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麼拯救你,我的父親?

拿什麼拯救你,我的父親?


2018年才剛開始,表舅的生活就陷入一片混亂。

老人曾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是個既要強又固執的老革命。退休後,老人不願倚靠表舅,一直住在鄉下老家。

所幸,鄉下有侄兒侄女,平時相互照應著,表舅倒也不用多操心。

而且老人深諳養生之道,每天堅持練氣功,身體很好。算命先生說他能活到九十七,老人聽了開心得像個孩子,說九十歲不做壽,要九十五歲才做。

人生真是太無常。

元月二號早晨,老人的侄兒發現他沒有像往常一樣起床鍛鍊,心中奇怪,就去老人床前探看,發現他已神志不清,無法言語。

表舅是獨子,大學畢業後一直在外工作。想著父親那麼渴望長壽,又如此熱愛生活,表舅決定做手術搏一搏,也許能從鬼門關搶回老人一條命。

術後兩天,老人開始有了意識,雖不能言語,但可以眨眼點頭搖頭,也能認得人了。醫生說老人能醒過來,已經是奇蹟了。

表舅兩口子高興萬分,馬上來我家借了果汁機,遵照醫囑,把食物打成流質餵給老人吃。

誰知第三天,出現肺部感染,老人的喉嚨被痰堵住,無法呼吸,生命再次亮起了紅燈。醫生說,必須馬上做氣管切口手術,但是術後老人喉部可能需要長期插管,進食只能通過鼻管,並且不能說話。

老人是個話癆,如果不能說話,無異於判了死刑,叫他如何接受?

“完全沒有生活質量和個人尊嚴了。”表舅長嘆一口氣,心情沉重地自言自語。年過五十的他,頭髮已經花白,背有些微佝,神色凝重,透出中年男人的疲老之態。

他對我說,同事的父親也是因病搶救,多次手術,最後還是去了。在生命的最後十天,老人被隔離在重症監護室,不僅忍受了手術帶來巨大痛苦,還得不到親人的陪伴,令兒女們非常內疚。表舅擔心著自己的父親,顧慮重重。

在我們當地,有個風俗,人要壽終正寢時得在自己家裡,死在外面被視為不吉利,至於如何不好,我也不得而知。

表舅決定徵詢父親本人的意見,老人搖頭,表示不願做氣管切口手術。

可能是因為回到了自己家裡,老人狀態反而有些好轉,神志也越來越清醒。

但是因為肺部感染嚴重,濃痰還是再次堵住了老人的氣管,又一次出現生命危象。

放棄做氣管切口手術,表舅已經承受了來自周圍親朋戚友的巨大壓力,這一次,他不得不妥協。雖然心疼高齡的父親要再次經受手術的痛苦,但是勢單力薄的他揹負不起不孝的罪名,於是,他簽字同意了手術。

在搶救生命與臨終關懷之間,在過度醫療與盡心盡孝之間,作為兒女,常常處在兩難之境,難以找到平衡點。

術後,老人依然住在重症監護室。病情暫時穩定,只是他從此都得通過喉部的這根管子排痰呼吸,通過鼻子裡的胃管進食,加之腦溢血後遺症造成的半身不遂,大小便失禁,以後老人都無法生活自理了。

表舅說,老人原來性格很好,說話輕言細語,這幾年可能是年紀大了,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一言不合就發火,大家都有些怕他。表舅跟父親說話也總是小心翼翼,生怕惹毛了他。

老人一直都很獨立,從來不喜歡打擾別人,這一點我深有體會。他進城到我家,常常只坐一會就走,不肯留下吃飯,說我們忙,怕給我們添麻煩。

他一定沒想到自己會遭此劫難。這個倔強的老兵,能接受從此半身不遂、大小便失禁、喉部插管呼吸、鼻子插管進食、不能說話、需要別人照顧的餘生嗎?

我很擔心,因為打垮一個人的,常常不是疾病,而是精神的崩潰。

在重症監護室躺了半個月以後,老人被轉入普通病房,表舅終於可以整日陪伴在床前。雖然每日守候照顧疲憊不堪,但他還是堅持事事親力親為,以盡做兒子的孝心。

但是,老人的精神很差,情緒明顯變得低落,已經沒有了求生的慾望。

做完第一次手術,表舅全家每天去重症監護室探望老人,安慰他,為他加油鼓勁時,那時的老人還滿懷希望,望著他們直點頭。

但是第二次手術後,老人就變得很冷淡了。無論表舅說什麼,他都面無表情,懶得搭理。人是靠著希望生活的,看不到希望,自然就失去了活下去的熱情。

但是我們幾乎認不出老人了。他躺在床上,瘦成了一個木乃伊,眼睛深凹,顴骨高凸,呼吸十分急促。

那個無論什麼時候都要保持身板筆直的老人,那個帶著棒球帽、穿著白襯衫還不忘把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的老人,那個時時處處紳士派頭十足的老人,已經完全不見了。躺在床上的,是一個陌生的衰弱不堪而且奄奄一息的老人,他甚至都懶得睜眼看我們一眼。

表舅說,老人數十年如一日,每天堅持凌晨四點起床練氣功,以一個士兵的倔強,不屈不撓地與衰老抗爭,拒絕死亡。

他是如此執著地熱愛著這個世界,如此強烈地渴望長壽。他怎麼會想到,自己最終還是會敗給歲月,敗給自然規律。

疾病徹底擊垮了他,他的精神完全崩潰了,整個狀態只能用四個字形容:生無可戀。

老人無法言語,我們不能和他溝通交流,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有什麼話要說,也不知道老人會不會在心裡責怪表舅違逆了他的意願,讓他經受了第二次手術。

走出病房,我問表舅醫生怎麼說,表舅只是搖頭。最好的抗生素都已經用上了,肺部感染雖已控制,但是難保它不會捲土重來。只要再次感染,醫生也無回天之力。

藥物只是在延續老人的生命,能不能挺過來,全靠老人自身的恢復力和意志力,但是希望微乎其微。

除了在煎熬中祈禱奇蹟再次發生,表舅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老人一個人受苦,無能為力。

面對父母的老去,疾病的降臨,死神的光顧,作為兒女,有時真的會感到無助和絕望。

何去何從,的確是兩難的抉擇。

元月二十二號,在轉出重症監護室的第五天,在老人患病的第二十一天,死神再次造訪,醫生也表示回天乏術。表舅將老人送回老家,當日離世,享年八十七歲。

我們都替老人鬆了一口氣,他終於解脫了。

原來生不由己,死也不能由己。

我不由想到了作家巴金。在生命的最後二十五年裡,他飽受疾病的折磨,遍身插管,再沒拿起筆留下任何作品。活著,有時比死去更痛苦。

誰知女兒聽了聲音突變,帶著一些哭腔,眼裡泛著淚光說道,不,我一定要救。

我無言,只有輕撫她。是的,對兒女而言,要他們去做這個決定,太痛苦。無論救與不救,都是一種殘忍。

誰都不知道,自己最終會以怎樣的方式告別人世,是閤眼安詳離去還是飽受病痛折磨而去。我們無法選擇生,亦無力選擇死。

我只能在心裡暗自祈禱,願天堂裡沒有疾病和痛苦,願老人在天之靈安息,也願表舅能早日走出心結。

拿什麼拯救你,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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