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卻巫山流雲滿天:陷入情愛灘涂的大唐詩人元稹

除卻巫山流雲滿天:陷入情愛灘塗的大唐詩人元稹

除卻巫山流雲滿天:陷入情愛灘塗的大唐詩人元稹

這一切,都與元稹一生不斷的緋聞有關。元稹一生閱女人無數,可以說,除了與他的才華不無關係之外,都是出身惹的禍。

玉樹臨風:城北徐公嘆不如

元稹(公元779~831年),唐代文學家,字微之,行九,世稱元九。元稹的先祖是鮮卑族拓跋部,北魏孝文帝時改漢姓為元。拓跋部是鮮卑族處於最東北的一支,原居於額爾古納河和大興安嶺北段,就是說,首先,元稹的血管裡流的是東北遊牧民族男人的血,這就註定他性格之中會有粗獷豪放的一面;白居易在為元稹寫的《唐故武昌軍節度處置等使正議大夫檢校戶部尚書鄂州刺史兼御史大夫賜紫金魚袋贈尚書右僕射河南元公墓誌銘》中點出“公即僕射府軍第四子,後魏昭成皇帝十四代孫也”,這裡是說,元稹乃是北魏皇帝之直系子孫,是帝王的後裔,他性格之中或多或少會有些驕矜與自負;元稹的母親鄭氏是睦州刺史鄭濟的次女(據《鄭氏墓誌銘》),白居易稱讚鄭氏“今夫人女美如此,婦德又如此,母儀又如此,三者具美,可謂冠古今矣”,這說明元稹的母親長得很是美貌,他很可能得到不錯的遺傳。

由此可以推測元稹的長相與氣質:因為有東北人的基因,身材高大魁偉,氣宇軒昂;有帝王血統,骨子裡便會顯現出一種與眾不同的高貴與霸氣;長相酷似母親,因而美如冠玉,一張臉足以秒殺所有見過他的女性——種種跡象表明,元稹是極有吸引力的不折不扣的超級大帥哥。

除卻巫山流雲滿天:陷入情愛灘塗的大唐詩人元稹

元稹八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就去世了,雖然生於亂世,家境貧寒,但父輩藏書頗多。元稹在母親的影響下從小就刻苦讀書,他聰明好學,剛滿十四歲就懷著入仕為官、建功立業的壯志赴長安科考應試。貞元九年(公元793年) ,年僅十四歲的元稹應明經科考試及第。次年,得陳子昂《感遇》詩及杜甫詩數百首,開始詩詞創作。元稹在詩詞上表現出驚人的天賦,後成為唐朝新樂府運動的倡導者之一,與白居易合稱“元白”,“其詩辭淺意哀,彷彿孤鳳悲吟,極為扣人心扉,動人肺腑”。

元稹的成長經歷說明,他不但長得英俊瀟灑,且飽讀詩書,才華橫溢,是不爭的人中翹楚。把這樣一個超級無敵大帥哥放到鶯鶯燕燕之中,綺豔的故事,自然要一個接一個地上演了。

元稹的情感故事,要從他21歲時說起。貞元十五年(799)冬,21歲的元稹寓居蒲州(今山西永濟) ,於普救寺邂逅帶著弱女幼子的崔夫人,夫人孃家姓鄭,因元稹的母親也姓鄭,因而敘為姨表親。因為同住普救寺,元稹與崔夫人過往甚密,當時有一批軍爺到處擾民,崔夫人帶了很多東西,終日惶恐不安,好心的元稹便託人說情,保得她一家安寧。崔夫人很是感激,設宴招待他,席間,讓女兒和兒子一同出來拜見恩人。

大幕拉開,元稹生命中的第一個女子隆重登場。

崔鶯鶯: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

崔雙文,乳名鶯鶯,銘刻在元稹記憶深處的女子,是他的初戀。

鶯鶯是個家教極嚴的女孩,迫於母親的要求才出閨房來見元稹。與陌生男人相見,女孩子不免扭捏,儘管這樣,兩人還是結結實實地打了個照面。一個是風度翩翩美少年,一個是豆蔻華年俏佳人,那一刻,鶯鶯垂首不言,卻早把元稹看到了心裡,元稹熱眼看鶯鶯,也是心動怦然,就這樣驚鴻一瞥,兩個人卻已一見鍾情,心裡都埋下了情愛的種子。

離開崔夫人,元稹立刻找到鶯鶯的丫鬟紅娘,說他喜歡鶯鶯,渴望與鶯鶯一見,聽了這種話羞得紅娘面紅耳赤,她一言不發地跑掉了。

元稹也不在意,看見紅娘,仍然說她喜歡鶯鶯,希望紅娘幫忙。

見元稹一副認真的樣子,紅娘就說,公子既然這麼喜歡小姐,為什麼不請媒人把小姐娶進家門呢?

元稹就笑了,說:“等到媒人說合,一大堆繁瑣的程序之後,我早已相思得死掉了,我實在等不了那麼久,求紅娘姐姐成全。”

紅娘瞪大了眼睛,想了想說:“既然這樣,小姐詩文尚好,你如果真的喜歡她,就寫首詩試試吧。”

於是,史書上就載下了元稹最初的豔情詩《春詞二首》:

春來頻到宋家東,垂袖開懷待好風。鶯藏柳暗無人語,唯有牆花滿樹紅。

深院無人草樹光,嬌鶯不語趁陰藏。等閒弄水流花片,流出門前賺阮郎。

——春光頻頻光顧這絕色的佳人,她綠袖低垂,敞開胸懷等待春風吹臨。像一隻黃鶯,獨處深閨無人過問,只有牆邊滿樹火紅的春花燦爛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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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寂寥無人,綠樹和小草蓬勃茂密,我知道那裡有嬌俏的黃鶯藏身不語,只待流水弄花,賺得阮郎歸去。

情書送到鶯鶯手中,好久都音訊全無,元稹整日裡如坐針氈,那天黃昏,紅娘送來小姐回贈的五絕:

待月西廂下,近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詩意淺顯,似乎就是邀約的請柬。元稹興奮已極,夜半,攀牆爬樹,來到西廂房,他左等右等,心急如焚,不知道自己對詩詞的領會是否正確,不久,果見鶯鶯由丫鬟陪著姍姍而來,只見她儀容端淑,目不斜視,元稹先就懼了,鶯鶯說起話來更是義正辭嚴,她說她今晚之所以讓元稹來,就是為了當面說清楚,名節事大,她不能恣意妄為,也不會再和他相見,讓他死了這份心。說完,不顧而去。

元稹本以為鶯鶯對自己有意,卻不想反被她潑了冷水,那一天,他徹底絕望了。

獨自相思的日子過了半月,一天,已經入夜,元稹輾轉反側想著鶯鶯時,忽然,房門打開,丫鬟紅娘斂衾攜枕匆匆而來,並枕重衾而去。隨後,如天女下凡,鶯鶯款款而來。

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

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

無力傭移腕,多嬌愛斂躬。汗流珠點點,發亂綠蔥蔥。

——宛如天女下凡,桃花從天而降:羞答答轉過凝雪一樣的俊臉,嬌滴滴倚床抱著猩紅的綺被,情深深鴛鴦交頸,意綿綿翡翠合歡,雲雨中佳人微鎖雙眉卻更讓人疼愛,擁吻時那甜甜的櫻唇幾乎要把人融化;嬌喘吁吁氣若蘭香;豐肌軟軟如同美玉。慵懶無力,連手腕都不想移開,躬著身子,像小貓一樣安眠:額上有細汗點點,枕上有云發蔥蔥。

那一晚顛鸞倒鳳,鶯鶯卻自始至終不發一言,天明後即羞答答地離去,元稹恍然如在夢中。

好久之後,他都懷疑春風一度的那一夜是自己的幻覺,後來,鶯鶯又來他這裡很多次,兩個人如膠似漆,元稹才確信,鶯鶯之所以不顧世俗與禮教的約束來與自己幽會,是因為鶯鶯也和自己一樣,深深地陷入了這場愛情。懷著感動與愧疚的複雜情緒,有一次,元稹讓鶯鶯把他們相愛的事和母親鄭氏說說,以便談婚論嫁,鶯鶯皺了眉,她怎麼好意思把這種事和母親說呢?元稹便說,乾脆自己去和崔夫人面談,鶯鶯便不說什麼了,鶯鶯是怎樣想的,他不知道,可是一離開鶯鶯,元稹就忘記了自己的諾言。

除卻巫山流雲滿天:陷入情愛灘塗的大唐詩人元稹

相愛相守的日子總是那麼短暫。鶯鶯表面很是端莊寧靜,所有的波瀾都深藏在她心靈深處:她的字寫得很好,文章也寫得很好,但元稹再三向她索要,卻始終沒見到;元稹常常用文章去挑逗,她也不大看;她言談敏捷雄辯,卻很少應酬;對元稹情意深厚,卻從不說出來;才華出眾,卻又像什麼都不懂、無嗔無怒的樣子。有一天夜晚,元稹聽到她獨自彈琴,曲調憂傷,請她再彈一次,她卻不肯了。相處久了,才發現鶯鶯的心事,元稹根本不懂。

蹉跎中去長安參加考試的日子到了,元稹捨不得鶯鶯,整天憂愁嘆息,鶯鶯卻很從容,離別之前,對元稹說:“開始的時候亂來,最終卻放棄了,也許命該如此,我不敢有什麼怨恨;況且相愛的人就算髮誓相守一生,也終有結束的那一天,又何必為此行分別而感慨呢?你現在不開心,我也沒什麼可以安慰你的,你常聽人說我善於彈琴,從前不好意思,一直沒有給你彈奏,如今你要走了,就讓我誠心為你彈奏一曲吧。”

鶯鶯說罷就調絃撫琴,誰知一曲未了,已不成曲調,鶯鶯泣不成聲,元稹的心裡也是一片悲涼。

然而,走了也就走了,沒有人能牽扯住元稹走向外面的大世界的腳步,在男人的生命中,還有很多,比愛情更重要。

儘管此後兩人仍然互贈禮物,儘管鶯鶯仍然痴情不改,可結局早已註定:初戀,往往只是最珍貴的回憶——恍若前世。

韋叢與薛濤:玩火的孩子情歸何處

娶妻韋叢,是因為其父韋夏卿的緣故。史料記載:夏卿有風韻,善談宴,與人同處,終年而喜慍不形於色……始在東都,傾心闢士,頗得才彥,其後多至卿相,世謂之知人。

韋夏卿亦喜愛詩文,《全唐詩》和《全唐文》中均收錄其作品。可以說,在韋夏卿所交往的年輕人中,元稹是最優秀的一個,儘管元稹彼時並未取得功名,家境也很貧寒,眼光獨到的韋夏卿還是一眼就看出元稹前途無量,他可不管元稹是否有牽扯糾結的前女友,韋夏卿習慣於按照自己的意志做事——看好元稹,就把最心愛的小女嫁給他。

韋叢,字蕙叢,京兆尹韋夏卿的幼女、掌上明珠,20歲時嫁給元稹。元稹的婚姻一直被後人所不齒,認為他在攀附高官,這純屬無稽之談,其實,與韋叢結婚之前,元稹已知岳父即將隱退,他還曾寫詩幫岳父下決心:謝公潛有東山意,已向朱門啟洞門,大隱猶疑戀朝市,不知名作罷歸園。

元稹與韋叢結婚後,岳父確實在生活上給予他們很大的幫助,可惜一年後韋夏卿就去世了,沒有了岳父的幫襯,加之此時元稹的母親去世,按照當時的習俗要守孝三年,儘管元稹已取得了功名,卻沒有具體的官職,因此幾乎沒有收入,小夫妻的生活過得很清苦。好在韋叢雖出身高貴,卻並不嬌慣自己,當得了千金小姐,也做得了窮漢妻。兩個人相守長安四年時間,為了元稹,韋叢曾當金釵買酒,也曾拾落葉為柴,她由富貴人家的嬌嬌女變成了賢惠又善於打理生活的小妻子,這一切,元稹看在眼裡也記在心上,好在要做一世的夫妻,有的是時間給妻子以回報,他相信,通過自己的努力,一定會掙下一份好生活,為此他四處打拼,為的是讓妻子過上好日子。

那一年,元稹三十一歲,得宰相裴度提拔,出任監察御史。他拋下妻子自身出使劍南東川,查辦瀘州監官任敬仲的貪汙案。元稹本是個率性而又富於正義感的人,他不畏強權,認真審理,深入調查,由此抽絲剝繭,揪出了劍男東川節度使嚴礪的擾民貪贓案,這下更糟糕,七州刺史各有牽連。這些人怕了,大家便聚在一起商討對策,最後決定對這位不慕錢財的御史大人施以“美人計”,大家都知道元稹才華橫溢,自然要找一個才情出眾的女子,於是便請來了年已四十的薛濤。

礙於與上層人物嚴礪的交情尚好,薛濤三思後答應此事。

除卻巫山流雲滿天:陷入情愛灘塗的大唐詩人元稹

薛濤,字洪度,幼時隨父入蜀,因父早亡,遂淪為樂妓。她以不凡的才藝而名躁一時,時人稱之為“女校書”,是唐代著名的女詩人、交際花。

元稹初見薛濤,對她的才華以及氣質風度確實讚賞有加,薛濤則曲意逢迎,適度的奉承加上細緻入微的關愛是女人進攻男人的法寶,尤其是在詩詞贈答過程中,兩個人愈來愈深入地瞭解了對方的才氣,惺惺相惜,互相愛憐,終於水乳交融結為一體。欽差大臣與當地的交際花傳出了緋聞,美人計似乎已經生效了,七州刺史剛想喘一口氣,卻發現案件還在調查,沒有半點鬆懈,去找薛濤問端的,只見她正細心打點元稹的生活,把欽差大人照顧得無微不至:原來不惑之年的美人竟然動了真情,全心全意愛上了元稹,偷雞不成蝕把米,七州刺史捶胸頓足,他們沒有想到,元稹的英俊瀟灑,狂放不羈,元稹的學識才幹,氣質風度,真的沒有女人可以拒絕。

事實證明,薛濤不但沒有完成任務,還搭上了自己的全部身心,短短三個月,成了薛濤一生情詩的寫作源泉。這個肩負重任的女子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她的對手。

元稹呢?有這麼優秀的女子愛自己終究也是件很榮耀的事,他也就順水推舟,逢場作戲,享用美人的情愛,至於愛的結果如何,他沒想那麼多,那段日子,他很坦然地和這個比自己大十多歲的女人打得火熱。

說到底,他就是個玩心很重的人,與薛濤的這場愛情,從最初的美人計,到薛濤反戈、淪陷,靈與肉的收復,對於元稹來說,實在是一場有趣的遊戲,像一個沾沾自喜的玩火的孩子,在與薛濤的交往中他大獲全勝。元稹寫給薛濤的詩歌,一直少有厚重的情感表達,多的是輕佻與戲弄,比如這首:

詩篇調態人皆有,細膩風光我獨知。月夜詠花憐暗淡,雨期題柳為歌欹。

——你的詩篇你的情態別人都看得見,內在的韻致風采卻只有我知道。月夜詠花可憐花容已暗淡,雨中題柳柳卻因歌而憔悴。

一句“細膩風光我獨知”讓後人產生無數聯想,這大概就是元稹被口水的著力之處了——他就是這樣,詩句之中總要藏一點戲謔的惡俗,傳統觀念中難登大雅之堂的情事,他偏要寫得風生水起,寫得那麼露骨,就算是後來寫給薛濤的贈詩,也仍然不忘譏諷與調笑。

寄贈薛濤

錦江滑膩蛾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

紛紛辭客多停筆,個個公卿欲夢刀。別後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雲高。

——巴山蜀水靈秀地,才會出文君與薛濤這樣的才女。薛濤的文章語言巧如鸚鵡舌,詩歌意象繽紛如同鳳凰毛,詩人見了她的作品紛紛罷筆, 公卿見了她的容顏都想升官,一別之後,相思隔了迷濛的煙水,只有你娟秀的字體像菖蒲花一樣風流俊逸遠道而來。

唐詩之中,詩人最喜歡用典故,這裡的“夢刀”即用了《晉書》《王浚列傳》中的典故,王浚夜夢懸三刀於臥屋樑上,須臾又益一刀,主簿李毅釋夢:三刀為州字,又益一者,日後或許會去統領益州?后王浚果然升為益州刺史。後人便以“夢刀”為官吏升遷之典。

除卻巫山流雲滿天:陷入情愛灘塗的大唐詩人元稹

“個個公卿欲夢刀”,公卿們為什麼一見薛濤就想升官?原來,薛濤可是大有來歷的,她是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的女秘書,當時著名的交際花,“萬里橋邊女校書”美名遠播,達官貴人和名人雅士爭相與她唱合,她結交的都是大才子,比如白居易、張籍、王建、劉禹錫、杜牧、張祜等。想要見一見美人薛濤,官位小了能耐小了可不行,想要親近薛濤,官位一定要高過韋皋,就算身為公卿者也還是希望自己能再升一步,以便離薛濤更近些——這一句和“細膩風光我獨知”一樣,是元稹彎著嘴角,訕笑著信筆寫下的,寫得極不莊重,元稹對薛濤,終究用的還是狎妓的感情。而“五雲”亦用典故 “ 五雲體 ”。 指唐韋陟用草書署名的字體。最後一句是說薛濤的字像盛開的菖蒲花,比五雲體還要高妙。

一方面與薛濤周旋,兩個人同居一處,你儂我儂,一方面加緊調查,事事落到實處,一切都是秉公辦事。不久,元稹一舉為當時十八家冤案平反,圓滿完成了監察御史的重任。對於正直的官員和平民百姓來說,這實在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其好友白居易在詩中讚道:“東川十八家,冤憤一言申。”

但七州刺史盤根錯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因了這案子,元稹終遭到陷害,不久被貶去東臺。正在他仕途踜蹭之際,長安傳來噩耗:他的結髮妻子韋叢難產而死。

不啻晴天霹靂,元稹的心一下子被擊中。原本,他以為夫妻會白頭到百年,他以為他們的時間還很長,足足有一生可以相守,他以為,他可以給她足夠優渥的生活,直到兒孫繞膝,直到齒落髮白,但生命戛然而止,所有的夢想瞬間定格,他想象的那些給予,再不會有人來領受……那段日子,他整天都在哭泣:清醒的時候淚流在心裡,酒醉的時候淚流在臉上。

沒有誰可以撫慰他悲傷的情懷,那些夫妻攜手蹀躞走過的日子歷歷在目,每一天、每一刻,都會魚貫著從眼前走過。

詩歌是蘸著血淚寫的,即便這樣,也無法排遣那無盡的悲哀。

韋氏不幸去世後,元稹有《遣悲懷三首》,真是一字一淚,聲聲都是發自肺腑的傾訴,每一個讀過它的人,都不覺沉浸到那種痛失愛侶、椎心泣血的牽扯揪痛中。

其一: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白事乖。 顧我無衣收藎篋,泥他沽酒扒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其二:

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僕,也曾因夢送錢財。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其三:

閒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第一首,你好比謝安最寵愛的小女謝道韞,出身高貴而又有才德,卻下嫁給我這黔婁一樣的貧士,清苦的日子什麼事都不順遂。你常常翻箱倒櫃,只為給我準備一件衣服,我要去買酒,你就拔下金釵來換錢;粗茶淡飯你甘之如飴,落葉為柴你從不埋怨。如今我俸錢過十萬,卻只能為你辦祭品燒紙錢。

第二首,往日也曾笑說死後事,那時以為死亡多麼遙遠,如今話已應驗,不堪的日子來到眼前。你的衣裳已經盡數施捨出去,只留下細密的針線我不忍打開,想我們曾經的恩愛連舊日的僕人也覺得親切,在夢裡我還把金錢交給你保管。哀嘆一聲,我也知道這樣的遺恨恐怕人人都有,貧賤夫妻,想起來心裡的哀傷更是洶湧而來。

第三首,一個人坐在家裡,為你悲哀,也為我自己悲哀,人生百年本不是多麼久遠的事。可惜鄧攸無子,天不從人願,潘岳悼亡,詩不能達意。與你同穴而眠,這願望原本渺茫,相約來生再見,怕只怕前緣難續。想來想去,就只能以徹夜不眠的思念,來回報貧苦日子裡奔忙一生的你。

除卻巫山流雲滿天:陷入情愛灘塗的大唐詩人元稹

愛,只有在失去時,才更加清晰,更加透徹,讓人覺得彌足珍貴。元稹與韋叢夫妻恩愛,舉案齊眉過了七年,據說生了幾個孩子,都夭折了,韋叢二十七歲這年,因難產而死,只留下一個女兒名叫保子。

鰥夫幼女,才發現日子真是舉步維艱;仕途坎坷,命運似乎要把所有的不幸都降臨到元稹的頭上,韋氏去世後,元稹深受打擊,幾乎一蹶不振,那段時間他寫了很多悼亡詩,其中《離思五首之四》最為感人肺腑: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曾經滄海,不會被別的水吸引,除卻巫山,再沒有真正的雲雨,就算是跌入花叢我也不願回顧,一半因為修道,一半因為你。

元稹在詩歌中運用了比興手法,以精警的詞句,讚美了夫妻之間的恩愛,表達了對妻子的忠貞與懷念之情。“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是從《孟子·盡心篇》“觀於海者難為水,遊於聖人之門者難為言”變化而來的,隱喻夫妻之間的感情有如滄海之水和巫山之雲,其深廣和美好是世間無與倫比的。元稹對妻子的情愛,在戛然而止的那一刻其感觸是如此深邃,這其中既有愛,還有懺悔與愧疚,短短二十八個字,赫然有悲歌傳響、江河奔騰之音,多少年來,這詩句一直被人們所傳誦。像這種至真至性的詠情之作,可望其項背者又有幾人呢?

很長一段時間,元稹一直沉湮在失去愛妻的痛苦之中,這一生,真正切入到元稹生命之中的、真正讓他刻骨銘心的女人只有一個,就是韋叢,失去韋叢,元稹摘心摘肺地痛過,那段時間,他寢食難安,念念不忘他的妻。韋叢的靈柩下葬之前,元稹衝動得有好幾次都撞破了自己的頭,痛得他想舍了這條命陪妻子共赴黃泉,身邊的朋友都知道元稹是個痴情漢,大家日夜陪伴在他身邊。如果說猝然的別離是一把刀子一下子摘了元稹的心肺,那麼別離後的回憶與緬懷就像一把鈍刀子,日日切割他此後的生活,在元稹的情愛世界裡,永遠都躲不開這塊觸目驚心的疤痕。從此後他只能與詩歌為伍,用懷念與痴情的詩歌來填補韋叢離去後空蕩蕩的內心和孤零零的日子。據陳寅恪統計,元稹給韋叢寫過300多首詩歌,其中悼亡詩數十首。從古至今,再沒有一個詩人可以為自己的愛妻寫下這麼多首詩歌。如果說,與鶯鶯的交往給了元稹肉慾的狂歡,那麼,與韋叢在一起的七年,才是刻骨銘心的愛戀。元稹說的不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他與韋叢,是一粥一飯的相濡以沫,是風裡雨裡的同舟共濟,是琴瑟和鳴伉儷情深……這世上,除了他的妻子,還有誰,能與他愛到吮肌噬骨、血肉相連?

裴淑:越過眾多女子來和你相伴餘生

帶著幼女保子,元稹輾轉來到任上,因為他的耿直與剛正不阿,新的工作環境又給他出了很多難題,他一方面要應付官場上的事,一方面要照顧病弱的幼女,沒有女人的家庭,諸多難處可想而知,元和五年(公元810年),元稹出貶江陵,老朋友李景儉見元稹生活無人照顧,小女病弱,看起來實在可憐,次年春末夏初便自作主張把自己的表妹安仙嬪嫁給他做側室,安仙嬪一直崇拜著一表人才的元稹,就算做側室,也是盡心盡力,無怨無悔,她全心全意地照顧元稹父女倆人,保子在她的撫養下總算健康快樂起來,元稹也從失去妻子的痛苦中逐漸解脫出來,可惜命運多舛,三年後,安仙嬪在江陵給他留下一個孩子,也駕鶴西去。

這時候,娶妻不再是因為愛情,而是生活的一種需要,命運的涼薄,沒有經歷過喪妻之痛的人是無法體會的,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元稹一度回朝。不久,出任通州(今四川達州)司馬。三十六歲時,元稹在上司山南西道節度使權德輿做媒關照下續娶大家閨秀裴淑為妻。

裴淑,字柔之,出身士族,有才思,工於詩。元稹與裴淑的愛情沒有燦爛的火花——人到中年,愛也變得如同一碗溫水,沒有了燙人的熱度,但正是這種溫和才會長久,多次的失去讓元稹懂得了珍惜,與裴淑結婚後,元稹請了長假,兩個人躲開官場,過了一段寧靜溫馨夫唱婦隨的平淡日子,直到兩年後他們的孩子出世,元稹才重新出仕。此後,一生陪在元稹身邊的,正是夫人裴淑。

除卻巫山流雲滿天:陷入情愛灘塗的大唐詩人元稹

元稹的一生,曾遭遇四次貶謫,顛沛流離中夫人不能一直跟隨,夫婦間便常有詩詞贈答。元稹官遷會稽時曾賦詩相慰裴淑,後遷長安再調武昌,裴淑難以與元稹同往,元稹賦詩云:

窮冬到鄉國,正歲別京華。自恨風塵眼,常看遠地花。

碧幢還照曜,紅粉莫諮嗟。嫁得浮雲婿,相隨即是家。

裴淑回贈元稹一詩云:

侯門初擁節,御苑柳絲新。不是悲殊命,唯愁別近親。

黃鶯遷古木,朱履從清塵。想到千山外,滄江正暮春。

“嫁得浮雲婿,相隨即是家”,嫁個浮雲老公,一生都要漂泊,走到哪裡哪裡就是家,元稹勸慰夫人,也是在開導自己,守在老家的裴淑儘管深明大義,卻也趕不走相思與牽念,只能把思夫的心融於詩詞之中——夫妻的緣分也有很多種,不朝夕相守,也得過百年。也許,人生當中,誰與誰有緣,誰與誰相逢,誰與誰擦肩而過,誰與誰相知,誰與誰相思,誰與誰牽手,誰是誰的誰,皆有因果。

劉採春:花邊新聞中的緋聞女友

除了初戀、除了婚姻,除了美人計,元稹還有不少緋聞傳播於世,劉採春就是野史中傳播已久的一個。

劉採春,江南女藝人,伶工周季崇之妻。據《云溪友議》記載,她是當時最有名的歌手,能作詞、作曲,還會寫詩,尤其善於演參軍戲,《全唐詩》裡就收錄了她的《囉嗊曲》六首。

與劉採春的相識緣於薛濤。經過無數變故之後,元稹格外珍惜與他相愛過的女人,鶯鶯自不必說,他的詩中常常提到,初戀的人已為人妻為人母,他不敢去打擾,而薛濤仍然孤苦無依,有人說她做了女道士,想到她對自己那份沉甸甸的感情,元稹心疼難當,他深知自己傷害了這個女人,因此分手十年後,他想去看看薛濤。

那一次,他去見薛濤,不想邂逅了劉採春,其實劉採春的大名他早有耳聞,他的周圍,有太多的人傳唱劉採春的歌,此時一見,劉採春的風姿和才情讓人耳目一新,果然不同凡響,那一刻,他徹底放棄了薛濤,把一腔熱情全都轉移到劉採春身上,當場,他便賦詩一首相贈:

贈劉採春

新妝巧樣畫雙蛾,謾裡常州透額羅。正面偷勻光滑笏,緩行輕踏破紋波。

言辭雅措風流足,舉止低迴秀媚多。更有惱人腸斷處,選詞能唱望夫歌。

——新潮的妝束,雙眉如畫,頭上裹著時尚好看的頭巾。嬌顏如玉,儀態萬方,言談舉止風情秀媚。這樣美貌時尚還不算,最讓人迷戀而心醉的,是聽你輕搖檀板唱一曲惱人腸斷的《望夫歌》。

元稹的詩中不乏喜愛之情,劉採春也是性情中人,得了元稹的贈詩,劉採春又恨又喜,恨的是這首詩顯然寫自己過於妖媚,喜的是其中不乏曖昧的情愫,她略一沉思,當即指著牆上吳道子的一幅畫《農家新婚合歡圖》出口成詩云:

締得三生石上緣,雙雙並立翠溪前。談情月下無窮夜,合墜花間不計年。束髮樵郎松作笠,垂髮村女葛披肩。朝霞一出開妝鏡,點染胭脂笑靨嫣!

——都是因為三生石上締結良緣,兩人才能雙雙並立於溪水之前,今生今世,所有的夜晚都用來月下談情,像兩隻蝴蝶留戀花間直到百年,樵良的頭髮高高束起,以青松為斗笠,村女長髮如瀑布低垂,以綠葛為披肩,只待朝霞一出就可以打開梳妝的銅鏡,點染了胭脂才顯得語笑嫣然。

與元稹的詩歌相比,這首詩更多了赤裸裸的暗示,一段情緣就在眼前,大膽潑辣的劉採春讓元稹一下子變得鬥志昂揚,兩人第一次見面便眉來眼去,一詩定情,最終,劉採春與原來的老公分手,成了元稹的情人。

離開裴淑的那段日子,劉採春一直和元稹生活在一起,元稹並不避諱,只是,偶爾的,元稹也會生出許多愧疚來,不過當時的社會風氣如此,人們也都不以為意,他也就不想做深刻檢討,不肯做自我批評了,他享受著一妻一妾的齊人之福,樂不思歸。

有一次,元稹喝醉了,在東武亭題詩,詩中雲:“因循歸未得,不是戀鱸魚。”身邊的盧侍郎諷刺他說:“丞相當然不是為鱸魚,而是因為迷戀鏡湖春吧?”——當時劉採春正在鏡湖,鏡湖春,也就是指劉採春。

除卻巫山流雲滿天:陷入情愛灘塗的大唐詩人元稹

除了娶進家門的女子之外,劉採春是與元稹相處最久的一個,兩個人的感情糾結了七年之久,七年之後,愛情也進入了蟄伏期,沒有了最初的激情,只能是橋歸橋路歸路,“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元稹終於回家了,只有家裡的這一個,才是心靈的皈依之所,一個男人,能夠不必防備身心完全交付的,只有自己的老婆。

可是,與裴淑相守的日子沒過多久,他竟然暴斃於家中,終年52歲。

一年之後,薛濤也告別了人世,隨他而去了,或許,在另外一個世界,他可以與這個苦戀著他的女人“白首不相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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