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是否入錯行?

此生是否入错行?

此生是否入错行?

回憶錄之類的隨筆,原是一種專用文體,不是成功者用於自我炫耀,就是失敗者用來自我辯解。正如警車開道是專用信號,不是用於護送巡視的高官,就是用來押送赴死的囚犯。至於我輩者,平庸得出奇,既無過關斬將的功勞,又無夜走麥城的敗績,更與流芳百世或遺臭萬年無緣,不過是幸運地由不惑竄到天命,並由眼花溜向耳順。回首大半生,往事如煙,乏善可陳,幾乎無話可說。勤華兄囑我寫幾句話,我就揀點陳芝麻、爛穀子,湊個份子。

1972 年中學畢業,自然就轉正,成為生產隊的正式社員,就地務農,一干數年。趕上“文革”結束,恢復高考,算是交了好運;接到吉大錄取通知,如同中了六合彩。但興奮歸興奮,還不至於發瘋,自然不會吃耳光。因為美中不足的是,報考中文系,卻被錄到法律系。那年月調換專業,比離婚還難。由此,文學青年之夢徹底破滅。帶著這個情結,技術性法言法語,感到味同嚼蠟,至於公安業務之類的課程,幾近受刑。畢業前,選了外法史專業,一是文史接近,似可兼顧文學夢,至少可以在專業上偶爾紅杏出牆;二是“文革”噩夢初醒,對於專制深惡痛絕,恨屋及烏,在情感上拒斥滿紙德主刑輔、五刑八議的中法史。在本科讀書時期,深深獲益於徐尚清老師對我的指導和幫助,藉此機會對他致以謝意,這感謝雖然顯得姍姍來遲,但仍可略表銘記師恩之情。

1984 年底,我還在法大讀研,有機會到廈門參加外法史年會。這次會議上,首次接觸了國內同行,見到了許多長輩,如陳盛清教授、林榕年教授、徐軼民教授、林向榮教授、由嶸教授、徐尚清教授、張學仁教授和胡大展教授等;還結識了許多年輕同行,如何勤華、米健、方立新、張銳智等法界少林高手;北京與我同程往返的有賀衛方和梁治平君,一路上說說笑笑、插科打諢,其情其景猶在眼前。我後來又參加了幾次年會,總體的感覺很好。長輩謙和,思想開放,頗有長者風度;年輕人尊重前輩,治學嚴謹,思想活躍。因此,外法史學會內部特別團結,氣氛特別融洽。一些長輩退休後,仍然自費參加年會,與老朋友敘舊,同新朋友相識。另外,每次年會閉幕式上,老前輩滿達人的即興賦詩,成為不可缺少的“可口可樂”。回想起來,參加這個學會,留下了許多美好的回憶。

我們讀研時,許多領域尚是空白,或剛剛起步,我們的興趣就服從學科建設。例如,衛方的碩士論文研究的是教會法,我研究的是伊斯蘭法,清真古卷數年,遊蕩在外法史的“天方夜譚”之中。我的導師潘華仿先生,主要研究英美法,這自然影響了我的興趣。1986 年,由潘老師主編一部外法史教材,讓我參加撰稿,除了承擔伊斯蘭法部分,還承擔英美法部分。當時,我還是個講師,擔當此任,是一種殊榮。這推動了我對英美法的深入閱讀和思考,完成教材任務後,雖然也曾移情別戀,但心裡一直對“她”放不下,以致近年舊情復發,又如醉如痴一番。至今,我對潘老師和由老師心存感激。在學術領域,師長一次鼓勵或提攜,往往影響後學一生的學術志業。

外法史學界的許多老前輩,都深深熱愛自己的專業,並努力培養後備力量。許多同輩學人,也在外法史領域,紮根數十年,開拓出“根據地”,勤華就是榜樣。我這人革命意志不堅,自讀研流竄入京之後,始終不安分。先是流竄到社科院法學所,後又流竄到清華,所幸者,“作案”對象只限於高校、科研機構,專業上仍然“離鄉不離土”。其實,在專業上,我也流竄過,先是從外法史專業,流竄到比較法專業,後又流竄到法理學專業。近年來,我又竄回外法史專業。如今,無論“作案”地點,還是“作案”對象,都已無力流竄。俗話說,羊怕遇到狼,男怕入錯行。自己曾經以為,最喜歡的職業是當個叢林中的游擊隊長,而最擅長的職業可能是廚師(至少我的刀功不差)。但我生之時,游擊隊早已改成正規軍,無處可遊,而當時溫飽尚未解決,廚師無米可炊。想來想去,從業三十年,畢竟還不算入錯行:在不同地點和專業領域之間竄來竄去,不就像個游擊隊長(學生是隊員)嗎?教書和寫作不正像廚師做飯嗎?—飯菜是否“可口可樂”,那得問顧客去。至於文學夢,實在無話可說。

奧德修斯在外飄蕩二十年,最終回到家鄉。我在專業領域也漂流了多年,最終迴歸外法史。外法史是我的專業神話,還是我的精神家鄉?這仍是個問題。

此生是否入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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