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亞掀起的那場暴風雨,就這樣成爲東歐新舊交替後的夢幻泡影

我國新時期戲劇出現“第二次西潮”,這是近年來學界經常可以聽到的一個時髦用語。第一次西潮出現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們從外面引進了“主義”,學會了思考“何為現代性”;第二次西潮,應該是自2008年始,也就是北京奧運會前後,我們引進外國的戲一下子多起來,大量經典劇目,不同的類型和風格,成熟的市場機制不斷湧入中國。不再是一兩個外來和尚跑來敲敲木魚那麼簡單,而是一幅萬邦來朝的全景圖。當然了,不是來咱這兒朝拜,咱們也不會真自大到認為自己是宇宙中心,中國巨大的市場潛力,以及戲劇發展的明天,都讓人充滿興味,能吸引到世界一流的導演和製作班底頻頻光顧。

近年來,首都劇場陸續引進東歐戲劇,像波蘭、立陶宛、羅馬尼亞等國的戲劇,一撥兒文藝復興式的全能才子,舞臺表現力和現實關懷並重,讓人眼界大開。兩年前來過首都劇場演出的一個羅馬尼亞戲《俄狄浦斯》(導演普卡萊特),把《俄狄浦斯王》和《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兩個戲捏合到一塊,展現了俄狄浦斯完整的一生,俄狄浦斯因殺父娶母而自己刺瞎雙眼,後來在黑暗中獲得神啟,最終引導人民走出困境。該劇的高潮處,以大幅投影表現樓群崩塌,一切土崩瓦解,新的秩序無法建立,人們只能呼喚偉大人物的出現——似乎是東歐劇變的隱喻,充滿了知識分子的哲思。

今年這次由羅馬尼亞布加勒斯特國家劇院演出,亞歷山大·莫爾夫導演的《暴風雨》,也屬於此類。內容基本忠實於莎士比亞的原著,略作刪減,但結構上做出大膽而巧妙的調整。採用套層結構,故事剝開一層還有一層,有點類似我們小時候常唸的“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從前有座山⋯⋯”,如此無限循環往復。荒島上,老人普洛斯彼羅給女兒米蘭達講了一個故事:因暴風雨降臨而來到島上避難的一群人,經過一番既浪漫又你死我活的爭鬥。故事中,由權力引起的眼紅和爭鬥最終得到化解,世界秩序迴歸了正常,純真的年輕人永結同心,成為未來世界的主人翁。

莎士比亚掀起的那场暴风雨,就这样成为东欧新旧交替后的梦幻泡影

《暴風雨》劇照(下同)

在莎翁的原著裡,主題是“愛與寬恕”,而羅馬尼亞這一版火力更多集中在“自由與革命”上,裡面有不少關於大革命的隱喻,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島上的人渴望自由,外面闖入的人慾掀起一場革命。普洛斯彼羅渴望離開荒島,結束被禁錮的流放生涯,精靈愛麗兒和怪物卡列班渴望普洛斯彼羅放了他們,獲得人身自由;而那些外來闖入者,王族中的塞巴斯蒂安想篡奪兄弟阿隆佐的王位,庶民斯丹法諾則幻想著推翻普洛斯彼羅的統治,成為小島的新主人。這座小島就像一座活火山,一時間內外夾攻,人世間的好戲在此輪番上演,而普洛斯彼羅以他無上的魔法,將所有仇恨和罪惡顯形,然後以慈愛之心一筆勾銷。

這一版《暴風雨》巧妙就巧妙在當塵埃落定時,情節突轉,一下子又迴歸到最初的矇昧狀態,舞臺上只剩下這對父女,和兩個不聲不響的僕人愛麗兒和卡列班。原來那一切異彩紛呈的景象、那些帶著眼淚和歡笑的愛與擁吻,只不過是老人為了打發時間而編出來的野狐禪而已!舊秩序一點也沒有被打破,美麗新世界根本沒有如期到來。“從前有座廟”式的歷史虛無主義,只能在碎碎念中無窮無盡地叨叨下去,而我們的人生卻荒涼依舊。這當然是一種普世的困境,但同時不免讓人聯想到東歐新舊制度交替的特殊境況。什麼是新?什麼是舊?真有那種煥然一新的美麗新世界等著我們嗎?

莎士比亚掀起的那场暴风雨,就这样成为东欧新旧交替后的梦幻泡影

《暴風雨》在莎翁作品中佔有顯著地位,不單單因為它是他的最後一個戲,(其實嚴格意義來講,這不是莎翁最後一個戲,他後來還跟人合寫過三個戲),主要是其中含有莎翁夫子自道的成分,普洛斯彼羅被視為莎翁自我的代言人。要知道,莎翁在自己的作品中像上帝一樣隱身,完全滑不留手的一個傢伙。劇中有兩段普洛斯彼羅的臺詞被看作是莎翁的天鵝之歌:

“我們的這些演員們,我曾經告訴過你,原是一群精靈;他們都已化成淡煙而消散了。如同這虛無縹緲的幻景一樣,入雲的樓閣、瑰偉的宮殿、莊嚴的廟堂,甚至地球自身,以及地球上所有的一切,都將同樣消散,就像這一場幻景,連一點菸雲的影子都不曾留下。構成我們的料子也就是那夢幻的料子;我們的短暫的一生,前後都環繞在酣睡之中。”(見第四幕)

“現在我已經把我的魔法盡行拋棄,剩餘微弱的力量都屬於我自己。”(見收場詩)

像大多數莎翁戲劇的主角一樣,普洛斯彼羅公爵是一個深刻的矛盾體。當他在位的時候,一門心思躲在書齋裡鼓搗魔法,把權力交給弟弟安東尼奧去掌管,導致弟弟慾望膨脹,篡奪權位,把自己和女兒米蘭達驅逐到荒島上;當他來到荒島,一切又都反過來了,十幾年來他汲汲於復仇,連住的地方都是草草搭起來的,沒心思去搞建設,讓自己和女兒哪怕住得稍微舒服一點。我覺得普洛斯彼羅之所以偉大,就在於他跟周圍環境永遠格格不入。

莎士比亚掀起的那场暴风雨,就这样成为东欧新旧交替后的梦幻泡影

《暴風雨》充滿了濃烈的象徵意味,後世的荒誕劇其實都可以從這裡看到一些雛形,展開來講,將是一個巨大的篇幅,這裡就不再贅述。通常的說法,精靈愛麗兒象徵著普洛斯彼羅的理智或者靈感,卡列班代表了普洛斯彼羅備受壓抑、經常受到貶斥甚至責罰的本我,同時,在當代的莎劇研究裡,荒島又被看出有殖民地的指向性,卡列班代表了被奴役被剝奪的原住民……等等這些,都增添了這部戲的意趣。

前不久,我在中間劇場還看了一場《暴風雨》,環球劇院的影像版,一眾英倫明星演繹,也特別棒。它的著眼點在三一律上,時間和場景的高度濃縮。莎士比亞以鋪排聞名,時間場景比較隨心所欲,在《亨利五世》裡,恨不得一席話能穿越半個英國領土,而《暴風雨》一劇,顯示了他罕見的濃縮天才。環球版的《暴風雨》是個同步戲劇,(舞臺上的時間和故事情節時間同步,比如《晚安,媽媽》就是一部典型的同步戲劇),環球劇院是一個圓桶狀敞口式建築,戲從下午開始演,還能看見天光,漸漸黃昏降臨,最後進入黑夜,只能靠燈光照明。

莎士比亚掀起的那场暴风雨,就这样成为东欧新旧交替后的梦幻泡影

這種情境設置與莎翁的劇本是吻合的,原著中的時間就相當緊湊,從海上暴風雨開始,普洛斯彼羅讓愛麗兒去援救眾人,並承諾三小時後給它自由,到最後折斷魔法棒,還愛麗兒自由。環球版的《暴風雨》,時間乃是絕對的主角,觀眾彷彿在現場經歷這一切,一分一秒體驗著劇中人的歡欣和悲愴,也不得不忍受著伶人近乎胡鬧式的插科打諢……偉大而神聖的莎士比亞,把這座充滿愛與寬恕的小島,以永固的時間的形式留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田。

文| 喵了個咪

往期精選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