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homas Martinsen
我大二的時候，輔修了法學，大四時進入了一家公證處實習。畢業後，我沒有選擇從事主修專業的相關行業，而是繼續留在了公證處。工作兩年來，我對這個行業有了新的認識，它不再只存在於電視彩票的開獎中，而是覆蓋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有很大一部分的業務，就是繼承公證。
我從業至今，遇到過幾起比較特別的繼承事例，不談法律本身，我也從中體會到了一些人情冷暖。
1
我接到的繼承公證裡，多數是不涉及轉繼承和代位繼承的。
在這裡我先解釋下轉繼承和代位繼承。
轉繼承指的是，繼承人在尚未實際取得遺產前死亡，他該繼承的份額即轉移給其合法繼承人。
代位繼承指的是，在法定繼承中，被繼承人子女先於被繼承人死亡，由被繼承人的子女的晚輩直系血親代位繼承。代位繼承的人，一般只能繼承他的父親或母親有權繼承的遺產份額。
這也就是為什麼，獨生子女父母所遺留下來的財產不一定全是獨生子女繼承了。
在我實習階段，我就接到過一個比較特別的轉、代並存公證。
當事人姓葛，他前來向我諮詢繼承母親遺產的相關事項。按照程序，需要葛師傅提供母親的死亡證明和親屬關係證明。所謂親屬關係證明，即被繼承人和配偶、子女、父母的關係。
在我國的繼承法當中，配偶、子女、父母是同等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如果這些人均在世的話，就均需到場。
而在葛師傅所提供的證明當中，我得知他的外婆後於他的母親過世，也就意味著，葛師傅母親的遺產會涉及到外婆的所有子女，就是母親的兄弟姐妹。
但由於歷史的原因，母親的兄弟姐妹也不是全部在世，根據轉繼承和代位繼承的相關規定，葛師傅母親的遺產甚至和他的堂、表兄弟姐妹有關了。看似是八杆子打不著邊的親戚，卻實實在在有繼承母親財產份額的權利。
但也就在這個時候，最能體現人性。
對於這些堂、表兄弟姐妹而言，於理，他們是有合法繼承遺產的權利；而於情，這些財產其實和他們壓根沒什麼關係，稍微有點良心的人都會選擇放棄。
可偏偏有一類人是這樣的，你倘若不說，他永遠也不知道有“天降”遺產可以繼承，一旦告知以後，就會死抓著遺產不放。
葛師傅的其中一個表兄弟就是這樣的老賴，暫且稱他為G。
葛師傅和他商量說，公證上放棄對房屋份額的繼承權，私下再將他能夠分到的份額用等價貨幣補償給他。
我遇到的很多當事人，都會選擇這樣操作，因為畢竟選擇繼承以後，就意味著房產證上多了一個人的名字，對於以後來說都會產生不必要的麻煩。很多人也會接受這樣的提議，可是G無論如何都不同意，成了所有繼承人裡的“釘子戶”。
本來作為公證人員，我們是不應該插手當事人的家務事的，但是葛師傅的繼承涉及到拆遷，必須儘快處理好。
於是在這種棘手的情況下，我方、拆遷辦和當事人就展開了“三方會議”，一起來和G協商處理。可是G依然難說話得很，最後在拆遷辦的擔保下才不情不願地配合葛師傅辦完了繼承公證。
我很少有被當事人牽動自己情緒的時候，但那一次，我著實被G這樣的人氣得不輕。
有時候人心比太陽更不能直視，金錢和利益面前，人性變得不堪一擊。
2
比起葛師傅的家事，更令人寒心的是奶奶和孫女站在了兩個對立面，本是最親密的人變成了見面分外眼紅的仇人。
林師傅生前離異，去世後，他的母親和他的女兒就為了他遺留下來的房產產生了巨大的糾紛。
那是林師傅生前為女兒小林準備的房子，因為沒有完成過戶，林師傅的母親自然對這套房子有相應份額的繼承權。
可是林師傅的母親，作為小林的奶奶，卻絲毫不體諒林師傅生前的用心，非要和小林爭個你死我活。
那天是我工作以來第一次加班，他們從下午兩點吵到晚上六點，最後奶奶才在簽訂了私下協議的前提下，配合小林完成了公證手續。
目睹過這些場景，才明白一家人能夠其樂融融就是生活最大的幸福，最可悲的莫過於親人變仇人，情面在利益面前變得不值一提。
3
單先生家裡的變故比故事更讓人覺得痛心。
單先生和妻子結婚十幾年，育有一子一女，雙方父母都健在。這好像是人世間最幸福的狀態了，兒女雙全，父母尚在，能共享天倫之樂。
只可惜一場車禍把所有的幸福變成不幸。
單先生的妻子在半夜行車的時候發生了意外，當場死亡，車裡年幼的女兒也在搶救無效後去世。
本來以為像這種在同場事故中死亡的事情，只會出現在司法考試的案例分析中。可現實比案例更加難以想象，我感到驚愕外，更多的是惋惜。
我每天都會接到很多的繼承公證，會過目到很多張的死亡證明。看似是看透了生死，而當這種意外真正發生的時候，才明白，故事是別人的，而壓抑是自己的。
年輕的丈夫沒了妻子，年幼的孩子不再有媽媽照顧，父母瞬間白了頭。我好像終於明白了人生的三大不幸：幼年喪母、中年喪妻、老年喪子。
世事無常，永遠不會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會先來，而生活殘酷之處就在於，活著的人還必須堅強地活著，根本不會因為不幸而對你有一絲一毫的憐憫。
4
生命看起來很頑強，但脆弱的時候，真的不堪一擊。
今年的年剛過完，我接到了當事人陳阿姨的委託，她是來繼承獨生女兒王小姐的遺產的。
王小姐屬於非正常死亡，溺死於異國他鄉。又鑑於王小姐的父親早亡，且未婚無子女，母親陳阿姨是她的唯一繼承人。
我接觸過不少為了分家析產而鬧得不可開交、甚至是六親不認的人。可對陳阿姨來說，儘管沒有人會和她爭遺產，我仍然從她的眼神裡看到了絕望和悲傷。
繼承公證的筆錄裡，一定會問繼承人，被繼承人是否寫過遺囑。
我記得那一天，陳阿姨回答說：怎麼可能寫遺囑，好好的去旅遊，誰能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
人世間有很多意外是我們始料未及的，飛來橫禍是我們誰都避免不了的。
我看到王小姐身份證上的照片，笑得很燦爛，如果還活著，她也一定是甜美樂觀的女孩。
她也會穿上婚紗，和心愛的人在婚禮上宣誓；她也會有屬於自己的可愛寶寶；她甚至能陪陳阿姨走過餘生。
可惜，這些她都沒有機會做到了。
5
如果意外是無法預測的，但惡疾才真正的令人絕望。
我接到的很大一部分繼承公證裡，被繼承人都是因病死亡。
可至今為止，有一戶人家的繼承公證，我仍然釋懷不了。
被繼承人是一個年輕的爸爸，三十不到，孩子還未出生的時候，就因為心臟病離世了。
我記得那一天，他的妻子挺著個大肚子，陪著他的父母來到我這裡。
他應該結婚沒多久，才剛嚐到新婚燕爾的甜頭，才剛孕育了新生命，就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他等不到孩子出生，等不到孩子叫他一聲“爸爸”，他也沒有緣分和心愛的人白頭到老了。
但在萬分悲傷之餘，幸好他和妻子有了愛情的結晶，生命會以另外一種方式一直延續下去。
法律有時候特別殘酷，他只規定了人死後，財產如何分配，卻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傷心該如何安放。
6
人能夠健康長壽無疑是最幸運的事，可若長壽地活著卻不能和子女共享天倫，不知道這樣的人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
有一次我接到了楊女士的諮詢，她說她的丈夫已經過世了，但是丈夫年邁的父親仍然健在。
她問我們說，能不能出於人性的角度，不要告訴她的公公，丈夫已經去世的事情，怕他知道以後承受不了。
後來我得知，楊女士的公公已經是個接近百歲的老人，老人家身體依然健朗，能聽廣播能讀報紙。
可遺憾的是，他的兩個兒子都已經先他而去了。
如果人到了六七十歲，父母仍然健在，那大概是人生最大的幸事之一，可反過來說，如果有幸活到百歲，孩子卻已不在人世，那又是何等的悲哀。
有些事我們只能夠感慨了，因為生命的進程是人永遠都無法掌控的事情。
7
其實我從業的時間並不長，但在這不長的時間裡，我看到了人性的很多面。
很多東西看得多了，遇得多了，也就麻木了。我想象過，會不會有一天，我看盡這些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後，這些別人的故事不會再觸動我的心絃。
從事和法律有關的職業，理智和感情衝突是常有的事情。我為這些當事人的家長裡短氣憤過、惋惜過、傷感過，同時也就更加確定了生命的意義。
能夠喜樂平安地活著，且擁有平和的心態和一顆永遠存善的心，才是生命裡最大的幸福。
-END-
八梨央，94年摩羯女，一個偶爾文藝的老酒鬼。想要成為寫故事的人，溫暖你和世界。
（本篇題圖 © Helloqu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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