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走来老连长
文/直子
林青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当年的老连长。
梦中的老连长，两只眼睛依然炯炯有神，长长的脸颊有些消瘦，高大的身材稍稍有些蜷曲。身着一身褪了色的旧式军衣，戴一顶旧军帽，只是头上少了那颗红五星，领上少了两面旗。
印象中的老连长，身材魁伟高大，声如洪钟，军人的职业习惯造就了他一身威严。
刚补进连队两个月后，林青从战斗班被调到连部当通信员，不是写报道的通讯员，连队没有那个编制，可连里调他到连部的主要目的是通讯，而不是通信。其实写报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几个月下来，林青写了一篇又一篇，却总是石沉大海，着实叫连首长们大失所望。尤其是连长，那眼神里透着不信任，叫林青浑身不自在。除此之外，指导员交待，让林青帮助文书王阳军做内勤，其实也是写写材料，统计个报表什么的。王阳军去教导队培训期间，林青就代理起文书职能了。再其次，就是卞副指导员的关照，要林青给文艺班编写文艺节目﹑画幻灯。算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林青没有画过幻灯，更不可能搞创作，卞副指导员亲自买来了幻灯胶片，透明颜料，找来了一大堆连环画，让他摹仿画。第一次放幻灯，就引逗战士们捧腹大笑。当然，这笑声多半不是赞誉，而是傻笑，甚至是嘲笑。好在有卞副指导员支持，林青并不气馁，还是坚持画，水平很快得到了提高。《一号战勤》《警卫战士爱首都》还在师、团幻灯汇演中得了奖，给连里争了光。领奖回来，卞副指导员的脸上就有些红润光泽，笑容也有些夸张。
那年夏季，全团撤出城区，在顺义营房轮训。林青所在的一营几百号人全都分散住在河南村。在这里，林青经过了当兵以来最严格的军事训练。投弹、刺杀、擒拿格斗、战术演习……林青在各项训练中都表现得十分刻苦，自我感觉那样都不比别人差。实弹考核时更是身手不凡，越障碍，快速敏捷，200米卧姿，150米跪姿，100米立姿，13发子弹命中12发。可他不算优秀射手，原因是穿越铁丝网时，动作不够标准，被铁丝网挂破了衣服，背上划了长长的一道口子，流了很多血。林青觉得有点委屈，全连15名优秀射手中，没有一个比自己命中率高，他们200米卧姿的７发子弹，三次击发，多数都是首发命中，白白浪费2--3发子弹，而林青只飞1发子弹。林青越想越觉得窝囔，似乎感觉到连长对自己有看法，他好像根本没有把林青在各项训练中的突出表现放在眼里。
那些天，连里把训练抓得很紧，甚至晚上还搞夜间射击，午休时间被用来帮助老乡运粪、打马草，全连上上下下很有意见。有人就背后议论说，连长军政训练争第一是耍个人英雄主义。一天中午，炊事班把米饭做煳了，还带点夹生。训练上的疲惫，饭又吃得窝囔，干部战士一个个像蔫了的黄瓜，垂头丧气。
刚丢下饭碗，连长突然“点名”。全连集合在伙房那个不大的院子里，连长像吃炒豆似的挨个儿点过每个战士的名字，突然又叫到炊事班长赵文艺，问他：“今天中午的米饭为什么煳了？”
赵文艺回答说：“米下锅后，我们利用空闲时间学习条令，忘记去看火了。”
“说你赵文艺，脑袋瓜子还不如榆木疙瘩，那还用看，闻一闻还不知道？那还用闻，想一想还不知道？那还用想，听一听还不知道？”尽管大家都知道，饭煳是听不出来的，心里想笑，脸上却不敢有丝毫表示。
连长接着讲了这几天的训练情况：“噢，有些同志感到训练太紧张，吃不了苦了。有个同志说了，连里把训练时间安排的太紧，连放屁工夫都没有。这个同志是谁？就是李志玉。”
队列里，李志玉应声“到！”
“放吧，现在给你时间，放吧！”
“报告，现在放不出来，没屁。”李志玉认真地回答。队列里，大家禁不住“轰”地一阵大笑。连长也为李志玉的回答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有人大声报告：“蚊子咬！”
“打！”连长命令。队列里，报告的战士“啪”的一声。
又有人报告：“头晕！”
“蹲下！”
点名的时间稍长了一点，头晕蹲下的接二连三有好几个，连长这才结束了他的讲话。
连长这个人脾气怪，忒难琢磨，常常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比如打球、拔河、歌咏比赛等文体活动时，本来大家高高兴兴，他也乐得和战士们抱在一起，笑成一堆泥。等活动一结束，他却认真地把双方都狠狠剋一顿。先说输的一方，批评他们“士气不高，军无斗志”，“嘻嘻哈哈，拖拖拉拉，皮皮踏踏，松松跨跨”；然后再把赢的一方刮刺一番，说他们“步调不一致，有勇没谋，猛狠劲使不出来，赢了也不光彩“。其实连长难琢磨也只是新兵们的感觉，老兵们就不一样了。有经验的老兵，往往在连长乐不可支的时侯，倍加警惕他的脸很快会沉下来。因而越是连长兴高采烈时，他们就很有些收敛，特别是那几位老班长，批评也罢，表扬也罢，表现得总是很沉稳，真正做到了胜不骄，败不馁。一些受过气的老兵，越发胆子有些大了，明着不敢，背地里敢称连长是“法西斯”。
老连长不知为啥事到这偏僻小镇。见连长这身穿戴，清瘦的脸比二十多年前苍老了许多，林青似乎感觉到，连长身上少了那股子威严。不知是对连队生活的怀旧，还是对连长的同情，可能两者都有吧？林青连忙拉住连长的手，又是让座，又是沏茶。老连长说，他是为了了解他们河涧市跨区作业的收割机来林青的家乡作业的情况而来的。林青听了，忙不迭招呼爱人去买菜，还拿出一瓶自己舍不得喝的剑南春酒。老连长说，他把酒戒了，他爱吃烤红薯，自己就动手烧一块红薯吃起来。大热天的，那来的烤红薯？真的！要不，咋会是个梦呢？
提起酒，林青就想起了连长喝酒的事儿来。
连长爱喝酒的嗜好林青是清楚的。在连部时林青曾经多次替连长去买酒。那个年代，市面上消费品奇缺，买不到酒，加上工资低，买不起酒，连长的酒瘾发了，偷偷拿卫生员消毒用的酒精，掺点白开水，一次能喝半茶缸。
那年冬季，全团根据上级命令，进行野营拉练。沿着京郊崎曲的山路，途经7个县行程两千余里。沿途不断变换方式进行野炊、侦察、进攻、追击、防空等科目训练。一天，部队冒着鹅毛大雪在零下20度的严寒中强行军，380里路程要求36个小时到达目的地。连队被团部指定为前卫连，担负着为全团开辟道路的任务。部队一路奔跑，除防空间隙的时间外，几乎没有喘息时间。连长肩扛两挺机枪，一边走一边领唱：
野营训练好，
千里红旗飘。
毛泽东思想指方向，
斗志万丈高。
顶风冒雪吃大苦啊，
爬山涉水耐大劳，
练思想、练作风、练技术、练战术。
这样训练好，这样训练好！
林青渐渐感到精力有些不支了，身子一歪滚倒在雪地上, 真想就地躺一会。连长走过来，俯下身子对他说：“是好兵就要坚持住，不能躺下去，要是真的躺下去了，也许就会掉队了！”见林青无动于中，连长把拧开的壶嘴对到林青的嘴边，命令似的说：“起来，喝，喝一口！”天哪，酒！林青不会喝酒，一口下去，感觉到心肺在燃烧，浑身似乎轻飘起来。
也许是酒的作用吧？连队在连长的带领下提前一个小时到达目的地，没有一个人掉队。
团教导队夏季培训班又开班了。连里派去5名同志，全是当过两年多半老不新的兵，林青算是其中的一个。
临走那天，林青特意去看望一下卞副指导员的爱人。这是林青在连部期间卞嫂第二次来队。卞嫂两次来队期间，林青常常送水打饭，跑腿买东西，卞嫂有话就不背他：“结婚两年多了，俺还没怀上，你卞哥嘴上不说，心里总在埋怨。俺心里琢磨着，准是你卞哥有毛病，可他爹在家老冲俺发火，真是的。”听后林青忍不住偷偷笑。
连长在对待卞嫂来队问题上就好像不够人情。按规定，干部家属来队，一年只能有一次，一次不能超出一个月。据说连长在支部会上当面给卞副指导员提过意见。
在教导队期间，林青给卞副指导员打电话，想问问卞嫂的生活情况，卞副指导员在电话里说：“走了，这回问题严重啦！人家把意见提到了营党委扩大会上了，说我给连里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你嫂子还能住得下去吗？”
转眼就到了秋季，连队调到秦城监狱执行看押任务。去教导队的5名同志结束了在教导队的培训，回到了连队。
没过几天，团部的命令下来了，除林青以外的4名战士都提了副班长。那个命令是“点名”时连长亲自传达的。林青心里嘀咕，好歹也干过代理文书哩，怎么连个班副也没提呢？
第二天，连长把林青和新任命的4名副班长叫到连部，交给他们一项任务，要求三天内绘制一份《秦城监狱反敌小股空降作战图》，并根据他的口述编制一套具体作战方案。方案中对全营五个连队的兵力部署及具体任务都有详细规定, 同时涉及到20多公里以外某部的支援问题。 连长指定这个任务由林青负责。林青当时就纳闷, 连长为什么要站在营部的位置编制这套方案呢? 为什么指定林青负责呢? 他想问， 没敢！
接受任务后，林青和几位同志对监狱内外设施，以及后山８个山头进行了实地勘测，三天后，如期交了卷。连长看后说：“图和方案搞得基本可以，字写得不怎么样。林青会写仿宋字，为什么不写仿宋字？”还说，“这套方案是团里对各连军事素质的考核。这同样也是训练。既然是训练，我们就应该拿出十二份的努力，干好每一件事。”
从教导队回来二十来天了，林青总感觉到连队的气氛不大对劲。那天，林青亲眼看见，赵文艺学着《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游击队战士的模样，对赵振海说：“打倒法西斯！”
赵振海也同样举起右手：“自由属于人民！”表情里带着狡黠。还逢人都说：“连长要栽啦！咱连12名老兵联名状告连长，听说卫戍区都知道了，师政治部最近就要派调查组了。”
“那可就波澜壮阔了！”林青听后直咂舌。
“可不就是嘛。听说团里已经向师里推荐，让咱连长当作训股长呢，估计这一闹，准会泡汤！”
唷，怪不得连长会站在上级的角度制定那套方案，原来连长正在接受上级考察……林青想。“是谁策划的? 胆子可够大的!”
“还会有谁?那几个常受气的老兵呗。卞副指导员对连长有意见，说不准……”
调查组没有来，倒是来了赵副政委。那天，罗参谋用吉普车把满脸络腮胡子的赵副政委送到连队驻地，当天就住进林青他们班。当着全班战士的面，赵副政委说，“我是来咱连解决问题的，问题不解决，我是不会走的。林青啊，听说你们班长退役以后你就一直代理班长，今天我可以告诉你，提你班长的任命已经发下了，是你们连长故意考验你，才迟迟没有公开，他可给我讲了，你是咱连的人才哩。不过，你可别骄傲，辜负了你们连长的一片苦心。”赵副政委的话并没有使林青对连长产生多少好感，他坚持认为，指导员和副指导员才是最可信赖的人。
赵副政委还说，“你们连长这个人毛病多，我这回来非得好好收拾收拾他不可。”
三天以后，连里召开军人大会，主要是听赵副政委讲课。
“同志们，有几位老同志给卫戍区政治部写信，反映你们连长的一些问题，这个材料我看了。首先得肯定, 战士告干部，这是个好事，体现了我军官兵一致，政治民主，军事民主的原则。战士们反映的问题有十条之多，看起来你们连长这个人毛病就是多，军阀作风，官僚作风还很严重哩!
“我逐条给同志们解释一下信上的内容：连长批评有的战士扔窝头，说山东宾县遭水灾，人们连狗屎都吃，扔窝头是对人民的犯罪。同志们说连长是辱骂战士家属，是侮辱战士人格。你们连长的说话方式就是成问题，好歹也上过初中哩，怎么能跟土包子一样？；连长让理发员给山上看苹果的老乡理发，老乡送来一挎包苹果，连长和连部的几个同志分吃了老乡的苹果，这是违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表现。说得对呀！毛主席说过‘锦州那个地方出苹果，辽沈战役的时侯正是秋天，老百姓家里有很多苹果，我们战士一个都不拿’嘛；在靶场打靶时，连长给女民兵每人多发5发子弹，为什么不给男民兵多发子弹？这是小资产阶级思想意识在作怪。这一条大家可错怪你们连长了，人家那群女民兵是昌平的娘子军，连长是按昌平武装部的意见发的哟；战士马道国感冒，高烧不止，连长令炊事班做了三天病号饭，顿顿都是鸡蛋面条，马道国三天竟没吃一顿饭。后来才知道，马道国想吃大米饭。同志们说连长太官僚，不了解南方战士的生活习惯，说重一点，连长根本不关心战士。批评得很对啊，官僚作风要不得哩！你不爱兵，还怎么带兵，怎么来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再说喝酒的事吧，我们部队的特殊任务要求我们不能喝酒，尤其不能在执行任务时喝酒，喝酒是要误大事哩！听说你们连长在野营路上天天都喝酒，不少战士都喝过他的酒，不过，这酒不但没误事，倒还起了不小作用，要不，怎么连一个掉队的都没有？”
赵副政委这么一说，喝酒倒成了好事了，也不知道他是在批评连长，还是在表扬连长。
赵副政委又讲到，连队是一支具有光荣传统的老连队，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连天烽火中立下了赫赫战功，这是连队的光荣和自豪。他要求大家要爱护连队的荣誉，维护团结向上的连队精神。他还讲到，连队连续11年创四好，近几年又出色地完成了长安街机动勤务；市政机关、卫戍区司令部挖防空洞任务；顺义集训，连队又赢得了全团军政训练第一名的称号。这些成绩都与连长的工作是分不开的。一句话，连长功不可没。
成绩归成绩，缺点归缺点。传闻：团里原打算提拔连长为作训股长的报告没有被批准。许多同志开始为连长鸣不平。大家抱怨告状的老战士，就连长的是是非非同他们展开了辩论。多数战士对连长的工作作风提出了批评，但同时对连长的人格品质给了肯定的评价。
告状风波发生不久，卞副指导员转业了。那天,全连指战员列队欢送卞副指导员, 连长和卞副指导员握手话别的时候,两位老战友脸上都写满无奈与尴尬.大家都清楚地看到, 连长眼眶里竟溢满了泪花。
送走卞副指导员之后,连长沉默了好一阵子, 那凶神恶煞的样子似乎收敛了许多.大家注意到连长似乎在努力克服自己的某些缺点,找战士谈心的次数多了, 工作上开始讲究起方式方法，连说话的语气也柔和得多了。军事训练，战备执勤等各项工作中, 他倒是一如既往严格要求部队，保持了光荣连队不败的纪录。
三年以后，连长从他当过8年连长的连队转业了。离开连队的那一天，干部战士洒泪送别。当老连长把手高高举起，向送别他的战友们行最后一个军礼的时侯，许多同志禁不住热泪盈眶。
一晃20多年过去了。
多少次梦回连队, 多少次战友们梦中相会。时间早已换回了林青对连长的偏见，倒真的觉得那些老兵不该把连长告到卫戍区。 “生命里有了当兵的历史，一辈子都不懊悔”。的确，当兵是光荣的。战友们在一起生活，一起训练，同甘共苦，为建设祖国，保卫祖国贡献了自己的青春年华。从这个意义上说，战友情是永恒的。
林青爱连队，连队在他心里，在他梦里。
作于2001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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