其實早就聽說過彼此。小城不大，從南到北，開車用不了半個小時。
林珍知道秦楚是因為秦楚的表哥，那可是小城裡的一號人物。林珍的姑父和秦楚的表哥是同儕，兩個人交情不錯，知道彼此身邊都有適齡婚嫁的親戚，趕緊牽線搭橋。
關係不錯再成為親戚，這段交情更鐵了。
當然，林珍嫁給秦楚，不是因為他有個能耐表哥。她當初也是喜歡他的。高高的個子，細細的眼睛，眼神溫柔，說話低聲細語，單位效益好，他當出納，工作也不錯。唯一不那麼滿意的，是秦楚的家庭——父母都在農村，父親身體還不太好。但姑姑說了，“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婚姻啊，大方向不錯就可以了。”
秦楚單位的領導，是林珍姑父的表侄子，如果和林珍成了這門親事，秦楚這個農二代就和單位的領導成了親戚。沒見到林珍之前，秦楚知道這層關係就有點興奮。後來當真見了，更興奮了。
她長得還很美。
即便沒有那些關係，他也很喜歡她。有了那些關係，他追求得更熱烈了。
情投意合，郎才女貌，談了半年，定了個日子，秦楚把林珍娶了回來。
林珍挺有幫夫運，沒過多久，單位主管會計退休，好幾個出納，本來輪不到秦楚頂崗，但是，領導親戚拍板：小秦的業務素質很不錯，讓他鍛鍊一下吧。
從出納升為主管，對於秦楚來說，這簡直是質的飛躍。
他待林珍更好了。
小兩口倖幸福福的過日子，一年後，林珍懷孕。懷孕三個月的時候，疾病纏身的公公一撒手走了，臨終前，指著林珍用嘶啞的聲音告訴兒子和老伴兒：“孫子生下來，去我墳前澆杯酒，讓我也高興高興。”
秦楚和母親淚水漣漣的答應了他。
林珍被當時的哀傷氣氛感染，也跟著點頭，公公葬禮過後，再琢磨這個事兒，怎麼琢磨怎麼不對勁兒：怎麼就一定是孫子呢？萬一是孫女呢？
她想和秦楚說說這個事兒，可秦楚不讓她胡思亂想，搪塞說什麼都好。
真的什麼都好？
當真生下大囡來，林珍可算見識到了。
婆婆三天兩頭的以淚洗面，她什麼都不說，伺候月子也算盡心，但是，不停的哭呀哭呀，哭得林珍好不心煩。
生女兒也不是她一個人的事兒啊，幹嘛每天哭喪著一張臉。
她和秦楚嘮叨這些瑣碎，秦楚皺著眉頭聽著，不哼不哈。看那樣子，林珍生了個女兒，他也很失望。
林珍更生氣了。
02
單位有同事和林珍同時生孩子，生的也是女孩兒。據說公婆一家也重男輕女的很。出了月子，林珍和同事成了最有共同語言的人。她們是新時代的女性，對於重男輕女這種老封建，恨不得舉個大棒子直接打死。
兩個人不斷交流各自婆婆帶孩子的過程，交流來交流去，林珍心理不平衡了。同事婆婆雖然也重男輕女，但對孫女好像還不錯。不像自己婆婆，每天抱著大囡，總是唉聲嘆氣“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丫頭片子。”
林珍決定教育一下婆婆。
某天，婆婆又唉聲嘆氣說孫女，林珍一把抱過孩子：“丫頭片子怎麼了，我就喜歡丫頭片子。”
婆婆冷著臉沒吭聲，等秦楚下班回來，卻哭哭啼啼提著小包袱要回鄉下。
秦楚直眉瞪眼的林珍急。
林珍也急了。現在獨生子女時代了，只有一個女兒的太多了，怎麼秦楚也這麼小農意識。
那次秦楚和林珍動手了，他氣的是她讓他親孃了受委屈，和女兒有什麼關係。雖然只是推搡了一下，林珍還是覺得受了莫大委屈，抱起孩子回了孃家。
那時，她第一次動了離婚的念頭。
只有一個女兒的事實沒法更改了，如果秦楚和他媽如此不能接受，不如離了。
姑父聽了這話，笑了：“說什麼傻話，過幾年，想個辦法，你們還是可以生二胎的，這事兒包在我身上。”
林珍是不想再生了，但姑父的話說到這裡，她也不能明著反駁。
秦楚聽了這樣的話，瞬間歡欣雀躍，沒過一天就過來接她和大囡，各種賭咒發誓的認錯+保證。
一次吵架就離婚，確實有點矯情。就這樣，林珍又跟著秦楚回去了。
回去是回去，可從此和婆婆的關係直降到冰點。
這對天敵每天各種吵，最後吵得秦楚受不了了，把母親送回了鄉下。
他認為所有問題的關鍵就在沒有孫子這件事兒上，等林珍回頭生了兒子，母親再來，婆媳關係不就緩和了嘛。
大囡幼兒園了，大囡小學了，姑父那裡卻還是沒有消息，秦楚坐不住陣了，旁敲側擊的問林珍。
林珍嘴上表示無辜，心裡卻頗為自得。二胎這個事兒姑父提過好幾次，都讓她以大囡還小駁回去了。身邊人都是一對夫妻一個孩兒，她憑什麼多生一個。
林珍36歲那年，秦楚忍不住了，一個人去找了姑父。姑父滿口答應。
二胎政策的風聲已經有了，獨生子女政策也把控不那麼嚴格了。
看到二胎準生證，林珍傻眼了。她完全不想要啊，但是，怎麼告訴秦楚？
她懶得和他口角，私下買了毓婷，每次房事都自動避孕。
所有這些，秦楚完全不知道。他現在每天都浸在甜蜜的幻想中，他們正在買一套大房子，等鑰匙拿下來，兒子也出生了，到時候，把老母親接到家裡來，一家三代，其樂融融的，多好。
幻想得越美好，發現真相後越絕望。
秦楚無意看到林珍私藏的毓婷，整個人簡直要瘋了。
“離婚，馬上離婚。”他想起自己低聲下氣去辦二胎準生證搭的錢賠的笑臉，心裡一陣陣的寒涼。不想生提前說啊，幹嘛騙人。
他覺得自己被林珍耍了。
03
這次風波，鬧的時間有點長，大約兩三個月。
林珍堅持認為秦楚重男輕女，秦楚則認為林珍太任性自我絲毫不體諒別人的感受。
雙方僵持不下，當真要走到離婚邊緣時，又都怯了。結婚十多年了，兩邊的親友同在一座城，早就因為他們兩個的結合，發展出了比一張網還大的交際圈。
如果離了婚，他怎麼去面對和自己稱兄道弟成習慣的林珍的親戚，她又怎麼去面對和自己比閨蜜還親的秦楚的親戚。
不是原則性的大事，加上雙方親友的極力撮合，林珍和秦楚，終於又和好了。這次和好，林珍做了妥協，她備孕二胎。
林珍再次懷孕到五個月的時候，家裡的新房子下來了，150平，四個臥室，秦楚笑嘻嘻告訴她，嬰兒房他一定按照最高標準來裝。
這些年，秦楚在單位上的地位直線上升，往家裡拿的錢越來越多，在家裡的話語權也越來越突出。
林珍也不差，她現在是單位中層，手底下也有幾號人馬，所以，夫妻倆堪稱並駕齊驅的模範。
如果再有個兒子，就一切圓滿了。
五個月大的胎兒已經可以查性別了，秦楚動員林珍去查，她拒絕。對於三十七歲的林珍來說，無論男孩兒女孩兒，能在這個年紀備孕成功，就都好。
新房子裝修完畢，秦楚籌劃著搬家。到了這時候林珍才知道，秦楚之前說裝修成書房的那間屋子，是留給婆婆的。
哪個同意她來？！
從老太太扔下大囡走了之後，這些年，林珍再也沒有見過婆婆。
婚喪嫁娶，年慶節日，秦楚一個人願意回老家就回老家，反正她不去。
剛開始，秦楚還和她吵，後來，連P都不放一個了。
此刻要讓婆婆搬來和自己一起住，怎麼可能！
秦楚掰開了揉碎了給林珍講道理，林珍耳旁風一樣不聞不問。二胎雖然懷上了，可這些年的雞毛蒜皮，也把她和秦楚的感情磨得快沒了。
她沒想到秦楚居然這麼大膽，在她還沒同意的情況下，喬遷之喜那天，居然把婆婆接來了。
雖是婆媳，可十餘年沒見面，林珍還是吃了一驚。老太太非常見老，頭髮幾乎都白了，那麼瘦小的一個人站在廊前，見到她，先是臉色一凜，繼而又看到她凸出來的肚子，馬上換了一種尷尬又帶點討好的笑。
見到她的老，林珍心下一軟，再看到老太太對十多年沒見的大囡沒有任何表情時，又瞬間惱了。
當著賓客的面，她沒發作，但全程視婆婆為無物。賓客都走了，林珍和秦楚攤牌：“如果老太太在，我就走。”
秦楚先是哀求，眼看林珍執拗，也上來火氣，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問她“到底還有完沒完。”又表示母親不是來吃閒飯的，而是要來帶孫子的。
林珍氣得眼淚迸發：“你怎麼知道一定是兒子！”
她還要說其他更惡毒的話，婆婆推開了房門，用盡全身力氣把秦楚拉出來：“我馬上走，馬上走，別惹她，現在孩子最要緊。”
最後一句，果然威力。
秦楚慫了。
人雖然慫了，但眼見親生母親被妻子趕出家門的這一幕，深深刻在腦海裡，他心中剛剛燃起的那把火，嘩的一下又滅了。
04
如果能生個兒子，也許那把火還能起來，誰成想，林珍再次生下的，還是個女孩兒。
秦楚不能不來，可每天黑著臉不晴天，和林珍說話惡聲惡氣，林珍想起自己高齡懷孕的這艱難的十個月，幾乎哭壞了雙眼。
她覺得，這是天意。
天意讓她完全放下這個男人。
她決計離婚。
當真出了月子，到了裝修豪華的家中，看到精緻的嬰兒房，心中又滿是軟弱和沮喪。
自己馬上四十了，兩個女兒，如果離婚，秦楚肯定一個都不要。家產分一半，兩個孩子都給她，再婚是幾乎不可能了，但秦楚可以啊，他完全可以再娶一個更年輕的女人給他生兒子。
林珍忘記在哪裡看到過這樣一句話：婚姻的盡頭，一定是利益的糾葛。
看看她，想到離婚，沒有半點感情上的不捨，只有利益上的再三斟酌。
秦楚何嘗不是呢。
費盡心機搞來的二胎指標又是個女兒，母親聽到這個消息，直接哭暈過去了。他要澆在父親墳前的那杯酒，難道這輩子就實現不了了？如果林珍不和母親關係這麼僵，如果對他充滿溫情，也許，他會認命甘心此生只有這兩個女孩兒，但是，林珍比誰不囂張！
他覺得自己早就受夠她了。
但是，真的離婚嗎？現在的他倒不怕因為一樁婚姻的決裂影響到龐大的親友社交網，他顧慮的是影響。得益於林珍姑父的栽培，秦楚現在頭頂也有一個小官職了，他還想在仕途上有大發展，如果離了婚，自己和林珍姑父就沒有關係了啊。
秦楚和林珍各自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在沒有下最後決心之前，誰都不首先出招。
但從小囡生了之後，夫妻倆再沒有一起在一個桌子上吃過飯，更沒有在一張床上睡過覺。
一年365天，他倆能一句對白都沒有，當然，這隻限於在自己家中。在外面，他們依然是和諧的夫妻，一同出席親友的宴請，一起參加朋友的婚禮，只是，再怎麼盛大熱鬧的場合，他和她各自的心都是冷的。
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盡頭，林珍不知道。她知道的只是，是婆婆和秦楚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毀滅的了她的幸福；她知道的只是，時光咔噠咔噠的一步步往前走，自己也一步步的老了，她雖然不愛甚至早就厭倦了秦楚，但還是習慣了有這樣一個人在著，配合她出演幸福的假象。
經歷了十五年的圍城生活，她已經完全對所謂的愛情絕望了。
二十歲的時候沒能遇到良人，四十歲了帶倆孩子還能邂逅愛情？鬼才信。
琴臺：《讀者》《意林》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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