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好的歷史小說需要有「腦洞」

文| 馬伯庸

每段歷史都存在空隙,是片段和碎片式的,它不可能完整呈現所有的事件和細節。面對這些遺憾,我選擇用“腦洞”去補完它們,由此而產生了寫歷史小說的靈感和源動力。

比如說,敦煌藏經洞裡充滿了無比珍貴的文獻,有經卷,有官方文書,有買賣記錄,五花八門,什麼都有。但是這些經卷文書是誰放進去的,沒有人能給出明確的答案。於是酷愛敦煌文化的日本人井上靖就寫了一本叫《敦煌》的小說,來彌補這些疑問造成的遺憾。

歷史小說中一定不能夠改變歷史脈絡,我們只是希望在歷史事件背後補充一些前因後果。既有歷史的真實,同時又開很多腦洞,這才是好的歷史小說。

每寫一部歷史小說前,我都力求做好功課。比如為寫《草原動物園》,我特地回了趟老家內蒙古赤峰,蒐羅那裡的傳統民間故事,找來關於清末的文獻和論文,大到赤峰城的格局、官府的職位,小到當時報紙的名稱,一一敲定。

為寫《長安十二時辰》蒐集資料,我把長安城佈局一坊一坊地敲進表格裡,再參照楊鴻年的《隋唐兩京坊裡譜》和《唐代長安詞典》,邊讀邊把諸坊的功能、典故、所居名人寫進批註,做完地圖,整個長安終於看得透徹了。

馬伯庸|好的歷史小說需要有“腦洞”

從技術層面上講,讓歷史小說擁有歷史感,最重要的兩個要素是生活器物、細節的描摹和對當時社會規則和觀念的呈現。

比如描寫五代宋以前的歷史小說,不能出現椅子,因為在那以前沒有高桌和椅子,人們的宴飲也是採用分餐制的。再比如說花錢,明代用銀子,唐代用銅錢和布帛,大宗交易用黃金,漢代只用銅錢。

有些細節我們可能注意不到,但是如果我們能稍微在這方面下點工夫的話,就會發現這個小說給人感覺不一樣了。

不光是歷史小說,很多歷史類的影視劇,之所以給人粗劣感,都是因為在生活器物和細節描摹上不夠注意。

比如《女醫明妃傳》中,皇帝自己寫詔書給弟弟和弟媳指婚,這倒算了,然後還自己念,還是什麼“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這就有點過了。

而像《金甌缺》中,徐洪業在描寫皇帝出行時,用了“錦布障”三個字,一下子就使作品有了歷史感。因為古代皇帝或者貴人出行,一定要跟普通百姓隔絕,就是拿這些很厚的布豎起來像門簾一樣給皇上擋住,四面的布要遮得嚴嚴實實的,不能讓外人看到的,這是真正歷史上那些人生活的樣子。

馬伯庸|好的歷史小說需要有“腦洞”

生活器物、細節的描摹經過日積月累可以儘可能地做到,但是對於當時的社會規則和觀念的把握就更難了。生活器物是硬件,規則觀念就是軟件,兩相結合,歷史小說的風格才出得來。

除了細節的真實性外,“腦洞”也很重要。什麼是“腦洞”?

首先,一個腦洞需要滿足新、奇、深這三點,才能算是一個合格的腦洞。

那麼如何判斷一個腦洞是不是夠深,有沒有拓展價值呢?要看它最核心的創意,能否滿足三個問題:

這個創意有沒有故事矛盾衝突;

這個創意有沒有人物發展空間;

這個創意能不能歸結為一個簡單扼要的母題。

例如以下這個腦洞:

假如每個朝代的歷史都是作家創作出來的小說,那麼單從文學性上看,哪一部小說的寫作水平、文學價值最高?

我做了一個回答,把中華當成一個作者,把每一個朝代都當成他寫的一本書,對朝代的評價,就替換成了書評。

這個腦洞我自己很喜歡,但它是沒辦法拓展開來的。這個創意有沒有故事矛盾衝突?沒有。它是一個宏大敘事,不是故事平臺;這個創意有沒有人物發展空間?沒有,中華就是作者本人;這個創意能不能歸結為一個簡單扼要的母題?也不能。

這個腦洞的價值,在於用書評式的語言來描述歷史發展。但你是沒辦法把它挖掘得更深,也沒法根據這個寫出一個故事。所以我的回答只寫了一半,就停止了,因為沒必要。

馬伯庸|好的歷史小說需要有“腦洞”

馬伯庸

又比如以下這個腦洞:

現在我們認為幾百年前的東西是古董,那麼幾百年後的人們,一定也把我們現在的東西當古董。比如手機,幾百年後,說不定也會有鑑寶節目,有專家拿著IP6S,從紋飾從包漿從開機畫面等角度來評判是真是假。

這個創意有沒有故事矛盾衝突?有。即使是幾百年後,古董真偽仍舊是一個巨大的矛盾。也有可能會有人買到開機畫面是小綠機器人的蘋果手機。

這個創意有沒有人物發展空間?有,圍繞著真假,未來的人也可能會傾盡家產,買到假貨,也可能無意中撿漏。甚至會有人立志要維護古董界的聲譽,努力修煉,成為手機鑑定的專家。

這個創意能不能歸結為一個簡單扼要的母題?能,貪慾,或對真理的追求。

兩個腦洞,因為擁有不同的深度,所以可拓展性表現得完全不同。

那麼現在來做下面的這道思考題,下面的兩個腦洞,哪一個更適合拓展?

1.人類其實是不死的,死亡其實是一種可控的疾病,經由一個叫死亡管理局的機構控制。

2.人類點錯了科技樹點,在生物基因方面達到了比機械理論更高的水準。我們熟知的飛機、坦克,在那個平行空間裡,被巨大的鯤鵬和倪俊所取代。

哪一個腦洞能讓你立刻就可以開始動筆呢?為什麼?你準備怎樣講述這兩個故事呢?看看一些人的反饋:

觀點1:兩個都可以,一個是生死,一個是自由。

觀點2:第二個。可以塑造為人類在生物基因進化上失控,出現超強生物碾壓人類,然後人類終於忍不住給自己開了基因進化。潘多拉的魔盒就打開了。第一個可以是類似於美隊打神盾局的故事。也可以寫出很深的哲學思考,人類究竟是想要永生還是選擇死亡。

觀點3:第一個。看過一部類似的電影,《超新約全書》,講述上帝真實存在,但卻只能依靠一部舊電腦掌控世界上一切的生死、選擇,失去了這部電影,上帝什麼也不是。

愛開腦洞的你,更贊成哪種觀點呢?

「馬伯庸答疑」

提問:喜歡什麼樣的故事?

馬伯庸:第一,構思巧妙,讓人讀完之後為之一楞的。比如歐·亨利和希區柯克的作品;

第二,視角獨特別有氣質的作品,比如螞蟻時代三部曲與謀殺金字塔三部曲;

第三,略帶點靈異色彩但又充滿了理性和推理的。比如鈴木光司的《七夜怪談》,我的QQ怪談就是向這部作品致敬的;

還有充滿智慧與巧妙樂趣的,比如王小波的黑鐵時代與青銅時代;

其他的諸如田中啊村上啊金庸啊,都是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就不專門提出來說了——補充一點,言情的我只喜歡看岑凱倫。

提問:為什麼喜歡用西方口吻寫東方?

馬伯庸:我也會用東方口吻寫西方啊……這個不是東西方的問題,而是一種我比較喜歡的惡搞手法:就是用一種形式去承載另外一種完全不同形式的內容。比如拿元雜劇的形式去裝銀英故事;拿村上的形式去裝武俠故事,等等。

其實我的很多惡搞都是沿襲這一手法,形式與故事之間格調的格格不入,就會產生差異感,這就是惡搞的源泉所在了。這種手法其實比較省力氣,因為不需要自己構思。

即使是很普通乏味的故事,套進不同的形式之後也會產生奇妙的感覺,你所要做的就是選擇儘可能完全不搭調的形式與故事然後湊合到一起。所以這類惡搞完全取決於作者的想象力而不是作者的文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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